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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虞卿弃相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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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三年,吴郡。
吴郡城内孙家府邸上上下下热闹非凡,像是有喜事。
孙策穿行在宅院间,至了堂院,便呼来一管事老仆,只问:“宴席可筹备妥当了?”
“依您吩咐,都妥了!就等周郎来呢!”
孙策颇受意地从腰间掏出几个钱赏他。又心道预估着人早该到了。他今日一直上下游走,一面跑去为周瑜到来新修的馆舍做最后的督查,又回到自己府上亲自叮嘱宴会布置,忙碌顾不及,便一早打发亲兵去城外迎接,眼下还不见人回来,倒是蹊跷。
“将军只管去城外迎贵客,家中诸事,尽可交付妾打点。”说话的是两年前由吴夫人出面为孙策纳的夫人张氏。张氏为江东世家女,容貌不算出挑,眼看着清秀有余丰腴不足。张氏未出阁前便是江东小有名气的才女,吴夫人看中她,多为她才情德行却所动。她怀中还抱着一小男孩,看样子约莫两岁了,生的圆头圆眼,憨态可爱。见到孙策,还冲他挤眉弄眼一番——只见过大人逗孩子,孩子逗大人倒少见。
孙策见儿子可爱,上前勾勾他鼻尖,又语夫人道:“那劳烦你,我去去就回。”
他快步至府门,早有仆从牵了马在外候着。上马后孙策却疑虑片刻,忽语那牵马的小奴:“我今日仪容如何?”
那牵马的小奴笑了。孙策一向在军营走动,原是不在乎这些的,今日难得梳髻戴冠,换了身新袍,小奴本就心中诧异,没想到还出此一问,便笑道:“将军神姿天容,日日如此,今日只有更甚,没有不及从前的。”孙策自得的点点头,挥鞭便往城门方向去。
将至吴郡城门,便见城门口一行人马正与自己亲兵交谈,为首的那位白衣客,不是周瑜是谁?孙策正要打马上前,却又见得周瑜旁立着位陌生面容的公子,那人体貌魁伟,气度亦与旁人不凡,心起了疑,便下了马,远远的喊了声:“公瑾!”牵马走了过去。
周瑜循声望来,微微侧过身来,竟牵着那位面生公子恭恭敬敬向孙策作了一揖。
孙策急了,心道周瑜这又在做哪一出?小跑着上前忙着扶起他:“公瑾!你这是做什么,你我之间,何时需这等虚礼了?”
周瑜淡淡笑道:“此番我来,你便是主,我即为臣,臣子向主公行李,不是天经地义之事么?”
孙策扯过周瑜,避开人群捏了捏他的鼻子:“这话不要说,下次不准了。”
周瑜闷声笑道:“这回我是真一心一意来佐你,家产悉数变卖干净了,你就让我安稳做个仁臣。”
孙策惊得一愣,周家偌大家产,周瑜一个晚辈,都卖了?来投他?一时惊愕不知所言,周瑜却自顾转身牵过那位公子引至他面前介绍:“这是鲁肃鲁子敬,我在居巢任上因借粮与他结识,子敬性好施与,智略思度更是无不有的,并怀过人之明,此番我携上他,正有让你二人结识之意。”
孙策这才知周瑜这是满心为自己着想,自在任上也不忘为自己拢才,更添感动。立即同鲁肃郑重寒暄几句,又邀鲁肃同去府上参加接尘宴。鲁肃一并应下。
孙策周瑜二人悠悠打马,只顾着说话,从车队首位落到队尾去了,晃晃悠悠回到孙府时天色已沉,只见张氏怀抱小儿正立于府门相迎。
周瑜见之,略微呆滞片刻,但闻心中咯噔一声。孙策眼睛要贴在他身上了,哪能不察觉?面色微微一讪,心中生出几分愧疚。
却是周瑜先下了马,来到张氏面前,愣愣地盯着她怀中拍着手的小儿,小孩儿见到周瑜也不认生,伸出两只胖乎乎的胳膊要周瑜抱。周瑜纠结了半晌也不知该不该伸手去抱抱他,愣了许久才道:“还未向嫂嫂道喜。”
张氏面露疑色,心想这周郎怎么呆呆的。却也只得应下,福了一礼。
孙策上前扶过周瑜,引他往府内去,低声道了句:“我...有愧于你。”
周瑜摇摇头:“生儿育女,本是人伦。”
孙策听得鼻子微酸,将他搂得更紧了些。身后张氏望着二人背影,自以为这便是二位俊才相惜,有些失神。
今日接尘宴,孙家上下并着孙策手下干将齐聚。多年未见,周瑜先是拜过吴夫人,吴夫人鬓角已有白发,精神却似更甚从前——相必是子女贤孝有为所致。吴夫人身旁后坐一少年,紫发碧髯,神色清冷,想是孙策二弟孙权无疑。周瑜上回见他,还是孙策举家迁居舒城之时,那时才八岁,整天追在他和孙策身后喊着要去城外打老虎,如今也长成大人模样了。
吴夫人唤孙权至前:“仲谋,公瑾乃你兄至交,幼时便拜过于我,从前在舒城于孙家多有照顾,你也是知道的。今后你需以兄侍之。”
孙权面不改色抬眼直愣愣望向周瑜,紧紧抿着嘴不动。片刻才回母亲一句:“谨遵母亲教诲。”
周瑜略颔首,他并不觉孙权此举无礼,倒以为他这般不露喜怒声色,有成大器之质。
席上孙策就地封了周瑜建威中郎将一职,又命军中拨付两千军士,战骑五十供他调遣。正是如此,还觉不够,念及周瑜喜音律,便又赐下一行鼓吹乐队,供其闲暇玩乐。
宴至末尾,孙策饮多了酒,起了醉意,又对诸人道:“公瑾英俊异才,同我有总角之好,骨肉之分......昔日抗刘繇时,便领兵携粮来助,倘若论功酬德,这些赏赐,何以报公瑾之恩呢?”周瑜本为臣,哪有主报臣恩一说?见状怕他醉后再胡言,当即上前低语孙策道:“伯符,你醉了。”
孙策眯着朦胧醉眼,忽然笑道:“我没醉!公瑾,你摸摸,我脸烫不烫!”说罢扯过周瑜的手往自己脸上带,硬要周瑜试试看,周瑜脸色更是由红转青。吴夫人自知这两个见了面就要胡闹,见此状况,恐孙策在下臣客属面前失了威严,便借自觉天色晚身体乏累,出面结了宴,亲送诸位离席。
待席上人散尽,孙策还醉醺醺赖在周瑜身上不肯起,周瑜不知他是真的还是装的,只觉得又气又好笑,推了几把见他还不肯动,只道:“人都散尽啦,你也快些放我归宅去。”
“归...归宅!对!”孙策猛地一起身,紧着拎起周瑜,这一拎没轻没重,周瑜这才断定他是真醉了,但闻他继道:“你不是,喜欢兰花吗?窗前我给你修的新宅子,你住的那个院落,我为你植下好大一丛兰花......会稽取来的兰种,可,可漂亮了,还香!我带你去看!”
