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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早春梨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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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似当时?
自然。
人似当时否?
笑话。
那一年汴梁的春天来的特别早。才到惊蛰,一夜春雷惊醒冬眠的虫蚁动物,仿佛也催开了满城的梨花。一时之间,汴梁城琼枝堆雪,白浪卷树。
一个年轻人停在一座宅院之外,院落不是很大但是正门的匾额上赫然红地鎏金地写着“宰相府”三个大字。年轻人嘴唇微微开合三下,似是将匾额上的字默念了一遍,然后径直向院内走去。
宰相府的门永远都不关。因为屋主人无惧于天地,何畏人耳?
宰相府的家丁也没有上前询问来者何人。因为与他们主人相交的无非是朝中大员或者文人墨客。如果是朝中大员那么高官厚禄家丁们自是开罪不起;如果是文人墨客……有些脾气怪异的往往比开罪了朝中大员更为麻烦。况且今日主人在后院花园设宴,一阻一拦岂不扫了雅兴?
诸葛正我其实心里有些不安的,他毕竟才二十岁纵使天降奇才但也涉世未深。那日他心血来潮仗着轻功了得,混入金殿参加殿试,没想到参加考试的人数众多,而考生之间大多互不相识,恁是没发觉殿上凭空多了一人。倒是事后宰相王安石发觉了蹊跷,核对了名簿之后捋须哈哈一笑,将那份多出的试卷掖入袖囊,把事情就此盖下去——不过这也是国子监以及诰命大臣阅卷完毕的后话了。所以当这个姓诸葛的年轻人在京中客栈里遇到相府知事特来邀请他去相府一聚的时候,诸葛正我大吃了一惊。旋而转念,相府里人才济济会被这么快找出来也不足为奇,更何况其实自己并没有想躲。
王宰相府的筵席摆在后院,满园梨花,梨花漫树,桌案放得错落,宾客坐得闲散,王安石看到诸葛正我的时候,黝黑的脸似是微微笑了,示意他在一张无人的案前落座。案上酒食虽然粗淡,但与其他桌上的并无二致早已摆放停当,也可谓是虚席以待了。
王安石并没有招呼青年,甚至连话都没说,诸葛正我不以为意,因为从他进入相府的一刻就听见有人在拉胡琴,他向王安石作了一揖行礼,然后坐下。
拉胡琴的也是一个年轻人,赭灰的衣袍洗得有些泛白,眉眼极类妇人,但是妇人却绝生不出这般风骨。琴弓摩挲、二弦弹拨,蒙着蟒皮的琴筒声声呜咽。诸葛正我一直认为稽琴声是极悲极哀的,然而此曲之下化辛酸哀愁为痼疾重负,弹到末了空弦一声恍若破空,驱尽陈年旧弊。
“好!好一曲《欸乃》!”座中一人抚掌称赞道:“凄哀之声欲扬先抑,如山间霾雾皆被川中渔夫欸乃一声道破,红日初升,霞光万丈。”
“韩公过奖,梨园之戏,雕虫小技,贻笑大方了。”青年放下胡琴向着正席的王韩二人微微侧身而坐。
“你也知道是难登大雅之堂的雕虫小技,但每每在此之上花费时间,把老夫的话都作了耳旁风!”虽然青年一曲是在赞他改革新政,但王安石仍旧黑脸一板呵斥道,“你说不愿与元度同期而试,怎么到了考试也不见你考入一甲给老夫瞧瞧?倒是叶祖洽不负众望。”
另一名青年连忙说道:“家兄是顾及学生颜面才不愿与学生同期的。”
没想弹胡琴的也不理王安石的老脸愠色,还笑眯眯地说道:“老二别给我说好话了,我是怕名次在你之下被老师念叨才想下一科考的。叶兄才是真正才高八斗,深藏不露。”
叶祖洽笑了笑,也不否认“才高八斗,深藏不露”八个字算是笑纳了。试前他并不受王安石看重,没想庚戌科居然被他中得一甲头名,而弹胡琴的排名第九只是列入二甲第四。
王安石虎着一张黑脸,看着弹胡琴的青年满面无所谓的神色,气不打一处来,倒是韩琦被这师徒几人逗得一乐:“王老惜才,这次老夫也帮不了你,小蔡还不快敬你老师一杯赔罪?”
