《桃花帝师》朱知岱

12、亡灵

　　萧权山，快要结束了。
　　不是你的结束，也不是我的结束。是我们共同的结束。
　　换句话说，你的耐心快要用尽，我的耐心亦如此。
　　长久以来内心孤寂愤懑痛苦的情绪得不到释放，甚至很多时候你都要扮演好一个完美不中用的纨绔皇子形象。

　　你得不到释放，于是你学会将你心中的痛苦释放给他人。
　　你得不到心爱之人的垂怜，所以你费尽力量拆散这世间所有你看不惯的爱人。
　　你得不到，换句话说，那别人也别想得到。你拥有不了，你便杀尽这世间拥有的人。

　　天运十六年秋，你按照皇后的旨意，按照着这偌大朝廷众多力量博弈出来的结果，你和众多的皇子一样，娶了不喜爱的人。
　　这世间，谁能够有能力确保自己娶的就是自己喜爱的人?

　　那一年，宫廷其实发生了一场说大不大，说小不算小的插曲。
　　你的六哥，一个名不经传的妃子生下的皇子，在宫中自缢而亡。
　　原因也很简单，后宫早就是叶贵妃和皇后分庭抗礼。皇后年老，已经不大爱管事，一些细碎的东西，叶贵妃管的津津有味，至于你的这位六哥母亲，在后宫，有没有遭到什么折磨，这些，都是深墙之内妇人用的得心应手的手段，除了当事人，别无可知。
　　也许除了这些，这些年长久的被欺压，以及皇后下令让所有皇子回京并要求结亲，而当众皇子要求回封地之时，得到的第一个命令是生下嫡子留下，便可回封地。

　　这样拙劣又细碎的手段，像是出自皇后之命，换句话说，也是皇后与叶贵妃两两相争，皇上一直瘫痪却又未死，保皇派仍旧希翼并努力让皇上再次出来掌管大局。
　　这样复杂的朝局之下，背后有心人肯定会担心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千古不变的道理。
　　而渔翁，只能是在京城那搅弄是非的几大家族扶持的皇子，绝不能，让任何贼子野心的藩王得到机会。
　　所以，皇后行嫡母之责让你们回京，同时亦要求你们诞下嫡子，养在深宫。

　　你必然是要回去的，蛟龙困于浅滩，永远展现不出真正的力量，而当此时力弱，你除了隐忍，其余没有任何办法。
　　当时你奉命回京之时，曾有人建议你不能回京，你当然知道回京肯定有难在等着你，嫡母的命令，朝廷的命令，你若抗旨，当然更不要说此时还会活着。
　　你的那位六哥，也许早已厌烦这样的权力争斗，回京后好不容易见到母亲，见到的也是经年惨遭羞辱痛苦决绝的母亲。
　　这样的生活没有尽头，所以在杀尽身边所有不知何方派来的细作宫婢后，选择自尽。

　　当消息传来时，你正住在皇后为所有远到的皇子统一赐下的行所里，端坐看书，午后的阳光安静撒在书页第一行，上面正用篆体端正写着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
　　你没有说话，只是将书翻动一页。

　　现在，话语来到了你的妻子，这个在你未发迹时受皇后指派，就跟在你身边监视你的妻子。
　　成亲当日，跪天地祖宗，你的妻子整个人瘦瘦的，小小的，你的妻子有你小时候同样的秉性，不爱说话，大多时候很沉默。
　　所有此次被迫娶妻的皇子，对自己的妻子，很难有好脸色，这也是不难猜测，毕竟，谁会喜爱自己仇人穿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
　　你需要娶妻，是因为在他人屋檐下只能埋头，绝不能过早的暴露自己，你需要有一个孩子，是因为为了向中央交代砝码，为了将来更好的离去。
　　孩子，更像是你交代在京城的质子。

　　没有过很久，你的妻子就有了身孕，阖府全都为此开心，或多或少的官员秉着面上的交情也送来礼品，其中，还包括你那位像是老师亦不是老师的太傅送来的礼物。
　　是给孩子送的，一对长命锁。
　　当时的你正坐在府中中堂，玩闹的看着堂下的莺歌曼舞，扮演着这京城众多纨绔子弟一掷千金的蠢材模样，看见这个礼物时，你用手指轻轻一拨锁芯，没有说话。

