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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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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消寂,万籁无声。
日影逐渐高悬,树影没过了飞檐,将室内光线遮蔽得幽沉昏暗。
南荛尚是昏迷中,软绵绵地陷在男人的臂弯里,仅露出一截雪白滑腻的后颈,被凌乱的乌发搅缠着,随着呼吸起伏。
后头涌进来的人纷纷垂首,不敢多看。
裴淩一言不发,只揽紧怀中女子的肩膀,轻而易举地抱着她起身,步入内室隔间。
严詹见势,急忙小步跟上。
裴淩将南荛轻柔地放在平放在软榻上,再度低头看她。
她还冒着冷汗。
记忆中那张明艳的脸庞早已被风尘遮蔽,睫羽悬泪,唇色苍白,鼻息滚烫,似团火一阵阵地燎着他。
他见了,心头竟有股说不出的惶然,狠狠闭了闭双眸。
不知平息多久心绪,才略微回神,拿袖子为她拭汗。
严詹见丞相举动,忙不迭上前,主动掏出自己的帕子递上,正好看到南荛唇瓣翕动,在无意识地呢喃着什么,凑近细听,才发现她一声声唤着的是“阿浔”。
他不由得一惊,下意识瞄向丞相的脸色。
裴淩眼睫低垂,一言不发。
当年谁人不知,丞相裴淩与华阳长公主,乃是天底下最令人羡滟的一对夫妻。
裴淩入仕极早,满腹锦绣,乃是名满天下的少年孤臣,弱冠之年封侯拜相,统率群臣,不可谓不春风得意。
放眼朝堂内外,无人能及。
而华阳长公主萧令璋,为先帝幺女、皇后嫡出,天潢贵胄,尊贵无双。
若非突然遭遇了那场刺杀坠崖,也不至于和丞相分开数年,流落在外,历经苦难,被磋磨成了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更不至于唤别人为夫君,完全不记得丞相了。
严詹心底唏嘘不已。
裴淩伸出修长的手指,攥紧南荛的手腕,稍稍使力,就掰开了她攥着剪刀的手。
他冷声道:“去看看医官来了没。”
“是,是。”
严詹感觉到气氛不对劲,连忙出去了。
很快医官便来了。
这医官仔细瞧完后,起身回禀道:“大人,这位娘子先前外感风邪,不曾留意,久而久之便邪热内陷、气血两虚,才致使高烧不退,情绪波动之下骤然昏厥。此外,她似乎还有些旧疾,想来从前生过重病,痊愈之后落下了病根。”
裴淩皱着眉头听完这一长串,目光落在女子苍白瘦削的脸上。
落有病根。
生过重病。
她这五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严重与否?”他寒声问。
那医官小心斟酌着道:“便是邪热内陷,拖延久了也会危及性命,好在发现及时,在下开个方子让她服下,两三日便可退热缓解。至于旧疾,还需要今后慢慢调养。”
他刚说完,严詹便飞速接话道:“应该喝什么药,事后又怎么调养,你现在就给我把方子写出来。”
他对医官打手势示意,对方恭敬施完礼,跟着严詹退了出去。
室内只剩二人。
裴淩定定地看着昏迷中的南荛,面上忽明忽暗,眸光拢着一层轻薄的雾,久久不动,灯烛火光摇晃,不及他眸底泛起的光泽。
窗牗外北风凄凉,飞雪如絮,她的脸色也白得像是要融化在雪里。
他不禁伸手,帮她整理衣裳和头发,又查看她身上有没有显眼的疤痕,指腹有没有茧子。
确认完一遍,才终于放心了些。
恰好就在这时,严詹又从外头进来了。
“丞相。”
“什么事。”
“王徹已经过来了,正在外头等着。”
裴淩神色冷冷,这王徹看似位列九卿,掌刑司法,实则是个胆小怕事、圆滑怯懦之徒,若非他今日亲自过来,只怕她还要活活病死在诏狱里了。
他转身正要出去,脚步忽然顿住,又不放心地交代一句:“伯玉,你照看好她,晚些备车将她带回去。”
严詹自裴淩为相以来便担任丞相长史,多年来虽为从属关系,但裴淩御下宽仁,私下里唤的是他的字。
严詹迟疑道:“下官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讲。”
“今时已不同往日,在旁人眼里,公主毕竟已经去世了五年,如此骤然将她昭示身份带回,恐怕会引起不小非议。下官觉得时机不当,加之公主如今卷入段氏案,记忆全失,您这样做,一来案子会有所变数,二来,她未必肯领情。”
裴淩听到那句“她未必肯领情”,不禁垂眼看向手心里从她那处夺下来的剪子。
她真的不认得他了。
