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西幻短篇）》金作鼎

12、第 12 章

　　“其实我最对不起的是朱烈斯……我还几乎要了他的性命……”回忆起那些疯狂的行为，哈迪斯的神情显得很痛苦。
　　“过去了的事，就不要再提了。”身后传来一个深沉嘹亮的声音，回过头去的时候，哥哥已经来到我们身后。安娜也随哥哥一起来到父亲和母亲的坟前。
　　“朱烈斯……”哈迪斯愧疚地低下头。深深的懊悔和负疚一定在折磨着他。
　　哥哥看着哈迪斯，“锡林是我最好的朋友。他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弟弟。弟弟犯了错，做哥哥也要负起责任。我会和你一起面见陛下，请求陛下从宽处理的。”
　　哈迪斯惊讶地抬起头，双眼中已经噙着泪水。我想对于他来说，能得到哥哥的原谅，比是否有人在陛下面前求情重要得多。
　　这时，上空传来翅膀扑扇的声音，我们不约而同地抬头，两个纤长的身影停落在我们身旁——正是凯纳斯和潘多拉。
　　是的，潘多拉还活着，而且经过几天的调养，身体复元得很快——那卷达克斯羊皮卷里所记载的，其实全都是各种治疗伤患、逆转丹行的魔法，也许就是他们所提到过的失传已久的治疗魔法中的一部分，而并不是普遍以为的那样记载着威力强大的攻击魔法。
　　只不过，用的是一种几近失传的文字，以一种极为生僻的语法来撰写，所以不是这么轻易能读得懂，才招致了世人的误会。我无意中阅读完上面的内容，不觉掌握了一点皮毛，没想到真的能救人一命。
　　“主人，车驾已经准备好了，我们随时可以出发。”两人上前对我一鞠躬。
　　“翡翠，”哥哥突然郑重地打断道：“在我们出发之前，安娜有些话想单独对你说。我们在马车上等你。”
　　我毫无心理准备地看了看此时神色凝重的安娜。从哥哥的表情上看，安娜要对我说的这件事，似乎已经先跟哥哥说了一遍了。
　　目送几人远去后，安娜朝我一鞠躬，又向着父亲和母亲的墓碑行了礼。
　　我感觉气氛有点不寻常了。
　　“小姐，老仆想跟小姐讲一个故事。”
　　“是什么故事呢？”尽管我并不认识现在是适合听故事的时候，可还是情不自禁地追问。
　　这段久违的对白，曾经在我小时候每晚入睡之前都会在我们之间谈起，此时此地让重提，令人不尽唏嘘。
　　“十八年前，有一位怀胎九月、将近临盆的夫人，得到在外征战的丈夫马上就要得胜归来的消息，万分欣喜下带着他五岁的长子亲自到庄园的酒窖去为她丈夫挑选一些庆功的好酒。
　　“回来的路上，她听到路边有婴儿的啼哭，所以命令仆人停车搜索，结果在路边草丛里找到一个未满三朝的女婴。善良的夫人将这个虚弱的女婴抱了回家，打算一边照顾她，一边为她寻找亲人。
　　“不料那位夫人正巧就在当晚深夜临产，不幸难产，最终夫人和腹中婴儿的性命都没能保住。夫人临终前作出一个决定：她吩咐那位助产的大夫和唯一在场的一名女仆将抱回来的女婴宣布作她所生的孩子，好让离家半年的丈夫不至因为自己和孩子的双双身故而自责，也让路边抱回来的女婴不至伶仃无依。她们含泪答应了夫人的吩咐，从此这个女婴就被当作夫人的幼女抚养。”
　　“这个故事……”我一边接话一边摇头否定着自己的猜测，“是件真实的往事？”
　　“是的，小姐。”安娜郑重地点点头。
　　“你不会是要告诉我，那个来路不明的女婴就是我吧？”我尽量让自己相信是在听一个玩笑。
　　“正是这样的，小姐。其实你并非大人和夫人所生。”安娜抓住我的手解释道：“老仆遵照夫人的遗愿，将这个秘密已经保守了十八年了，就连大人在世的时候老仆也不曾透露。”
　　我沉默不语。想起从小到大与父亲相处的点滴，以及对母亲温柔美好的形象的幻想，我完全无法相信那都是一场善意的谎言。
　　“小姐，老仆这时候跟您说这番话，并没有别的意思。”感情细腻的安娜似乎看懂了我的郁结。
　　“这么多年来，大人将小姐视为掌上明珠，小姐对大人也是孝顺备至；有没有血缘关系已经毫不重要。
　　“但是老仆心里明白，这件事早晚有一天要让小姐知道，因为小姐您也有解开自己身世之谜的权利，所以一直等待适合的机会。
　　“从前，小姐跟少爷的关系似乎并不融洽，老仆很担心小姐并非大人亲生的消息一旦传出，会更加影响小姐在凯瑞勒家的地位和与少爷的关系。
　　“直到前天晚上，我无意中看见半夜醒来的少爷悄悄来到小姐您的身边为您盖好毯子；回想起小姐您从前对少爷的崇拜和依恋，愚鲁的老仆我才猛然明白这么多年来少爷为什么一直避开小姐、故意对小姐如此冷淡……这个秘密如果继续保守下去，对小姐和少爷都不公平，所以老仆才斗胆在这个时候和盘托出……”
　　“不，安娜，等等。”抱着怀疑，我无法再听下去，激动的情绪已经让我不能通过她的表情来帮助自己作出判断，“你说的都是真的吗？还是你有什么苦衷……我们、我们可以想别的办法来解决……”
　　“千真万确，小姐。”安娜似乎很理解我的心情。她从怀里掏出一个陈旧的信封，交到我的手上，“小姐，这是当年在您的襁褓中找到的，相信是您的亲生父母留下的。老仆一直贴身保管至今。”
　　我伸手接过信封，从里面拿出已经发黄的信笺。展开信笺，一种熟悉却令我暗惊的文字映入我的眼帘——那种在达克斯家族中流传的古老文字。
　　信的内容不多，字迹也显得有些仓促潦草：
　　“我亲爱的女儿：
　　你在硝烟和战火中，在达克斯家族即将灭门败亡之际来到这个世上，却是母亲有生以来得到过的最好的赐予，也是母亲离开这个世界以前得到的最大安慰。可惜身为母亲却不能给你应得的保护和疼爱，更别说与你身份相符的尊贵和荣耀了；母亲只能以最后的力量将你送到一个没有战火的地方，祈求神明眷顾，能让你得到好心人的抚养和庇护，健康无忧地成长。母亲的内心非常矛盾，既希望你能做一个不用背负家族恩怨、轻松快乐的平凡人；又奢想你能作为达克斯家族唯一可能幸存的皇裔，以自己身上的血统为傲，肩负起继承家族文明的责任——但是一想到你可能因为这个身份而需要面对的种种险厄，又不由心如刀绞……
　　一切皆有神明的安排。如果有一天，你能看懂这封母亲的遗书了，也许正说明你已经用自己的方式完成了母亲的心愿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告诉你，我亲爱的女儿，母亲爱你，很爱你。