　　你正妻有孕的消息很快就传到皇宫，按照礼制，你的嫡母赏了很多金银珠宝，你按照礼节，在众多试探监视的眼光之下，搀扶着你的妻子前去皇宫谢恩，路过长命门时，远远的看见你的那位老师，同样牵着皇十七子萧权静从学堂出来。
　　皇后领养皇十七子后不久，这位年幼的皇子所有的衣食住行全部按照太子之礼配置，但不知是不是命运转圜，前太子身体自小身弱，这位如今有太子之实，还没有太子之名的皇子，同样的身体偏弱，骑射猎马统统不行，包括走两步路都会气喘不止。
　　所以萧权静很小，都是由你那位老师抱着，即使现在垂髫之年也是经常伸出两双宛如莲藕般的白嫩手臂，要求这自小陪他长大学习的老师要抱。

　　你收回自己的视线，久久沉默，实际上，那时你还不觉，那是你此后数几年，最后一次见你的老师。
　　其实如果你对你老师所有的行为能够再敏感，能够抛弃自身那些复杂沉重不能言说的痛苦情绪去看你老师所有的行为的话，你会发现，在你离京赴青州的那几年，你的老师就逐渐在收敛自己在朝中的爪牙，像是在为某个已经快来的时间点积蓄力量。
　　但那时，你的心智水平还不能这些纵横朝野几十年老东西的对手。但你不要担心，很快，属于你的时代，就要来临。

　　来年的春日，你的妻子诞下孩子，一举得男，你便终于获得可以回青州的资格，那些不愿将自己嫡子留下，还有不愿娶自己不爱的女人的皇子，不是已经身死，就是正在囚禁。
　　中央的力量仍然很大，没有任何一个藩王敢直接挑战。
　　你正要回青州的那一月，宫廷传来消息，皇上的精神日趋渐好，想要见一见自己还在世的皇子以及孙子。
　　皇帝此时还能活着，和那些年保皇派的持平功不可没，如果皇帝没有自身的力量，大概，早年瘫痪，那时太子还未身死，外戚就早已扶太子继位。
　　哪里还会有现在的朝局样子。

　　那次见面，萧权山，也是你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在记忆之中，见自己的父亲，你有记忆起，你就生活在冷宫，随后那几年皇宫宵禁，乾坤殿更是侍卫日夜把守，防的是谁不言而喻。
　　在那样的情况下，即使当时你出冷宫，你也没有资格去见自己的父亲。
　　现在，萧权山，快来见一面，见一下这个当年骤然宠幸过你母亲一夜的男人，骤然给了你生命却又不曾抚养的男人。
　　萧权山，来，见一见。

　　在你年幼时，曾无数次心中怨怼，为何父亲生下你却不曾抚养你，就连一次见面都不曾有过。
　　这个问题，年幼的你回答不了，那么，不知现在的你，是否可以回答，因为现在，你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你也同样不能带他上路，你也要留下你这个孩子，作为将来你反叛麻痹对手的重要手段。
　　你的父亲大概是真的不喜欢你母亲，所以即使有能力养你，也留的你自生自灭。现在，萧权山，你呢?为了新一届权力的游戏，还是为了保全自身的性命，无论如何，你都必须离开。

　　萧权山，我在你心底种下的污秽种子已经发芽，那么，就让我们掀开新的篇章，我期待，你之后的表演，能不能保全你的性命，能不能将你心中所有的恨意全部泄出，去杀掉所有当年将你推下这暗狱悬崖的过路人，让他们和你共同来到这千丈无边崖下，和所有背弃自身灵魂的亡灵起舞。
　　所有帝王心中的不平，只有用炽烈鲜血抚平，那么，萧权山，我是你，你是我。你能不能，用分不清是你还是别人的滚烫鲜血，滋养你自己。
　　我在崖下，等着所有亡灵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