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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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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夜晚是潮湿的,长着新鲜绿苔的。佣人敲开姗姗的房门,身材臃肿的妇人低眉,厚嘴唇张合。
掉漆的红木房门又轻轻关上了,姗姗彷佛没听见似的,她木着脸依然端坐窗前。那是一片白玉兰树林,蚊虫在夜雾中嘶叫,闹得她心烦。
于是姗姗闭上眼睛,眼前浮现一个长相俊美的男子来。
老旧的木制楼梯发出吱呀吱呀,酸掉牙的声音,姗姗穿着时下最摩登的长裙,申江女郎都要到发廊烫上的卷发。
后天养成的小姐,撑得起一切花团锦簇。
夜宴她立在父亲身旁,像一只细长的长颈琉璃瓶,宴会过半,男客们牵起一只只戴戒指的,镯子的,手链的,手袜的女人的闪亮的手,走进舞池纷纷起舞。
一个年轻男人邀请姗姗跳舞,他们跳舞的姿势是那样亲密,交头接耳。男人叫张德居,是个作家,父亲最不喜欢的酸溜溜的那一类人。
“六爷说你的探戈跳得很好。”
“他不会与你说这些。”
张德居闻言笑了,侍应生端着鎏金托盘,他拿了两杯同样流光的香槟,一杯给她。张德居向她示意,姗姗举起酒杯与他碰杯。
杯壁映出眼镜片的光,张德居抬手扶了下眼镜,轻声说:“魏小姐的珍珠耳坠真好看。”
姗姗无言,长长的眼尾垂下,她无意识地摸了摸耳朵。
“魏六要把我嫁给香江的阔人。”
“你想定了?”一阵无言后张德居问。
“你……想你的后脑的长辫子么?”姗姗仰起头,最终没说出那句话来。
张德居以为她又在发疯,最后有些恼怒地走了。
姗姗盯着香槟杯,她的思绪在橙黄的酒水气泡里流淌,像是要溢出来。
早上女仆敲开那扇门,姗姗穿过长廊,魏家正在吃早餐。
那餐厅是西式装修,洋气,但又同时摆了些老物件,显得不伦不类。一家子女人都在这,此时像沼泽一般,姗姗强牵了下嘴角,得体的微笑,一步步走向沼泽,章嫂子一张口她便往沼泽里陷。
“哟,大小姐今日真准时!怕是在为嫁人那天早起提前练习咯哈哈哈哈!”
她依旧如同第一日进魏家门那样叫她大小姐。
章嫂子细眉窄眼,有些刻薄,此时笑得跟个铃铛似的。傍边二哥媳妇控住她发颤的肩膀,却也一同笑起来。
姗姗抿了下嘴,淡淡道:“我不嫁。”说罢便拉开椅子,坐的是大家闺秀的范。
这时那些笑声的女人们彷佛全被掐住嗓子了,勾起的嘴角,眼角的鱼尾纹统统没了笑意。
“这怎么行的,女孩子家家的长大了终归要嫁人的呀!”二哥媳妇自以为好言相劝着说。
“以为熬成老姑婆能喝上侄子外甥的喜酒呢!”
“你这会儿说不嫁,这不是在打婆婆脸的么。”章嫂子连声道,“丢我们魏家的脸!”
