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辞》玖怀

29、九幽之狱

　　赵元竹无疑真的是个冷血又有机心的人。

　　在赵元竹看来，能用“杀人”来解决，即使留下一点后患也根本不算是麻烦。

　　那后患是曾开炎与沈兰。

　　严充和刘春良大抵估摸得出这对夫妻是什么样的人。这对夫妻待人良善，事事求和气求平安，可要是祸及了他们的家人亲友，他们绝对不会不了了之。如果杀了沈沐芳，沈兰和曾开炎一定会报官，这也是严充和刘春良先前担心的问题。可现在赵元竹却不担心，他帮陈文清解决了麻烦，拉来陈文清为伍，沈兰和曾开炎的问题就不再是问题了。

　　所以故事的最后，沈兰和沈沐芳都消失了。

　　沈沐芳死于赵元竹之手，被天雄会无声无息处理掉。至于沈兰，赵元竹不知道她在哪里，可他要找到她。他已经得到了湘云楼的财富，也为别人铲除了麻烦，而现在他还得要为巩固这些他所得到的东西，去为别人送上他们曾可望而不可求的一点旖旎香艳。

　　严充问赵元竹要沈兰，天雄会为赵元竹找到了沈兰。

　　兰汤之浴，湘云之宴。

　　这故事最开始的部分是渝娘来讲的，后来轮到赵元竹在故事里出现，讲故事的人便换成了周怀忠。
　　凌风雪静静听着，他发觉，故事讲到现在，沈兰已经很久没有出场了。

　　“天雄会替赵元竹找到了沈兰。”周怀忠这样说。一旁，这发生在经年累月前的事让渝娘又攥着自己袖口的手陡然一紧。

　　“沈兰此时已经没有什么再可以依凭的了，赵元竹不会再让她见到她熟悉的，可以帮她的人。有天雄会在，沈兰也没有办法从赵元竹还有严充那里逃出去。”

　　“什么意思？”凌风雪问。

　　“沈兰的故事，只有沈兰自己能讲，这接下来的事，我讲不了了。”周怀忠道。

　　“兰湘呢？”

　　凌风雪看周怀忠，以一种直接的，审视的，看起来有些无礼的并不该属于凌风雪的目光。

　　周怀忠回视，以一种无愧的，明晰的，读出了对方怀疑却依旧镇定淡然的眼神。

　　“兰湘呢？”凌风雪又问：“接下来的故事，她是不是该由她来讲？”

　　周怀忠摇了摇头，凌风雪在问什么他当然明白，他所问实际的意思，是今天杏花楼的兰湘，是不是就是当年梓州的兰湘，后来湘云楼的沈兰？

　　周怀忠反问：“兰湘不就是沈兰吗？”

　　“年龄不对。”凌风雪直言，“我听过澹台对现在的兰湘的描述，若真像你们故事里说的那样，兰湘就不应该是沈兰。”

　　“是也不是。”周怀忠却道：“公子相信归来魂的事吗？”

　　“那个传闻？”

　　“风雪夜归来魂。魂兮归来，是因为在人间还有未竟之事。以风雪为伊始，而后第六夜，事了，魂散，人回。” 周怀忠道：“沈兰回来了，她给杏花楼里的清倌改了自己曾经的名字——兰湘，她要借现在兰湘的身躯，翻当年湘云楼的旧案。第六夜未到，现在杏花楼里这个弹着五十弦的，托付澹台傲办事的清倌，就只能是被风雪夜归来的沈兰幽魂‘附身’的人。”

　　“兰湘姑娘你的本名叫什么？”

　　在凌风雪和周怀忠对话的同时，杏花楼另一个房间里，澹台傲朝自己面前的清倌问出了这个问题。
　　这房间自然是寒兰阁，这清倌也自然是“兰湘”。

　　回到当下所有事情的起点，按兰湘所求，澹台傲找到了所谓“渝娘”的住处，拿到了红玉玉佩。现在，他来找兰湘讨要办事的“报酬”。

　　这个问题就是他想要的报酬。

　　可兰湘没有着急付给澹台傲报酬。她先讲给了澹台傲一个故事。

　　这故事，自然是曾开炎与沈兰的故事。

　　兰湘讲给澹台傲的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包括渝娘和周怀忠讲给凌风雪的那些，还有他们不曾讲出来的，天雄会找到沈兰后发生的那些。

　　“那些事，不知道的人岂止是凌公子，还有早前就已经死在了赵元竹手里的曾开炎。我多想告诉曾开炎……”兰湘道：“那个他最后一刻还想着办法保护周全的，那个他爱了一生护了一世的沈兰，最后的结局，是念着他始终没对她说出口的诗，死在了一年前元夕后的第六夜。”

