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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剑胆琴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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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的夜晚总不会是安静的,虫鸣蛙叫相应成趣。而且今晚的月色又格外的好,薄云蔽月,朦胧的月慵懒地发着昏黄的光。陈剑胆本来还有些后悔趁夜赶路,可见了如此景色,也不由得心情逐渐开朗起来。
陈剑胆不急不缓地走在山间的小路上,正感叹着天工造物之际,就听见一种奇妙的音乐飘入耳中,那是一种神秘而圣洁的音乐,乍然听来,如西方梵音一般的感觉。陈剑胆微一沉吟,就放弃了正途,拨草探路,寻声而去。
然而陈剑胆见到的不是古老而华美的琴,也没有想象中的在月下弹琴的优雅或飘逸的人,他看到的是一把雪亮的剑!今晚虽有月但却不亮,所以这样的暗夜,如此雪亮的剑就首先吸引了他的注意。剑脊向上,剑尖向着陈剑胆的方向平平伸出,动作幽雅娴静,似是献花,但献出的却不是花,而是人头!一颗正在滴血的人头!脸上的表情还写满了难以置信。然而,真正让陈剑胆吃惊的不是这雪亮的剑,也不是剑上的人头,而是这持剑的人,他——竟是无头的!
于是,陈剑胆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朦胧的月光中,一个无头的人,手里持着一把绝好的剑,剑上是一颗淌血的头。而此时,那神秘而圣洁的音乐余音未绝。
陈剑胆真的惊住了,也呆住了。直到那无头的尸体倒下去,他才开始呕吐,搜胃刮肠地呕吐。一直吐到再吐不出什么了,他才渐渐平静下来,走过去,仔细检查尸体。尸体全身无伤,颈部断口平整,可以推测是由极锋利的武器以相当快的速度割下头颅。而剑上的人头,伤口与尸体吻合,可以判断就是这具尸体的。
一个人不可能割下自己的头,退一步讲,就算可以也不可能在割下自己的头后,还像献花似的将人头稳稳托在剑上,所以无可否定是他杀,是有人将他的头割下来后,再放在他自己的剑上。然而,这是什么样的速度?陈剑胆想着想着,背后的冷汗就流了下来。一个人,前一刻还在弹着宛如梵音般圣洁的音乐,而后一刻就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毙于手下,还将现场弄的如此诡异恐怖,且不说这人身手多么可怕,单就这人的心思就让人难以琢磨。
又是一个月夜,陈剑胆却不是走在山间的小路上了,他在喝酒,在城中最大最热闹的酒楼喝酒。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应该说,自那夜见了那诡异血腥的一幕后,他就再没合过眼,只要一闭眼,眼前就是那无头的人,雪亮的剑和剑上的头。今天,他决定就算是醉也要让自己睡上一觉,再这么样下去,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但是,他始终不醉,面前的桌上已摆满了酒坛和酒壶,喝下去的酒就算用淹的,也够把他淹死了,可他就是不醉!他真的从来没有如此痛恨过自己的酒量,就在他决定放弃这个方法,要去药店配副安神利眠的药的时候,他——又听到了那熟悉的琴声。
陈剑胆寻声望去,低垂的纱帘后,隐约可以看出是个女子,看不到容貌,但身材曼妙,气质高洁却无庸置疑。他暗自嘲笑了下自己,最近真是越来越敏感了,这样一个弱质女子怎么可能会是杀人凶手?他又仔细听了听,是一支《平湖秋月》,乐声安静而宁定。他又笑了下,结了帐就要离开,可那种感觉却总是挥之不去,明明是《平湖秋月》,却老让他想起那神秘而圣洁的梵音。他忍不住又往乐师的方向看去,却隐约看到纱帘后有双眼睛也在回望着他,却在目光接触的刹那又垂下头去。
陈剑胆摇了摇头,终于出了酒楼。结帐的时候,他已问了路,出了酒楼,穿过后面的小巷就有一间药店。他一边走,一边盘算着用哪张方子好,不知“安神汤”管不管用,要是“麻沸散”,大概会让人以为自己死了,直接把自己从客店里扔出去,还是“定魂茶”吧,还有镇静功效。他还从未如此感激过教他医术的父亲,虽然他的正式身份一直都是大夫——当然,偶尔地,他也担当一些其他的角色。
就在他漫无目的地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抱琴的女子,从身材上判断,她应该就是刚才在酒楼弹琴的女子。看她的姿势似已站了很久。
陈剑胆四周看了看,小巷很窄,也很安静,再没有其他人存在的迹象。
“姑娘等我?”他试探着问。
“是。”女子抬起头来,其实她这一动作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因为她斗笠上垂下的青纱已遮去了她的容貌。一般女子不以面目示人,多为两种原因,要么极美,要么奇丑,看这女子身材气质,应该是前者吧。陈剑胆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开口,“找我,有事?”