姗姗默不作声地给自己盛了一碗小米粥,往里加些坚果,最好再添点姗姗爱吃的蔓越莓干。
这个反应,看来嫁于香江的阔佬对魏家好处多多啊。姗姗如此想。
餐桌上也摆着亮锃锃的刀叉,玫红的果酱罐子倒没见有人打开。自姗姗来没说过话的女人给小人儿喂食,白嫩嫩的胖娃娃撅着嘴大哭着不肯吃,女人嘴里一一哦哦的哄。
姗姗觉得果酱涂满整张的吐司面包片这小子可能爱吃,哈哈,想着这么个大的小孩估计还没长牙呢,哪能吃这个。
姗姗笑出了声。
餐桌上的气氛像是越来越诡异,各位嫂子婶子也渐渐不再说话了。
“小姐,夫人请您过去。”
房间的黑像是死水,死水却动了,慢慢往外流。姗姗走进死水的房间,床上躺着的妇人是她姆妈。
姗姗拉起一点幔纱,往地上坐。
姗姗今年29岁,对于旧时代女人来说,不怎么年轻了。母亲30岁生了她,母亲躺在床上咳嗽,要把肺咳烂。
魏家等不及要把姗姗这个吃白饭的赶出去,最好再沾上点便宜。
她的年龄是母亲的一半,姗姗突然开始想她这二十九年干了什么,也许是比母亲的前半辈子快活些。
母亲十几岁嫁给了魏六,为他生了一双儿女。后三十年呢,同很多苦命的女人一样,卧病在榻,丈夫疼爱新欢好像是应该的。
姗姗把情感寄托在有点才华皮囊优越的张德居身上,她爱他吗?并不。就当姗姗告诉张德居新郎不是他,他一样无所谓,张德居不爱她,他们是一样的人,爱自己胜过对方的脸。
有什么不一样呢,张德居得到艳羡,姗姗得到父亲的白眼。她经年反叛,一定要做不合大家心水的事情才高兴。
姗姗不记得什么时候回到自己的房间,不记得她对敲房门的佣人大骂,让佣人滚蛋从此以后再不许任何人来敲她的门,她不贤良孝顺,有疯症的舌根子恐怕等不到明天太阳升起,就已经嚼得满城风雨了。
申江哪家好人要这样的子妇。
姗姗守着房间的小窗子往外看,眼泪无端从白似玉的轻薄的脸庞淌下,那片白玉兰疯长,枝桠张牙舞爪,挂满了花苞,在乌青的夜空面上朝着姗姗做鬼脸。
她知道自己一定会答应母亲的请求。
或者离开魏家,美名其曰找一个新靠山的同时,这是一条新道路。
姗姗手摸上脸,抹开泪水,她的长相偏中式,小鼻小嘴,为此,父亲十分喜爱将她打扮成一个不谙世事知性优雅的深闺小姐。
姗姗想她是真讨厌这些个伪君子,伪君子的附庸听惯了谄媚。于是当母亲讲起香江的佘先生是个相当的老实人时,姗姗不由得心生厌弃。她才不会相信以老实做品格的男人。
按母亲所描述,姗姗更加笃定这位佘先生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佘先生在香江开武馆,一个老实人在香江这样寸土流油的地方开武馆,不见得老实,有钱有权,无愧大家喜欢。
母亲话里有话,只吩咐姗姗与佘先生见面交好,权当结交朋友去,佘先生大概长得凶神恶煞,左拥右抱有四五十房太太奶奶,佘先生比姗姗大六岁,一直未娶妻生子,佘先生要么风流成性,要么是龙阳之好......
她与佘先生素未谋面,本不该让佘先生的形象在脑海里任由发散。不过是与父亲一丘之貉。
姗姗匆匆下定义。
春寒不过如此,申江的春天青白片片,那光秃秃的白玉兰枝头一簇簇一团团。
黑的枝白的花,引人遐思。
魏家的别墅今日有客。
庭前三人成行。
“我靠,这儿好香啊!”
走在最前头的是一个头戴软呢帽的青年,他伸着脖子,努力的向四处张望,东嗅嗅西嗅嗅企图找出香气来源。
走在中间的是一个围格子围巾,圆框眼镜的青年,此时他皱着眉,对软呢帽的行径表示碍眼,他说:“陈泽明你能不能别老是一惊一乍的啊,显得你很老土!”
“欸!彭原!”陈泽明一听立即站定,一把摘下帽子,像是火冒三丈压不住帽子了。
接着他深呼吸,吐出一口气,翻着白眼暗骂:“四眼鸡嘴里没点好听的!”
有个人掉队了,他不紧不慢,有时抬头看看那白雪妖娆的白玉兰,有时戴着皮手套的手紧了紧衣领,像是畏寒。
他披着黑色大衣,拐弯,缓缓走进那条盛开着白玉兰的林道。
这里许是魏家较僻静的地方,林道转角却矗立着一栋复古小洋楼。
刚要抬脚继续沿路欣赏,一个粗噶的声音叫住了他们。
“龙先生!”