先前听严詹提及她失忆之事时,裴淩并不全信,直到自己亲眼看见她跪在自己跟前,攥着剪刀盯着自己、一副宁为玉碎的模样,还口口声声喊着别的男人为夫君。
裴淩脸色变得极差,一言不发。
严詹注意到丞相的神情变化,继续道:“是下官安排不当,许是让殿下误会了什么,才会在袖子里偷藏剪刀……但您也看到了,她性情刚烈,如今又对别人死心塌地,若强行带她走,只怕会引起更激烈的反抗。”
严詹所言,不无道理。
人虽失忆,但这倔强的性子还在,最好是一步步来,让她心甘情愿地肯跟他走,再筹谋其他。
裴淩静默许久,“那便暂时搁置。”
“你先去安排,不要让她病情恶化,还有,她的事先别告诉狄钺。”
严詹拱手领命,“是。”
裴淩拂袖出去。
此时此刻,廷尉王徹正揣着袖子立在寒冷的廊庑下,好不容易等到丞相出现,忙不迭上前行礼:“下官、下官拜见丞相。”
他面上带着谄媚讨好之意,心下却忐忑万分。
他着实想不到,今日裴相竟会亲自过来。
若说如今朝中谁最惹不得,不是当今天子,而是眼前这位。
此人少年时,乃是先帝亲自看中的中朝官,短短三年便被破格提拔为尚书令,位列三独,统领内朝。
其当政其间,心怀沟壑,多谋善断,行事风格亦以怀柔著称,实则残酷阴狠,杀人于无形,不知多少王公贵戚死于他手。
对他恨之入骨者有之,对他敬佩仰慕者也不少。
再后来,新帝登基,裴淩位列相位,紫金印绶,领尚书事;三年后,因裴淩权势与日俱增,得天子忌惮,原司隶校尉庞聪联合一干朝臣,欲以贪污结党问罪裴淩,事败被诛,此后,裴淩再兼司隶校尉。
自此,内外朝之权,尽掌他手。
但就算到了如此地步,裴淩也还称不上只手遮天的地步,毕竟当今皇后的父亲、大将军段纮掌兵四夷,虽名义上位次丞相,实权却可与丞相相抗。
但今年,情况变了。
段纮战死沙场,又被指谋反,一夕之间,外戚段氏一脉大受打击,朝中非但无人与裴淩相抗,就连昔日与段纮走得较近的几个官员,都因疑似有罪被逮捕入廷尉狱。
这几日正是风声鹤唳、人心惶惶的时期,百官心里皆门清儿,从今往后,这位裴丞相便是真正的独断朝纲、只手遮天了。
王徹此刻的态度,可称得上毕恭毕敬。裴淩拢袖立在廊庑下,看着外头的雪景,冷淡道:“此番我来,也是要交代你几件事,你仔细听好。”
王徹神色一凛,忙将身子俯得更低,作洗耳恭听状。
“大将军一案兹事体大,圣上虽命你杂治诏狱,且下令软禁中宫、收回皇后印玺,但在此案定罪之前,迟迟拖着不肯降旨废后,可见圣上想要的是什么结果。而今此女既敢击登闻鼓状告此事,你又何不顺水推舟,将此事上呈御前?”
王徹闻言微惊,他原以为丞相是有意促成废后之事,没想到与他想的截然相反,他心底闪过许多念头,踟躇道:“这是否有些不妥,如此一来,太傅那边不就……”
太傅,正是宫中那位正得圣宠的杨贵人之父。
这位贵人杨氏,是在圣上登基以后入宫的,其母乃是圣上的亲姑姑成安大长公主。
论出身,杨贵人不输于皇后,只是,皇后为圣上原配发妻,十五岁便嫁给了圣上,数年来顺德贞静、仁孝俭素,虽只诞下了两个公主,但其父官至中朝大将军,地位不容撼动。
可惜,这次段家要是坐实了谋反罪名,皇后也面临着被牵连废黜的风险,后位就会毫无悬念地落在杨贵人身上。
裴相这么做,不就相当于直接搅和了太傅、成安大长公主、以及杨贵人的好事?
王徹想想就瘆得慌。
裴淩听他吞吞吐吐,闪烁其词,慢慢转眸,冷冽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怎么?登闻鼓既响,官必上堂,此乃开国之初立下的规矩。王廷尉身在此位,还想欺瞒谁?”
王徹当然不敢。
他顶着压力连连应是,又小心问道:“那依照流程,此案为下官与严长史、御史丞等杂治,严长史现如今正在此处,下官还要通知御史丞同审此女,再……”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
“不必。”
王徹“啊?”了一声,迷惑抬头。
“那、那不审?”
“你与严詹审,此案我盯着,不会有异议。明日你入宫交供词,我亦会入宫。”裴淩看着廊外雪景,微微垂眼,声线清淡。
御史中丞孔巍,当年在宫中任职,认得华阳公主萧令璋的脸。
在事情完全掌握在他手中之前,绝不能贸然让她的身份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中。
王徹只看得到裴相的侧脸,不知其此刻是什么神情,也更加揣测不出他的意图,只低声应道:“是,下官明白了,请丞相放心。”
裴淩不再多看他一眼,抬脚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