“不是我有事,而是你有事吧。”女子语音中似有笑意。
“啊?”陈剑胆愣了一下,心想,我有事怎么我自己不知道?
“刚才在酒楼,公子一直在看我,不是找我有事?”
“这个,不,不是——”陈剑胆不由得有点脸红了,刚才那样看着一个女子确实是自己失礼了。
“公子看我,该不是为我容貌,”那女子不理他急切的解释,反而自顾自地说下去,“莫不是为了我的琴技?”
“恩,”陈剑胆犹豫了一下,终于道,“我是不是在其它地方听过姑娘弹琴?”
“那也很自然,我就是以此为业,在各个酒楼献曲。”
“不是酒楼,是山间草丛。那夜月色朦胧,乐声如梵音般神秘而圣洁。”陈剑胆一字一字缓缓道出,一边说一边观察着那女子,虽然她以青纱遮面,但他还是能从她微小的动作中看出她心思的变化。但是,她没有动作,直到听完他整句话,她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动作。
就在陈剑胆要放弃的时候,女子放下琴,席地而坐。然后,那夜夜把陈剑胆从梦中惊醒的神秘而圣洁的乐声就流了出来。
“公子说的,可是此音?”乐声未绝,女子幽幽开口。
“果然是你。”陈剑胆的神色冷了下来。
“此乐名为‘往生’,”女子的声音平静地不起一丝波澜,“乐声响起,必然有人要死!”
乐音陡然一高,一根琴弦绷断,直向陈剑胆飞来。本来琴弦并不长,而陈剑胆离那女子也不算近,穷琴弦之长也够不到他,可琴弦却似有弹性一般一路向陈剑胆伸来,不但没有停止之势,还似有灵性般封住了他所有闪避的去路。
陈剑胆终于知道那个人是怎么死的了,这样的打法,真的是避无可避。所以他只好拔剑迎战。他没有理会那根灵蛇一般的琴弦,更没有退避,他进,一剑直指抚琴女子——擒贼擒王,便是难逃一死也要拉上一个!
她既然要以快取胜,他就要比她更快,他不能抵挡琴弦,也不能退避,那样只会让他处于被动,他的下场将不会比那亲手奉上自己人头的人好多少。
那女子见他如此不要命的打法,先是一愣,既而明了,琴弦如她所愿地缠上陈剑胆的脖子。但同时,陈剑胆的剑也已指在她的咽喉——她还是小看了他。
“平手。”女子的声音中又有了笑意,“很好,久未遇到如此对手了。”
“我数一、二、三,一起收招?”