来人是魏家管事的,这人倒像是突然从白玉兰林窜出来的,魏家管事的快步走到黑色大衣男人面前,又称呼道:“龙先生。”
龙先生略微颔首,道:“魏管家。”
魏管家挂着笑容说:“老爷请您,和另外两位朋友共进晚餐。”魏管家说到“两位朋友”时朝陈泽明和彭原的方向微笑。
陈泽明刚戴上的帽子又脱下,彭原则稍微欠身,这时陈泽明已经闪到彭原身旁,以手掩口跟他悄悄吐槽道。
“我们好装啊。”
“装死了。”
彭原依旧站得板直,自觉担起身为佘老板身边小斯的一点包袱加脸面。
龙先生应好,紧接着魏管家再说什么便听不进去了,因为他眼里的画面有了变化,准确来说是那栋小洋楼的其中一扇窗子忽然被推开,伸出一只白皙的手,直到手臂来,只见那只纤手往窗外一枝想探进房间里的白玉兰身上够,攀爬至腰身,细长的手指倏忽使劲一折,一枝线条骨感,顶着花冠的白玉兰就到手了。
明窗晃过一张脸,一个倩影,像是藏在白玉兰里的小妖。
龙先生看的不真切,待要细看,窗扉紧扣。
“何须琼浆液,醉倒赏花翁。”龙先生望着碧空白光低声念了句。
魏管家说着话没听清龙先生说的话,魏老爷派他招待从香江到来的佘老板的亲信。魏管家今晨从码头接到人,引客进门,本应按魏老爷的吩咐,带客人去书房,不想为首的男人却说,据车劳顿,想先在院子散散步,祛祛疲惫。
魏管家忙问贵姓,好去回报魏老爷。
瞧着龙先生周身的气度,他竟不由得放松下来,轻声问道:“您说什么?”
“嗯?”
龙先生回过神来,又笑道:“此次佘老板托我带了手信给魏老爷,是我们老板亲手酿的酒,还望六爷收下。”
“佘老板真是太客气了,这酒啊可是老爷心头好,我得先替老爷谢过了。”
“这边请。”
魏管家手心朝上。
陈泽明嘀咕了一声:“这么远,还得往回走。”这时彭原拍了下他肩膀,给陈泽明使了个眼色。
陈泽明读懂了,一下子来了精神。一溜烟跑到魏管家边上,好奇地问:“魏管家,这是什么花啊好香啊!”
彭原见状顺便把魏管家另一边占了,附和道:“是啊,我都要香晕了。”
魏管家看看左看看右回答道:“哦,哦这是白玉兰。”
......
男人大衣长至膝盖以下,衣角缝线考究,随着主人脚步轻轻晃动,似乎能借此遮住一些行动不便。
“姗姗小姐,老爷说晚餐您要在场!”佣人在门外拔高音量喊她。
“这老头没事吧,我最近都不吃晚餐。”
姗姗捧着图画书,窝在软沙发里仔细地看,看到精彩处要大笑,笑到小脸蛋扑扑红。
“这可比张德居的文章好看多了。”姗姗连说带笑,这话要是让张德居听见,定要又生气,后责怪姗姗怎可拿这些小孩儿看的书与他写的文章相比。
“姗姗不通文墨,哪能拜读你张大文豪写的文章。”姗姗戳着图画书上的小人的脑袋,她撇撇嘴。
图画书被一扬二抛,书页翻飞砸在厚重的地毯上,姗姗横躺上沙发,曲起双腿,把脑袋搭在软沙发的扶手上,长卷发落了一地。
姗姗觉得自己被他们的规矩框住了,除开二十岁出头时凌晨三点坐上飞往北美的飞机,她执意出国留学,学了些外国人的自由至上,甚至想当只候鸟冻死在异国他乡算了。
但最终还是在寒冬腊月时归国,母亲病重,姗姗绞着一颗心,见母亲的心情尤为迫切,但那天汽车驶进别墅,父亲好像在花园等了很久,见她下车,热血上头魏六猛然抬手,掌风刮过姗姗侧脸。
魏六那一掌没打下来,喝了她一声让她滚去祠堂跪着。
姗姗手指都冻僵了,但面对列祖列宗她也不敢破口大骂,跪累直接趴在地上小声丧气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封建家庭,我不会到三十岁还要跪祠堂吧。”
母女相见免不了哭啼一番,母亲挨到春暖花开,身体竟好了些。又过五六年光景。
魏六常常带姗姗出席名流,姗姗不厌其烦,她一边想要挣脱束缚,一边又不得被困。
‘笃、笃、笃......’