　　——那个他爱了一生护了一世的沈兰，最后念着他始终没对她说出口的诗，死在了一年前元夕后的第六夜。

　　这本该是句让人声泪俱下的话。

　　澹台傲对面，说话的人仿佛真的是还魂而来的沈兰，躯壳之内，任凭魂灵如何激荡，外在都是僵直、冷硬、木然的。现在的“兰湘”，言语间神情不动，五官僵冷得像是当下满楼满地的冰霜。眼前人，总是这样，冷硬在外，那其下的痛彻心扉，没人看得出来。

　　澹台傲透过眼前人，看到了幻境。

　　他在幻境里怔忪。

　　他听完了一整个的故事，从眷侣结缘，听到湘云宴开。春来冬去，湘云楼历经苦辛的经营与盛大在这时借着杏花楼的豪奢也还了魂，澹台傲看到了当年煊赫一时的幻境，还有昔日里春樱拂面的情愫与爱。

　　春风消失，凛冽的风刀从寒兰阁虚掩着的槅门里钻进来，割了澹台傲一激灵。他眼前，美好的春风花叶扭曲成了一张张丑陋的不知是人是鬼的脸，那些脸狰狞着，充斥在幻境里，把人间变成九幽炼狱。

　　“我的本名不重要，我想要做什么才重要。”兰湘道：“自公子第一次来杏花楼，兰湘便知道，公子是个能行侠仗义的好人，是真正的侠客。兰湘想公子帮我，做成我这个兰湘想要做的事，也做成沈兰在人间的…未竟之事。”

　　“姑娘想做什么？”澹台傲把自己从魑魅魍魉的幻境里剥离。他眼前，对方郑重其事。

　　兰湘说：“我要把炼狱变回人间。”

　　***

　　杨建站在寒兰阁外面，也听了曾开炎与沈兰的完整的故事。

　　他觉得可笑，可笑为什么故事讲到了结局，所有的“人”都下了地狱，而所有的“鬼”却都还好好端端地在人世间待着，可笑为什么杏花楼要宁愿自己演一出这样离奇的人鬼大戏，宁愿找武林中的势力江湖上的游侠来帮手，也不愿意去衙门报官。

　　“我们不敢轻易报官。”房间里，兰湘这样说。她说，沈兰的故事讲完了，现在，该由兰湘讲讲她的计划了。

　　也对。澹台傲想。为官为政，且不谈建功立业，造福一方，也不谈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单是这“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一样，便该是所有入仕之人最初的志向与誓言。可现在，这入仕者的志向与誓言却成为了生民百姓们，对于一州之官一府之吏的莫大冀愿。

　　为官之人，若做不到秉公自持，无愧生民，若不仅破不了人心不足之下的惨案，管不了横征暴敛的吏胥，自己还更是这人心不足横征暴敛的元凶，生民百姓又当如何是好？

　　“为官为吏，遇到了‘麻烦’不惜用百姓的命去填，那百姓若遇到了麻烦，当官的管不了，能不能也用这些官与吏的命去填？”

　　兰湘语气阴鸷，兀自质问。她先前搭放在五十弦上的手已不由自主重重按了下去。琴弦陷进掌纹，纵横交错的，每一道阑干都仿佛是一个人在经年累月里遭受的难消的伤痕。

　　“破不了人心不足之下的惨案，管不了横征暴敛的吏胥，这是无能。可若自己便是人心不足横征暴敛的元凶，那是无耻。”她道：“陈文清毋庸置疑就是个无耻之徒，他如今是致仕退下来了，可谁又敢保证现在的易见安就真能够秉公自持，无愧生民？”

　　“姑娘慎言！”

　　门外，杨建的声音响起，兰湘不再说下去，定定看澹台傲替自己捏把汗。

　　“怎么？连公子你这样的人也怕外面那些捕快？也不敢跟那些官位上的庸碌无耻之徒抗衡？”

　　“若真是庸碌无耻之徒，我澹台傲必定管到底，”澹台傲正色道：“可陈文清是陈文清，易见安是易见安，这些日子我走街串巷，多少也听了些街头巷尾的闲谈，现在的知府易见安在宴州百姓口中，还算是个有所作为的好官。”

　　兰湘看门外，“公子这话是说给那捕快大人听的？”

　　“说给我自己听。” 澹台傲道：“我向姑娘保证，就像我刚才所言，如果现在的宴州真还把持在那些庸碌无耻之人的手里，这事我澹台傲一定管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