“不用。”女子言毕,琴弦已收回。
陈剑胆一愣,随即还剑入鞘。
“我叫苏琴心。”
陈剑胆又是一愣,终于道,“在下陈剑胆。”
“好,陈公子,我还是那句话,‘往生’响起,必然有人要死。你已听过,所以,我必杀你。不过,”苏琴心已飞身远去,“今天我已没了杀人的心情。”
看着苏琴心如此高绝的轻功,他总算知道,为什么上次他只看到了那尸体,而未见杀人者了。也只有这样的轻功,才能在杀人后连尸体都未来得及倒下就已离开。
不知为什么,自与苏琴心动了手后,陈剑胆的睡眠就又奇异地恢复了正常。他不但再没做过噩梦,甚至想到那杀人之夜,也不再觉得诡异恐怖。本来他以为会困扰他一生的心结竟然就这样解开了。
陈剑胆又回到了医馆,重操旧业,做起医生。日子似乎又恢复了正常。他照样在日出的时候开馆,日落的时候关门,病人不是很多,也不会很少。然后,他会到隔壁的饭馆吃一点晚饭,睡前看一会医书。一切都和他出门前一模一样,只是每当他念及那神秘的女子时,会有一种复杂的情绪,对于她临去时留下的“必杀他”的话,他一点也没有怀疑,甚至对于她的到来,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渴望。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再一次的见面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夜半时分,陈剑胆已经就寝,却被砸门的声音吵醒。他叹了口气,这就是做大夫的不好之处,每天十二个时辰,都会有人生病,他就都得准备着工作。他穿好了衣服,点起灯,打开门,就有个血淋淋的人撞了进来。
看到这个人,他先是一愣,随即一笑,“你就是这样来杀我的吗?”
那人看到他,也是苦笑,“看来我走错地方了。”
“你没走错,这是医馆,正是你现在需要的,进来吧。”陈剑胆侧身把苏琴心让进了屋。
灯光下,他仔细检查苏琴心的伤势,其实她伤的并不很重,只是伤在后背,她自己无法上药包扎。
“你的外衣有点碍事。”陈剑胆犹犹豫豫地说。
苏琴心沉吟了一下,才缓缓退去外衣。陈剑胆不由得吸了口气——原来她的外衣下竟然什么都没有穿!后背上有一个不太大却很深的伤口,只要她微微一动,就有鲜红的血沿着雪白的肌肤蜿蜒而下。这样诡异而妖冶的景象大大刺激的陈剑胆的感官,他并非柳下惠,也不是未经人事的孩子,在这种前所未见的刺激下,他不仅心动,而且——情动。
他艰难地将目光移开,“你这是在诱惑我吗?”
“不是,”苏琴心迅速地将衣服披在身上,“我只是逃的匆忙,来不及穿。”
“逃?从哪里逃出来,会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床上吗?”陈剑胆冷笑着。
“是。”苏琴心回答地没有一点滞涩。
陈剑胆对于她的坦白和镇定有点意外,“那——那个人呢?”
“死了。”苏琴心漠然地说。
“原来,为了杀人,你可以牺牲一切。”
“那是当然,为了达到目的,我一向——不、择、手、段!”苏琴心说完话转身就走。
“等等。”陈剑胆的口气软了下来,“你怎么样做事与我无关。现在,你只是我的病人,坐下。”
苏琴心再次退下外衣,陈剑胆却已敛了心神,只专心地帮她上药包扎。
处理好伤口后,陈剑胆边在盆中净着手,边说,“今晚你留在这里吧,你的状况不适宜再赶路。我出去住。”
陈剑胆在关门的刹那,隐隐地听见了两个字——谢谢。
转天,日上三竿的时候,陈剑胆才回到医馆,他实在不想再看到什么刺激的画面。但当他进屋子的时候,苏琴心已经离开了。只在桌上留下一纸字柬:我没有钱付你诊金,把琴留下抵债。还有,我穿走了你一件外衣。苏琴心字。
字条上的字并不漂亮,他也只是勉强能看懂。他看了看旁边的琴,这就是奏出那夺命之音的琴。昨晚,她逃的那么匆忙,连衣服都来不及穿,竟然还带了这架琴出来。琴上的血迹已经抹净,只是还淡淡地散发着血腥味,不知琴上曾沾过多少人的血,现在还要加上她自己的。
苏琴心的到来,似乎只是他无聊生活中的一个小小的插曲,若不是天天对着那架琴,他几乎要怀疑那个夜晚只是他做的一个梦。然后,在他那每年见一次面的母亲的光临后,他决定到江湖上走一走。
为了一些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原因,他选择了与上次相同的路,还带上了苏琴心的琴。然后,他看到了他最想看的人。
苏琴心默然立于月下,似与月色已融为一体。依旧是狭窄安静的小巷,依旧是青纱遮面的人——关于这袭青纱,他曾在帮她处理伤口时问过她,难道你在床上的时候也不摘下吗?而苏琴心的回答是,当然不是,但是她会带上人皮面具。这世上不会有看过她容貌的活人。
“幻烟海阁的琴心杀手?”陈剑胆缓缓开口。
苏琴心没有回答,反问道,“慕容世家的外戚?”