短促的三声敲门声,一个怯怯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姗姗拉开房门,一个刚到她肩膀的男孩站在门外,他挠挠头好似有点为难,姗姗突然开门把他吓到了,男孩往后缩了缩抬头愣愣地开口:“姐姐......”
“知道了,你走吧。”姗姗打断他。
“哦......”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龙先生一脸醉意,他摇晃着起身,魏六举着酒杯嘟囔:“喝,喝,我们不醉无归。”
龙先生拾起桌上的酒杯与魏六重重一碰,清酒洒出来,龙先生一手酒香。
龙先生把碰杯过的酒杯递给陈泽明,后者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饮胜。龙先生喃喃道:“醉了,醉了,可以归了。”
魏管家吩咐着几个大姐小伙,一会便有人把酒气熏天,倒头大睡的魏六老爷搀扶走。
一后生请龙先生三人出门,春风料峭,后生只开了半扇门,一人宽敞二人嫌窄。
龙先生微微扶额,不曾看路,刚跨出门,便感觉到一道人影,酒精发挥他一时来不及躲,左肩膀就被人结结实实撞了一把。
生疼。龙先生想揉,但他忘记了,可能是真喝醉了。龙先生看着撞他的人,是位姑娘。
姗姗来势汹汹要进门质问,不料与人相撞,那人像块大木头一般竟没撞开,她被堵在门口。
姗姗一脑门星星,她按着自己的肩膀倒抽一口气,肌肉记忆使她在外客面前依然端庄娴雅。
此时,门外的那个后生急急地问道:“姗姗小姐,您没事吧?”
话音刚落,龙先生身后传来个大大咧咧的声音骂道:“这是哪个不长眼的,冒冒失失!”
姗姗堪堪维持表情,只是近来实在不顺,听到此话她直接痛的骤紧眉头直瞪堵门人。
一张蜜脸,眼睛里的湿意好比傍晚隐匿在白玉兰林的雾气,起雾的花林看似危险,实则花意盎然。
更危险了。
龙先生被瞪得没脾气,只是隐隐勾起的嘴角出卖了他,他瞧眼前的姑娘有些眼熟。
“姗姗小姐我给您叫白医生!”那个后生又着急道。
“抱歉。”龙先生说完侧开身。
姗姗落下一句“不用”拉起裙摆便进门了。这句“不用”也不知是回答后生还是龙先生,后生一脸担心,又因为自己尚未完成魏管家交给他的任务而泄气道:“请吧,龙先生。”
暮色四合,魏宅灯火通明,几步一个石灯笼,见到喷泉见到假山唯独不见那赛天仙的白玉兰,龙先生心下觉得可惜。
一路上有意无意,龙先生几次瞄到带路的后生朝他瞪眼,后生走他身旁慢一步。
陈泽明与彭原二人落后说小话,想也知道这定是陈泽明餐桌上憋着的小八卦,现在四下无人了才肯痛痛快快小声喋喋。
今日竟是无故遭了两回怒目,龙先生颇好心地掏出几分钟自省,无果。他向来不认同红颜祸水这个词。
魏管家是个周到的人物,客房干净宜居,小茶几上的插花错落有致,房间平淡生出几分温馨来。
龙先生叫住彭原吩咐道:“樱桃酒送给魏小姐。”
“赔礼。”
美酒赠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