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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南荛昏迷许久,醒来时,四周一片漆黑。

      又是暗沉沉的地牢。
      远处火把的光微微闪动,人隐声寂。

      和之前没有区别,仅仅只是身上衣衫换过了,不再那么冷了。她蜷缩在牢房的角落,低头垂睫,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想想也是这种结果。

      她手持剪刀不让对方靠近,还那般顶撞,那些当官的见惯了唯唯诺诺谄媚逢迎的,想必对她的行为心生不悦,不再受理她的案子。

      可生逢乱世,身为女子,便合该委曲求全、寻求依附才能成事,又算什么?

      夜渐渐深了。
      南荛脑袋昏沉,渐渐又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间,耳边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南荛睁眼,见有狱卒打开牢门,示意她出去,她摇摇晃晃地起身,跟在后头,这次终于不是被带到什么奇怪的地方去,而是去往一间审讯室。

      才走到门口,她就看到那些墙壁上悬挂刑具、鞭子、烧着红碳的火盆等,一眼望去令人心惊。
      她眼底如被针蛰,飞快挪开眼。

      坐在那儿身穿官服的男人等的百无聊赖,注意到她过来,含笑同她打招呼,“南荛娘子。”

      严詹年少为官,才华卓荦,如今佐助丞相署理诸曹,在朝中也算人人尊敬,比起前几日他身着常服,轻袍缓带、温润儒雅的样子,今日这一身官服倒显出几分威严与压迫感来。

      “严长史……”

      “不必害怕,今日我与王大人只是按流程问话,也对你不会动刑。”

      严詹抬手示意她坐下。

      严詹说话语气的总是温和斯文的,南荛略微安心,走过去坐下,腕间铁链互相碰撞,叮铃作响。

      严詹不动声色地观察她的状态。

      地牢光线暗沉,火把的光自她肩侧照过来,将苍白如雪的面容微微烘亮。
      她的长发松散地披在身后,孱弱得仿佛风吹就倒。

      他心里叹息。

      冬夜阴寒,便是昨日给她换了暖和的衣裳、又喂了药,不把人带走,恐怕也收效甚微。

      好在,今日过了应该会有转机。

      他不动声色地摊开竹简,拿起羊毫道:“我问你答,事无巨细,皆要一一交代清楚。”

      南荛:“好。”

      “你与段浔何时成婚?你自称为段家小公子之妻,虽手上有信物证明,但为何此前从不见你出现在洛阳?”

      “五年前,民女病入膏肓,在洛阳郊外被段浔所救,而后,因民女病得太重,民女的夫君便带着民女一路远离洛阳,四处寻访名医……后来,即便民女身体好了,有些旧疾也时常反复,洛阳城内人事繁多,夫君一来想让我安心静养,二来怕我身份微贱,难以立足,才留在了段氏祖籍所在的青州。”

      关于那段家三公子当年纨绔桀骜、不符管教的传言,严詹也听说过一二,现在回想起来,只能说句天意弄人。

      谁想得到是这小子把殿下给带走了。

      严詹又问:“那你又何以确定,段家绝未行谋反之事?”

      南荛笑了笑,“大人心里难道不清楚吗?段家若当真要行谋反之事,段浔的大兄二兄又为何战死?段家三子,皆死在抵御外敌的沙场上!民间皆传段家父子擅募私兵,然则去年兖州旱灾,虫蝗少谷,饥荒甚重,我与段浔设棚救济灾民,以致于当时捉襟见肘,试问这募兵钱从何来?若大人不信,要查当时账目,我此处也有记录,除此之外,段浔出征前,与其父来往书信也皆留存于我手。”

      她气弱声微,撑着一口气说完,又是低头一阵猛咳。
      咳着咳着,眼底不禁泛红,不自觉攥紧腕上镣铐的手。

      严詹笔尖稍顿,与身侧的王徹对视一眼,又继续换别的问题。

      审讯过程极为顺利,共用了两个时辰。王徹整理好案卷与供词,便起身拿着竹简离去,南荛正要跟随狱卒重新回到牢房,临走时却被严詹叫住。

      一碗热腾腾的药被端在了她面前。

      严詹柔声关切道:“虽是在诏狱里,但娘子还是要顾惜性命。”

      他边说,边将手伸入袖子,打算掏几颗饴糖出来,这还是今日临走时丞相亲口嘱托他带上的,说是殿下以前怕苦什么的。

      谁知还没来得掏出来,南荛就已经直接走了过去,端起托盘上的药碗一口饮尽。
      喝完后,她面色不改地低声道谢:“多谢大人关心。”

      严詹悻悻收回手,干笑两声,“呃……不必客气。”

      药汁虽苦涩,但南荛这五年常常与药为伴,早就不怕苦。她心里反而有别的想问,望着他道:“敢问大人,民女昨日见去那位大人,后来晕倒便什么都不知道了。今日提审之事,可是那位大人吩咐的?”

