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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一见愿道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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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平二年,曲阿城外,身披破损战甲的男人手持断剑,站在荒原最高处眺望彤火残阳下,被血水冲刷过的赤色大地。白日最后的一缕余温蒸腾上来无数人呐喊的游魂,在他面前如同走马观花般飘过。在此之前不久历发生了一场厮杀,刀剑冰冷的碰撞衬得迸发的血液更加炙热滚烫,以至于此刻身体还有被生命灼烧的痛感。然而就是这样不久前才发生的事,伴随着死亡与夜幕的即将降临,已然成为历史的一部分了。
“结束了吗?”孙策开口问道,他并没有想到身后此刻有人竟能够回答。
“刘繇军已往豫章逃去,曲阿已尽在手中。”
孙策痛苦地闭上双眼,松了那只握着断剑的手,任由它落到地上,发出金属与地上磐石碰撞的声响。他缓缓地回过头去,站在他背后的周瑜此刻也已狼狈不堪,一无他寻常潇洒俊秀的模样。孙策忽想到生死之交一词。未必要同生共死,同面生死,何尝不能算是生死之交呢?
孙策身上略有负伤,伤口汩汩流血处只用纱布简易地包扎,此刻渗透出来,染尽了他的战甲,与内里着的红衬衣融到一起去。可他并不在意,转过身的后一刻,咧开嘴开怀地笑了:“公瑾!我们成功了!我们成功了!刘繇败走,以我如今兵力,足以攻吴地,平山越!”
周瑜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孙策,好似什么壮阔的宏图,终究开卷了一般,眼前威风凛然的青年,露出从前在周瑜面前不曾展现过的,坚毅决然的一面,更叫周瑜觉得此番领兵携粮来助他,是对的。
孙策忽视了周瑜的失神,他如今的满腔热血都被点燃,他的悲伤,都已经随着天上飘动的流云而去了远方,而他的壮志雄心,在悲伤远去后,占满了眼前整片天空。
一旁,周瑜俯下身子拾起那柄孙策落下的断剑,剑上的龙凤图纹清晰可见,镶嵌的宝石却已尽数掉落,留下一个个坑印,已不止知是为谁的头颅而落——他们已经杀了太多太多人。
半晌,周瑜半跪着用双手将那柄剑献还给孙策,孙策这才从无尽怆然间回过神来,他扶起周瑜,二人在广阔荒原间紧紧相拥。
周瑜轻声宽慰道:“往后,只要你想,你还能成更大的事......无论你做什么选择,我都佐你。”
“有你在,我何事不能成?”
二人步往曲阿城墙,一队亲兵迎上来,为首的牵来黑白两匹骏马,分别交付二人手中,孙策拍了拍周瑜的肩头,语亲兵道:“尔等入城后,需严守军纪,善待百姓。若刘繇旧部来投,尽数收之便是,倘有抵抗名豪者,一律诛之。”
一亲兵见孙策带伤,关切道:“将军的伤...还需早些回营处理,其余事务,交付于我等便是。”孙策若有所思一番,点头承应。
周瑜只道:“我陪你们将军先回营去,劳你们费心。”待亲兵走后,周瑜淡淡笑道:“如今是有做统领的模样了,这三年不见,你变了许多。”
孙策道:“总不能负了你一番期许。”
此话落下,二人各上了马,缓缓将回营去。待行至营地驻扎处,暮色已式微了。
周瑜在孙策渡江至曲阿前,及时自丹阳来助,这一路还未曾歇下。经此一战,更是疲惫到了极致,只面上一直悬着罢了。待回到帐中,也未见他泄下,由军医处取了药品,亲自为孙策处理伤口
待孙策解开铠甲内袍,周瑜才惊到,这已不是曾经那副他记忆里,完好无缺的健硕少年躯体,不过三年,便添了这样多的伤。周瑜借着幽幽烛光细细看去,好在新伤只有一处刀伤,他取水用巾擦拭干净,先上了花椒止血。
见那伤口仍在涌血,周瑜心中一阵怜惜:“疼吗?”
孙策扯出一笑,只摇摇头:“公瑾上的药,什么伤病也不作疼。”他低头抬眼去看伏在自己胸前上药的周瑜,那盏幽烛似也有感知,光影如波般在周瑜略现潦乱的发与面上晕开,他不由肖想,泥尘之下,裹挟的是怎样一具洁净的身体。周瑜那样好整洁的人,发面服表却因自己而乱,自己何能消受这一切?又要以什么来偿还。
孙策道:“我总觉得我亏欠你太多。公瑾,你从来不提,你求些什么。”
周瑜道:“我本就不求什么。”
孙策挑眉道:“当真?”
周瑜轻触伤口的手微微颤抖,他不忍抬头对视,只道:“只要你好好活着,只有活着,许多事才做得。”
孙策朗声高笑,也不避着自己赤裸上身一身伤药,一把将周瑜搂过:“咱们刚历大捷,你便想到哪儿去了,远着呢!我还想着,等我们老了,那时天下太平,便回舒县去,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样,捉鸟摸鱼,你不是喜欢种花吗?我们便种上满满一院子兰花......我都想好了。”
周瑜被他说这一番话时的神情逗乐:“那说定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周瑜面色无改,心中却不由高兴。处理完周瑜伤口后,就要回自己营帐中去,怎料被孙策一把拉住,周瑜没好气道:“你饶了我,我自丹阳来还一刻未歇过。”
孙策只道:“许久未见,公瑾今夜便在我帐中住下罢?”
周瑜顺势坐回榻上,将袖口扯过给他看:“你看我一身污尘脏臭,总该先放我去沐浴更衣才是。才夸你有了统帅之姿,到我身上便这么不惜得用人了?”
孙策凑上去像小猫儿似的在周瑜发顶,颈间四处嗅了嗅,歪着脑袋心想这也没味儿啊,嘴上却说:“你要沐浴,叫人把水打来这里就是,还省得你走一趟。”紧着高声唤了帐外士卒备热水至帐中。孙策见周瑜似是面露局促,颇戏谑道:“小时候母亲还把咱俩放同一个盆里洗澡呢!你别告诉我现在你还害臊上了。”
周瑜只横他一眼,也不知孙策这小子是真缺了心眼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为之。经四年前舒县郊水岸一次,二人的之间的关系本就变化的天翻地覆,哪能真回到昔日纯挚友人的身份?思来想去,半天也说不出一句重话,没好气道:“你也知道是小时候,你怎么不说小时候你犯了混事我还揍你呢,现在揍你不得?”
孙策闻言腆着脸凑上去:“我又哪里讨你不高兴,你揍我就是,我绝不还手。”
周瑜擂他一拳,懒得理他,起身要走。哪料士卒行动这样利落,三三两两抬着沐浴的浴桶器架进了帐中,询问孙策要放置何处。
孙策这才乐了,随手指了个方向,便不顾半解的衣裳起身将尚未踏出帐门的周瑜拉回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