被换作小蔡的弹胡琴的年轻人连忙斟酒,然后一边气得王老吹胡子瞪眼,一边饮下这赔罪酒,与方才树下弹奏之时看起来判若俩人。
王安石喝完酒:“元常,你别就丝竹器乐之技了得,革新之事但凭真章,若你仍旧这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老夫……老夫……”王安石倒是真疼惜这个学生,虽说有时行事乖张,语出惊人,但生来聪慧才华横溢,纵有些许弊病也难掩其瑜,再加之肯下苦工,王安石觉得与自己年轻之时的脾性有七分相像,虽说这样貌是十分的不像,所以一时之间也不知道用什么方法以示惩戒,说轻了定是摄不住那魔头,说重了怕万一日后说中落了别人话柄。
没想小蔡开口接下话头:“老师就罚我喝酒,如何?”
席间宾客皆笑。
韩琦道:“素闻大苏雅谑,连在景仁兄面前都坦然自得;今日一见小蔡与老王更是情同父子。”
王安石虽然不待见苏轼,但是却有意招小蔡为婿,韩琦一句情同父子更是说中王宰相心坎,王安石心下甚喜却故意凶道:“喝酒?哪那么便宜你,请你吃学监三尺三的白木戒条。”
韩琦笑道:“老王,你这学生在太学可是一次戒条都没吃成,怎么?他中了进士反而要受过了?”
王安石也笑了,他虽官至极品却有一怪癖,此生最怕就是洗脸洗澡换新衣(这点小蔡是断断不像他的),所以一张脸非常黑,而这张黑脸却笑得格外畅快:“先不说你,今天倒是要介绍一位奇才。”说着望向了诸葛正我,“这位可是‘无名状元’。”
“‘无名状元’?”小蔡犹如鹦鹉学舌一般重复了一遍,说着目光落在了叶祖洽的身前,那个沉默寡言的人脸色有些难看。席间的年轻人有一位平治四年丁未科的进士,即王安石的儿子王雱,还有三位熙宁三年庚戌科进士除了二蔡以外,就是那个一甲头名的叶祖洽。
王安石却并不在意,继续说道:“这位诸葛公子学识丰厚,以‘未知法’进入金殿,以‘不知名’参加殿试,所以碍于规矩不得不划去其名,否则……”言罢瞪了小蔡一眼。
没想遭到眼刀的那人只是嘟囔了一句:“也还是二甲呀。”
气得王宰相差点把案上盛着芝麻饼的胖子飞出去,还好被韩老给拦住了,而罪魁祸首此时已经躲到离自己桌案的最近的弟弟的身后,韩琦笑骂:“他们师徒整一对欢喜冤家,也不知道是谁欠谁,让诸葛公子见笑了。”
诸葛正我听闻提及自己拱手说道:“自古文无第一,是宰相大人谬赞了。”
王安石捋须说道:“年轻人谦虚谨慎,很好很好。不过亦无需妄自菲薄……大宋的将来必将落在尔等肩……”
话音未落就看见那不然他省心的学生不知何时已从蔡卞的席上绕到了诸葛正我的席边小声问道:“你怎么混进皇宫的?我看中两盆牡丹长得不……”
“臭小子!”只见虎目牛耳的王宰相双目圆睁,终于还是将面前的盘子连同盘中的芝麻饼一并扔了出来,小蔡连忙扯过诸葛正我往身前一挡,只听见席间一片书生惊呼之声,没想到这肉盾身手敏捷出手了得,不仅一手接住了飞来的白瓷盘,就连芝麻饼都还稳稳地落在盘子里,甚至连一颗芝麻半粒饼屑都没掉出来。满座文人无不诧异非常,韩琦更是高呼:“文武双全,天降人才!”
诸葛正我其实有些生气的,他出手助人向来只是举手之劳,所以他自觉做也乐于做。但是有人纯粹把他当成肉盾使,倒还是头一遭,偏生那人还笑嘻嘻地从他身后探出头,一边说谢谢,一边将手伸向了盘子,取出一只芝麻饼,咬了一口。当那人发觉诸葛正我还在瞪他的时候,甚至嚼着麻饼声音含糊却又一脸无辜地举着已被自己啃了一口的饼子对诸葛正我问道:“你想吃?”