      她心里惶惑,弄不清楚现在的状况。
      昨日她晕倒那般突然,后来的事都不记得了,就连那位大人对案子的态度也不曾摸清楚。

      严詹听她主动问起丞相,登时笑道:“那是自然,昨日本也无事,只是想问你些具体细节,谁知你晕那么快……”他顿了顿,微微压低声音,“不过,此案牵涉甚广,你既是关键证人,哪怕在身处这守卫森严的廷尉狱,也要小心保重,尤其是饮食上的,更要格外小心。”

      他叮嘱得非常仔细。

      南荛心底一动,顺口应下来。

      待被回到牢房后,她抱膝蜷在角落里,还仔细回想着方才严詹的话。

      关键证人……小心保重……
      尤其是饮食上的……

      晚间,狱卒过来例行送饭,把清粥馒头隔着牢门放在地上就走了,南荛已经有些饥饿,但心里莫名有某种预感,没有去碰那些食物。

      也许不是她多想。

      “呃——”

      耳边骤然传来一声嘶哑的惨呼。

      南荛猛地睁开眼。

      只听声音传来那处,正是关在她不远处牢房的一个女犯,对方才吃了一半便重重地倒在地上,双手捂着腹部,似遭受什么巨大痛苦般地疯狂扭动起来,乱挥的手臂打翻饭碗,两眼突出充血,喉间不断地发出“咯咯”声。

      这副症状,像中了剧毒。

      南荛惊惧地望着眼前这一幕,手脚冰凉,猛地起身拖着铁撩扑向牢门,对着外头急切地大喊:“快来人,救命!有人中毒了——”

      “快来人啊!”

      她只来得及喊两声。

      毒药下得极其猛烈,那女犯短短片刻便开始呕血,白衣瞬间被染出一片刺目的殷红,眼睛耳朵都往外流出浓黑色的毒血,四肢挣扎的幅度渐渐弱了下去。

      很快,就再也不动了。

      南荛怔怔地扶着牢门,死死盯着那女犯的尸体,浑身上下的血液瞬间凝固,大脑一片混乱。

      她死了。

      是谁在暗中下毒?

      是冲着她来的吗?那为何会毒死别人?她的饭碗里又有没有毒?

      诏狱里潮湿阴冷,逐渐被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覆盖,南荛只觉得喉头涩意上涌,伸手死死捂着唇喘息,双腿却好似被冰冷长鞭隔空抽了一记,膝盖泛软,摇摇欲坠,双手死攥着牢门硬撑着。

      第一次,她亲眼看到活生生的人死在眼前。

      她却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只死死地盯着那女犯的尸体,牙关死咬,眼底泛红充血。

      不消片刻。
      远处终于有了脚步声。

      来者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南荛猛地抬头看过去,没想到出现的竟是那日见到的大人,廷尉正王徹、严长史等人皆恭敬地跟在他身后。

      侍从打开牢门,翻看检查那具尸体,起身禀报道:“已经断气了。”

      王徹轻嘶一口冷气,“这毒倒是下的真够狠,发作的这么快,看来丝毫没打算留活路。”他指指两侧的侍从,“你们快去看看,还有没有其他人也中毒了。”

      侍从匆忙离去。

      严詹走上前,蹲下来去观察那女尸死状,又从袖子里拿出根银针,插入用了一半的饭菜里,果然针变黑了,“七窍流血,看这毒发速度,我看是饭菜里下了砒霜。”他起身,走到南荛所在的那间牢房前,伸手进去拿起南荛未曾动过的馒头,把另一根银针插进去,抽出来。

      也变黑了。

      南荛看得清楚,只觉一股寒意快速窜上脊背,攥着木栏的手指用力抠紧,抿紧唇。

      果然是要杀她的。
      倘若她今日反应稍慢,也被毒死了。

      严詹起身道:“这牢中每个犯人的吃食皆一样,我看,对方是不确定每一份饭是给谁的,宁可错杀也不放过,干脆都下了毒,实际上这真正想杀的人,是南荛。”
      他说着一顿,又看向王徹,揶揄道:“我说王大人,今天我们白天才进宫跟陛下奏明此事,晚上就出了人命,你当真不知情吗?”