没有回答。这次见面,气氛格外的紧张。两人默默地对视,然后同时出手。
苏琴心没有了琴,武器也换成了三丈白凌,陈剑胆却依旧是那口伴随他十余年的剑。
这一战不似上一次般一触即止,反而有股不死不休的气势。
苏琴心的招式依旧轻盈而灵动,而陈剑胆也秉承一贯的直接和敏捷。
这次战斗的结局戏剧化的和上次一模一样,苏琴心的白凌缠上陈剑胆的颈项,陈剑胆的剑指在苏琴心的咽喉。
然而,这次,两人却都没有收招的意思。
陈剑胆的剑没有止歇,一气贯入苏琴心的咽喉。其实,那一剑刺出的时候,他想了很多——小时侯,那四角的天空,夜以继日的训练和“要一生效忠慕容世家”的训示。他不想再回到那样的生活,现在的自由是多么的得来不易——每年为慕容家做一件事,然后享受一年的自由。
慕容家和幻烟海阁的对立,他早有所闻,只是两派实力均衡,谁都不敢妄动。所以他怎么也没想到,今年的任务竟是刺杀苏琴心。听到母亲的吩咐时,他的震惊和慌乱,一度让他那有着慕容家贯有的精明和冷血的母亲以为他要拒绝。
但是,他没有,如果他拒绝,他的下半生就只能用来为慕容家效命——那正是他母亲和她背后的家族所希望的。
所以,在他母亲问他,要杀苏琴心还是跟她回慕容家的时候,他平静地说,杀苏琴心。
现在,苏琴心就躺在他的怀里,由于他出手时那片刻的失神,她还活着,但却是必死。
苏琴心缓缓地开口,“琴心杀手,以琴为心。我留下琴的时候,就把心也一起留下了。”
陈剑胆没有说话,只定定地看着她。
苏琴心叹了口气,“师父早就告诉我,作为一个杀手,不能对任何事任何人动心,而我——不仅动了心,还动了情,所以,我死。”
陈剑胆闻言一震。他的震动惊动了苏琴心,她慢慢地睁开眼,“只是师父从没告诉我,爱上一个人的感觉,竟然——这般的好。”
苏琴心费力地抬起手,拉下面纱。面纱下,却没有惊世的容颜,平凡的容貌不会给任何人留下太深的印象。
“失望么?”苏琴心俏皮地笑了笑,“要是早让你知道我是这个样子,你还会对我日思夜想吗?”
“不,你很美。”陈剑胆此时才勉强能发出声音。
他再看她的时候,她已经没了气息。
陈剑胆没有流泪,只是默默地埋葬了她。然后,回到慕容世家的大堂,对着慕容家的族长说,我今生不会再为慕容家做任何的事。
主座上的人,冷冷地看着他,“那么,你从此不再是慕容家的人。慕容世家不养废人!”
之后不久,慕容世家和幻烟海阁的斗争正式开始,双方伤亡不计其数,到最后甚至发展成一场涉及全武林的战役。而陈剑胆却在战役中得以保全——每当慕容世家那些早看他不顺眼的子弟向他出手时,就会有苏琴心生前安排下的姐妹保护他;而当某些幻烟海阁的不明真相的人要暗杀他的时候,又会有他母亲私下安排的人救他性命。
而他自己,对于这些事,反而不在意。他常常想,用爱情换了自由,这样的结果是他想要的吗?自由,曾经是他痛苦的童年中最渴望的事,而今天,就这样得到了,可心里却总是莫名的痛,特别是想到那个月下抚琴的女子,就更加痛不欲生。归根结底,他——不过是个自私的人。
当那场战役逐渐平息后,在苏琴心经常献曲的那间酒楼,多了一个抚琴的男子。而他最喜欢弹的就是《平湖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