　　你的母亲：史宾莎。席琳。达克斯”

　　反复咀嚼着这些文字，我能看到一个在绝望和生死边缘的母亲，是怎么将最后的希望和无尽的爱寄托给自己的初临人世的骨肉的。
　　可这短短的几行字，又怎堪承载一位母亲将要在一声中给予子女的无数句叮咛和穷尽了生命的力量也嫌不足的呵护？母亲将要在须臾间结束的生命和花一辈子的时间也无法倾尽的爱意，像两股巨浪撞击在一起，碰撞出滔天的浪花，从她搁笔的那个时空刹那涌灌到我此刻的心里。
　　亲情和血缘的感召让我不由自主地潸然泪下。
　　一定是神明冥冥中的安排，让我天生对这片大陆上的那些尘封的旧事充满了刨根问底的好奇，又让我经历了与家族如此密切相关的这一切。
　　联系起在达克斯皇家教堂里的经历，我接受了自己不是凯瑞勒家的孩子，而是达克斯家族的皇裔的事实。纠结、负疚、痛苦……加速地在我的内心膨胀着，想到家族的历史、母亲的遭遇，我只觉得自己过去对这一切懵然不知的十八年青春简直是一场滔天的罪孽。
　　达克斯——这个亦正亦邪、神秘又传奇的姓氏，曾经代表这片大陆最先进的文明，以武力席卷大陆、震慑十一国，又最终枯萎成为如今迪特里希郡中那方圆不过一里的墓地，这当中除了话不尽的沧桑，还沉积了多少无解的恩怨、是非、疑云、谜团……恐惧也在不知不觉间酝酿着——前一刻我才真正发现自己曾经所拥有的都彻底失去了，化为虚空；而这一刻我又发现那些真正属于我的东西却让我如此不堪重负。
　　作为在兵连祸结中，在蓄谋报复与被镇压中覆灭殆尽的达克斯家族中仅存于这个世上的唯一继承人，我甚至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这个我曾经一直引以为傲的王国，面对那些如今已令世人谈之色变的家族文明；甚至连如何跟身边的至亲相处也令我迷惘了……
　　如果仅仅知道自己并非父母亲生，也许我会抱着安娜痛哭一场；也许我会跑到哥哥朱烈斯面前告诉他我爱他，我可以爱他，我要嫁给他；也许我会一边感谢神明的眷顾，一边开始设法解开自己的身世之谜……但是在我展开这封母亲的绝笔的一刻开始，一切就已经注定跟原来南辕北辙。
　　我默默无语地将信笺叠好放回信封里再收入怀中，独自朝陵园的侧门走去。在地下室见到哥哥的一刻，我以为我孤独的跋涉已经结束了，没想到，此刻才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