      王徹吓了一跳,连连否认道:“天地良心!下官今日可一直和丞相在一处。”他边说着,边用余光瞄向不远处。

      那边,裴淩正注视着地上的女尸,眉头微蹙,不知在想什么。

      裴淩冷声道:“今日负责狱中膳食的人是谁,一并拘起来问话,不管用什么刑讯手段,都要把嘴撬开。”

      “是。”

      王徹忙应了声,又上前对裴淩拱手道:“您放心,今早您提醒的时候,下官就已经提前派人留意了,定能顺藤摸瓜揪出这背后的人,到时候该如何上报御前,下官心里有数。”

      王徹混迹官场,秉承着谁也不站队、明哲保身的原则,如今也被逼着不得不为裴淩鞍前马后。

      “先下去吧。”

      “下官遵命。”

      待王徹退下后,裴淩才侧眸看向一边的南荛。

      她还呆呆地站在那处,脸色发白,眼睫蕴着泪光,像是被惊吓到还没缓过神来。

      他缓步走到她面前。
      两侧的火把散发着明亮的光,逐渐映亮他隐没在黑暗中的容颜,将那双眼睛映得浓黑、彻冷。

      她一双眸子蕴着泪光,抬头,隔着牢门与他的视线对上。

      “吓到了么。”他问。

      比起方才同别人说话的语气,此刻他声线平静和缓,在这森冷牢狱之中,竟被衬出了几分微妙的温柔。

      南荛闭目咬牙,没有说话。

      裴淩视线下移,借着火光,看见她脸颊上残留着两滴泪,不禁下意识想伸手帮她拭去。

      严詹正想用咳嗽声提醒他,现在尚未相认,男女授受不亲,这样不妥。

      然而,南荛已先一步别开脸,躲开了他的手。
      裴淩的手指滞在半空中。

      她掀起睫羽,眸底的泪光如被浸了水的丝绸,湿凉冰冷,直直望着他,充斥着失望与愤懑,“大人既然一直在,方才民女呼救,为何不救人?”

      “在怪我?”他把手收回袖中,淡淡问。

      她沉默。

      牢房岑寂,唯剩呼吸声,一片寂静中,不知对方是不是极轻微地发出了声叹息,随后,男人清冽平稳的嗓音再度响起:“在这诏狱里,死个人,再正常不过。理由自然不缺,或畏罪自尽,或不堪受辱,或熬不住刑讯,只要人死了,就死无对证。”

      “这便是你击鼓鸣冤的后果,廷尉昨日接你诉状,今日便有人杀你。至于误杀几个人,没有人会在乎。”

      “你走的,是死路。”

      死路。
      冰冷残酷的两个字,直白挑明,毫不留情。

      她暗暗咬牙。
      胸腔起伏,双手越发用力地用力攥着牢门,指骨泛白。

      裴淩本无心恐吓她,只是越残酷的话,越能把人敲得清醒。他侧眼看向那具女尸,冷声道:“他们今日杀你不得逞,明日还会换别的方式再来,你连自保都做不到。”

      “民女知道。”
      她垂下眼,声音嘶哑,“段氏一族,武将辈出,即便称不上世家之首,也当得起名门望族,试想这世上若有谁敢对付他们,也必是位高权重。民女无权无势,还敢孤身来此击登闻鼓,无异于螳臂当车,自寻死路。”

      可这段时日,她只要入梦,就会反反复复梦见那些场景。

      时而梦见自己如往常般在等阿浔回家,却听到许多人在谈论近日段大将军打败仗的事,说段家三个儿郎悉数战死沙场;时而又梦见她行走在路上,听见茶馆内许多读书人都在痛骂段氏一族。