诸葛正我一时间意识到王安石王宰相的心情,他也很像连盘带饼地扣在那人脸上!但是他没有下手。那人的连凑得不是很近也不是很远,恰好能仔细看清他的五官的距离——拆开看都是平淡无奇但是放在一起却很漂亮——并不浓艳,却很惊艳;就好比将最平常的招式组合在一起用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一般,让人惊艳。
“你还没告诉我怎么混进宫中……”一钩弯月,筵席已散,诸葛正我却摆脱不掉这尾巴——尾巴名为蔡京,他问得孜孜不倦。这让诸葛正我有些头痛,是头痛,而不是觉得烦。
诸葛正我甚至施展轻功来拜托这书生,但是当他回到京中客栈的时候却发觉蔡京已经坐在他的房间的桌子边,还叫了一小坛子酒和一碟青盐,一副“等你很久了”的样子。
诸葛正我有些怀疑眼前的青年或许可能是个轻功比自己还好但是城府极深隐藏得极好连宰相府的人都没有发觉的深藏不露的高人(就是不加标点),所以他不得不问一声:“你是怎么来的?”
那人自斟自饮道:“我出门前就问了老师府上的管事,得知你住在京中客栈,和你走散后索性雇辆马车到了这里,然后给了小二二钱银子,说我是你的朋友,于是他们就带我来这里,再后来我见你还没到就叫了一坛子酒,想边喝边等,你要来一杯吗?”说着他喝了一口,“我回答完了,现在可以还你告诉我怎么混进皇宫了吧?”
诸葛正我突然明白了古人想以头抢地的心情,他推开窗户拉过蔡京指着对街的屋顶说:“飞过去的。”
“我看中两盆牡丹长得不错。”蔡京其实并不太搭理诸葛正我的回答,自顾自地说道。
诸葛正我有些想哭,这是他二十年来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真的会将这个姓蔡的人带进皇宫。虽然他不是第一次私入皇宫,但是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没有安全感地走在皇宫里——以贼之名。
月是好月,虽然只有细细一弯,却风情无限。
风是好风,初春时分,微微有些风凉,吹来片片梨花。
牡丹是好牡丹,枝肥叶壮,就连诸葛正我都不得不承认从没见过如此美妙的植物。
花却未必是好花,因为还未到牡丹的花期——两株牡丹都没有开花长得净是叶子。
“这株是姚黄,这株是青墨。”蔡京说,一边说一边取出油纸,蹲在地上摆弄。
“尚未开花你是怎么知道的?”诸葛正我看着一色的叶子,端详了半天也没看出这两株花有什么差异。
蔡京蹲在地上,答道:“花盆上有写。”
囧(此时可能只有这个字能描述诸葛正我的心情)。
“你在干什么?”看着蔡京从油纸中取出火石火绒不觉疑惑起来。
“啪”地一声火石相击,火星燃着了牡丹根旁的枯叶,然后连同牡丹的主干劈劈啪啪地烧了起来。
“你想干嘛!”诸葛正我刚想踩灭火苗却被蔡京拉住。
“焚花。”夜晚的御花园只能远远看到有侍卫走过,而这里花枝繁茂一时之间看不出有明火出现,焚花的烟雾在夜色中难以分辨。蔡京指着其中一株说,“姚黄、魏紫、欧碧、赵粉中排头名的便是姚黄,而能长到这么大的少说也有百年之久,花如皇冠开花之时满株璀璨,一树富贵,千金难求;而这株更不得了,名为青墨,墨牡丹虽然不多但也算不上罕见,但是从来只闻丹墨,黑中透红,未见过黑中透青,是有市无价的仙品。如果圣上见了欢喜以后洛阳、陈州等盛产牡丹的地方便再也安省不了了,不如开花之前先烧了它们以绝后患。”
诸葛正我看着眼前的略长自己几岁的青年有些诧异,又或许只是空气里弥漫着丹皮焚烧时淡淡香气而让人产生的错觉。
“这么晚了,府中有人在炒丹皮?”已至入夜时分,诸葛神侯看到无情推开书房的门进来,便放下手中的笔问道。
“是芙蓉扭伤了,于是让追命在园子里割了些木芍药,但是生的用不惯,就吩咐去炒一下。”无情回答道。
“唔。”
“世叔,苏州应奉局一共三纲花石共三十四艘船已到汴河河口,明朝就将入城,只是恐怕非得毁桥才能进的来……能否……”
“唔。”诸葛神侯收起书案上的纸笔,“……备马,去太师府。”
一弯新月,虽然极细却气势汹汹盘踞空中。
月似当时,而人却终究回不到当日、当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