兰花?周瑜一处尘封的记忆顿时勾起,他忆起幼时二人以植兰为赛,要比谁先种下的兰先开花,孙策心急,冬日便下种,害的种子冻死,落得个芽儿都不曾冒出。他们的第一次分离,孙策给他写的那封满是错字还夹杂着泪水的信里,孙策还信誓旦旦地说,以后他孙策要为周瑜种出天下最好的兰。
于是这般,周瑜搀着孙策一个醉汉,乘着孙府备下送客的车,一同去往吴郡新建成的周府。
进了周府,孙策终是清醒了些,揽着周瑜在大宅院内四处走动:“你看,西院这处,我还为你造了座秋千!”
周瑜笑道:“我是男子,玩什么秋千?传出去要叫人笑话。”
孙策不管,自顾自接着介绍自己亲自督工下的“杰作”,又道:“知道你喜静,你看,还给你单造了个院子休憩。”小院门被骤然推开,但闻幽兰芬芳扑鼻,沁得人满身通透,只见院屋檐下,大片幽兰为月光照耀,似镀着一层薄薄银纱。
周瑜被花所引,缓步上前去,俯身去看花。身后孙策见得此景,忽想起《诗经·陈风》所言:月出皎兮。
佼人僚兮。想必非此情此景,旁的都不可相应。
院内的一株高大的白海棠随着习习夜风共同缠绵,纷纷落入庭院中开凿的那一方碧水中,红白鲤儿争相去啄食,它们倒也沾染了将要入住的主人这风雅的习性,饮得天间露,食得尘外花来。明月作帷,一池春水作衬,一丛兰成了夜空中星般的点缀。
风动,周瑜身上白布锦袍跟着动,带着孙策的心也动。
孙策凑上前去,同周瑜蹲到一处,周瑜看花,他就盯着周瑜看,虎视眈眈的,叫人不察觉也难。看还不够
,趁着周瑜不备还趁机往他腰上掐了一把,周瑜下意识擂他一拳,孙策这才笑道:“好你个周公瑾,白天旁人面前还对来一套什么主公啊什么臣的,借着天黑倒敢冲主公下手了。”
周瑜没好气道:“贤臣需对明主,哪有主公像你这般胡来的。”
孙策最爱见他略有嗔意的样子,只道:“我是夏桀,幽王,那你是什么?妺喜?褒姒?”
孙策这样口无遮拦,周瑜却也习惯,懒得理他,知他这是酒醒的差不多了,便自顾自要回到新宅屋内去,孙策没皮没脸地紧跟了上去。
周瑜寻了榻坐下,随手拾过一本书翻开,道:“时候不早了,我明早还要去军中交接公务,夫人怕还在府中操劳,你早些回去吧。”
“夫人?我娘?”孙策问出口才反应过来周瑜说的并非吴夫人,而是张氏,顿时面上也有些尴尬,只得道:“府中上下事务都有下人打点。”
周瑜眼也不抬,不吭一声。他并非对张氏有什么芥蒂,而是心中有事。一来他为孙策今日席上对语众人那番话感动。二来他有些生气,以为几年未见,孙策是越来越呆了。从前在周瑜身边,孙策手脚总要进犯,都被周瑜以各类理由搪塞,如今二人终得一片安稳平定,孙策却不见得有什么意思了。思考至此,周瑜斜睨着打量孙策一眼,见他今日这模样,兴许也是好好打扮了一番,才颇有些受意。
那边孙策被他这一记眼刀打的心里发痒,没脾气地坐到周瑜身边,可怜巴巴望向周瑜:“我又讨你不高兴了。”
周瑜见他伏小做低的模样,全然没一副战场上厮杀时的威风,又想起人们叫他“小霸王”,心道这哪是小霸王。若是其父江东猛虎在天有灵,见此情境,也要怀疑自己个猛虎怎么生了只这样的小狸儿。他懒得理孙策,自己心不在焉地去翻手上的书,随口嘟囔了句:“以为你是个明白的,原来是越来越傻。”
孙策这会真叫摸不到头脑。周瑜席上还好好的,怎么一到了两人独处的时候,就变得这样奇怪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