      他们义愤填膺,振振有词,好像亲眼见着了他们造反似的。

      段氏一族祖籍颍川,祖上世代为官,出将入相,名臣辈出,其家学风骨得世人敬仰,段浔为家中幺子,其长姊入主中宫、母仪天下,两个兄长亦是久经沙场,战功累累。

      于这样铮铮傲骨的满门忠烈,人言便如凌迟刀,活着时可杀人诛心,死后亦能鞭尸剔骨。

      若段家此番被定下谋反之罪,全族四百余人便会悉数斩首,弃尸郊外,无人收殓,受尽世人唾骂侮辱。

      阿浔临走前,给她留了信物,若他出事,她可去寻求他昔日好友庇护,继续安逸度日,冷眼看着他们被冤死。

      是她自己不愿。

      “想活么?”

      冷不丁三个字,引起她抬头。

      “什么?”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裴淩却缓步靠近,隔着木栏低眼看她,二人对视着,距离近在咫尺。

      “你若想活,今日死的便可以是‘南荛’,此案今后无须你再作证,你可以趁此机会离开廷尉狱,保全性命。”

      南荛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话中之意,眼睛微微睁大。

      ——既然已经死人了,不如将计就计,让死人顶替她的身份,声称段氏一案的证人被下毒灭口,这样就既可以借题发挥,也显得背后之人做贼心虚,下毒之人一经查出,就更难脱身。

      而她,就可以自此离开诏狱,也没有性命之忧了。
      对她而言是活路。

      登闻鼓,本就是绝路时的选择,能以死换来昭雪都已是上天开眼,何况不仅能保命,还有能别人帮自己完成后面的事。
      她可以把这一切都交给眼前的人。

      可是,这样一来,段氏案就再和她没有关系,在世人眼里,“段浔之妻南荛”就彻底死了。

      她要答应吗?

      南荛久久沉默。

      监牢昏暗,壁灯将站立的几簇人影拉得细长,随着火光明灭跳动,影子亦飘若鬼影。

      正常人在此处被关得久了,也许就会产生一种错觉,分不清自己和旁人,谁是人,谁是鬼。

      眼前,男人垂袖静立,侧影清隽挺拔。
      望之便令人会下意识想要信服。

      “我不愿意。”南荛忽然开口说。

      裴淩微微抬眼,严詹也惊讶地看过来。

      她垂睫望着脚下那一缕飘忽的影子,“大人给出的条件的确令人心动,只是,倘若民女信了大人,今日真的‘死了’,万一您日后食言,那时民女就算想做什么,也再无立场和身份去做任何事。”
      “民女与大人相识不过两日,请恕民女不太相信大人,选择伸冤,只是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

      她平静地抬起双眸。
      视线相接,她不避不让。
      分明尘霜染面,微扬的凤眸却灼灼明亮,直视眼前之人。

      “既是我自己的选择,即使今日被毒死的是我,我也不后悔。”

      裴淩听她说着这些无谓生死的话,薄唇抿起,许久不言。

      被毒死也不后悔?

      他万万没想到会听到这番话,他的公主,从前那般聪慧果断,如今仅仅只是失了忆,短短五年间就变得对别人这般死心塌地。

      姓段的到底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明明他才是她的夫君。

      裴淩唇角勉强堆起的温和笑意倏然淡了下去,他本就不是爱笑之人,此刻似烦躁般转过身,目光落在那女尸上,“想死自然轻巧,仅仅片刻功夫便能解脱,今日我若不让严詹提醒你,你也早就已经死了。”

      她怔了怔,没想到严詹提醒她,是被他授意的。

      心里不禁感到异样,明明他们非亲非故,可打从第一面起,他就好像对她非常关照,让她无所适从。

      南荛想了想,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再恭恭敬敬地朝他的背影跪下叩拜,低声道:“多谢大人好意。民女只求大人秉公断案,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眼前的人不再言语。

      她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径自说出内心最诚挚的想法。

      严詹眼见着丞相筹谋为她打算良多,竟然也还是被断然拒绝了,心下瞠目结舌,许久未听丞相开口,不禁朝他看去。

      监牢幽暗,男人的侧脸俊挺而冷漠,一缕光打在侧脸上,于鼻梁处切割下一道泾渭分明的明暗线,光下那双黑眸忽明忽暗,情绪难辨。

      袖中之手,早已攥得骨节泛青。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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