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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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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3年,我在伊格兰斯第三医院当军医的时候,他们给我介绍过一个很了不起的病人。这个人是伊格兰斯曾经最有名望的医生,兰榭.劳伦兹。大概应了那句医不自医,当他坐在病房里时,已经没有办法清楚回答我的问题了。他的记忆也许清晰,但语言能力和逻辑都逐步崩溃,他有金色的眼睛,但现在里面写满了空洞和无助。
他在我的治疗室住了两年,两年之后死于自杀。当我的助理打开门时,灯已经熄灭,稿纸散落一地,这位天才医生将钢笔尖端刺进了胸腔,在冰凉的血液停止流淌后,他终于睡着了。
他房间的地上有四百六十五页稿纸,这些不是花费一段时间急促写成的,它们更像是随笔和日记,零零散散记录了一些片段。但是无关残酷战争,确切说来,有关战争的部分占比很小,因为没人爱战争,在一个记忆混乱的人脑海里,它是不值得被书写的。
它们只记录了两件事,但无关他的医学生涯:机械,和爱洛斯.安德烈斯。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法卡罗向伊格兰斯宣战。即使这两个国家都不曾参与二战,然而经济仍然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响。法卡罗是一个极端国度,有意思的是,伊格兰斯这个国家恰恰相反,平和,温柔,然而,这些词语让它看起来太好欺负,以至于从它和法卡罗矛盾伊始至今,处处受到挑衅。
1947年,伊格兰斯接受战书,法伊战争正式开始。而这个故事的主人,兰榭.劳伦兹医生彼时还是个钟表匠的学徒,战争开始的前几年他蜗居在伊格兰斯的一座偏远小镇里,在伦沙西部这个叫做希瓦的小镇上给一家钟表店打工挣学费。那里是离战争很远的平和之地,有着大片大片长满青草的绿地,路边参差栽种了甜樱桃树,每年四月初,就会长出杯形的白色花朵,到了六月,就可以品尝到大颗的紫黑色樱桃。
四月的某一天,一辆军用车辆驶入小镇,成年的男子们大多应征入伍,他们与妻子在门口依依不舍地吻别,保证下一个四月会在樱桃花的盛开中回来。
“自欺欺人的假话罢了。”兰榭抱着书,在钟表店的阁楼旁的小型阳台上探出头,正好看见在给门口的蓝色鸢尾花浇水的皮特老头,那是钟表店的老板。这一年他十七岁。
他很幸运没有在第一年参与战争,那时法卡罗违背战时条约,使用了生化武器,大批伤员身体溃烂,没能撑到第二年樱桃花开。离希瓦小镇六百三十多公里的地方,离战线很近的城市,夜夜都能听到嘶吼和溃叫,中了细菌弹的士兵们从皮肤开始烂,暴露出肌肉和血管,很显然,他们最后的结局不是死于疼痛就是感染。上帝已经不能保佑他们了,每晚都有痛苦不堪的人抓挠着撕裂的血淋淋伤口破口大骂:“去他妈的!该死的上帝!”
前线医生紧缺,事实上,士兵也紧缺,没有哪个国家挨得住细菌弹一直狂轰滥炸。第二年五月份左右,一位军官亲自来到伦沙挑选医生,那时医生差不多都去了前线,普通人家不敢生病,因为医院是一具空壳,你只能自己给自己开药,再祈祷开的这些药能让自己活下去。于是大学里的医学生也被叫去填补空缺,兰榭念的并不是医学,他所感兴趣的是机械,哪怕是钟表店的齿轮,也是他所感兴趣的范围。他被当地人称赞为“钟表天才”,因为还没有他修不好的表。
可他并不是“医学天才”。
他耸肩,在亚多克上校来学校抓人时,这样说道:“战争很要紧,但你不能病急乱投医,我是念的机械系,上校,你不能让一个整天拧螺丝搞电焊的人去给我们的伤员打麻药——那比不打还痛,我保证。”
亚多克上校在众人面前被驳了面子,阴森看着这个刚刚成年的金发男孩,然后抖了抖手上的名单。
“兰榭.劳伦兹。”他冷冰冰念出兰榭的全名,老鹰一样的眼睛钩住他,“名单上清楚写着你考入的伦沙大学医学系,你想逃避,我现在就可以枪毙你。”
“我一进来就转系了......”
他所遵从家族意愿考入医学系,然而医学世家并没有遗传给他学医的心,他瞒着家人在第一年转了系,在败露后与家里决裂。他不再收到署名为“劳伦兹”的转账,贫穷使他不得不在课余为钟表店修一些棘手的坏掉的表。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塞进了车厢。那里面还有十几个青年,但脸上表情全是鄙夷——在他们看来,兰榭不愿意跟随亚多克上校前往前线为国效力,就是个没有觉悟的懦夫。自尊心和爱国心让他们不愿意和懦夫说话。
直到辗转第五个城市,兰榭扶着窗口吐了一路,奄奄一息抬头喘气时,车里被塞进那一批的最后一个青年。他自我介绍:“我叫何铮,中国留学生,医学系。”
但车上没有人理他,只有兰榭趴在窗边,眯着水汽朦胧的金色眼睛对他点了点头。
“你看起来很不舒服。“何铮说起话来很温和,他坐到兰榭旁边,那是唯一一个空位,“需要帮助吗?请问。”
“并不。”兰榭摇摇头,他把脸转过去看着何铮,只是想解释一句自己晕车而已,然而一张口,比字母更快蹦出来的是一堆呕吐物。
——樱桃,面包和沙拉。这些原本美好且芬芳的食物被胃酸包裹着,此刻散发出了不那么美好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