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8、第38章 ...

  •   演尽千秋悲喜事,品不尽欢畅忧伤,唱不尽古今善恶,道不尽红尘孽缘。包厢在浆水镇戏台两侧楼上,穿过新盖拱弮门登上数级台阶,进入两侧挂着红灯笼金碧辉煌包厢,此处离地面约八尺高,悬空在场下观众头顶探向戏台。很快酒菜上桌齐备,梅雪陪着夫人落座,其他丫鬟在夫人后头替她捧着熏香紫金炉,更多有头有脸乡绅上桌,大戏便敲锣开演,诸人透过几扇窗子朝外看极其清楚,此地视野宽阔,半两金装扮好出来跑个圆场,等着她下场从后门到包厢给众人敬酒,梅雪此刻陪坐冷脸,推脱着不肯喝,最后镇长威逼下骗喝几盅。
      半两金对梅雪视而不见接过酒递给侄女,片刻随着锣鼓点再出包厢,跳下场子用沙哑嗓子唱了个半场,顿觉身子乏得不行,恐难支撑下去,急忙使眼色让侄女顶替上场,半两金靠在敞口道:“亲侄女来救命,看见梅雪贱人蹲包厢看戏,俺心里头窝火,口中堵棉花,一时半会儿喘不匀实气,你看梅雪她穿什么,戴什么,绫罗绸缎织锦袍,拿着件价值不菲古玩团扇,随着老爷太太们附庸风雅,让咱娘俩在台上累个贼死,俺得马上下去喘匀了这口气,不然非气死在台上不可,你替俺下场兜住半圈。”二升米顶替上去唱完了整出戏,跟着半两金上来敬酒,董镇长嫌她丢脸就没怎么说话,反而是央求梅雪扮上去上台露个脸,只说道:“梅小姐好久没上台,不如在此亮一嗓子,好让众人开开眼界。”
      梅雪面露难色道:“俺不是戏班子的人,便不好开这个口,只是刚才暴四爷抬举俺,让腆着脸再来戏台戏班丢脸,俺毫无城府厚着脸皮跟来祈求原谅,嗓子两年多未曾哼出个完整的曲儿,若是能唱好一两句还能不污染各位有头有脸乡绅耳目,俺倒是愿意给大家逗个趣味,即便落个话柄,反倒是不怕众人耻笑了。”暴四爷听见这段话,觉得舒心,端起酒杯道:“董戏头,梅雪说的好,要是有啥不对的地方,俺向你赔罪,从此再无得罪之说。”
      董熙麟连说使不得,太折煞俺这人的品德,说着话把来敬酒的半两金和她侄女轰下去,暴四爷听了会儿其他人的杂戏,觉得没意思,转头对梅雪道:“梅姑娘,台上唱的实在没啥可听的,不如你到后台扮上,唱一段《玉堂春》,也好让董戏头心里有个底儿,你唱戏的份银可是少不了。”梅雪听暴四爷都这么说了,她只能顺着,爱惜着衣裳似的小心走到后场,多少以前狗仗人势的“东西”在门前都争相巴结她,紧着她用胭脂粉,用菱花镜子,坐好座儿。半两金母女岂能让她顺心截了道,决不能栽了面,孤注一掷倾囊捧出四十两亮闪闪黄金,偷偷递给暴夫人,她顿时心花怒放,琢磨拿着如此多钱财给暴四爷跑官岂不是美哉,省主席位置简直稳稳当当到手。
      等梅雪扮上,戏一开锣,一声唱便技惊四座,随即满场鸦雀无声,犹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一根绣花针掉下都能听见声响,暴四爷见了台下场口她的扮相,三魂七魄当场不知丢了几魂几魄,梅雪唱的太好了,扮相也佳,半两金跟她一比就像发了霉的豆腐渣窝头对上了金玉芙蓉面饽饽,她那浮囊东西不能吃,得赶紧扔了。半两金长的差,这些年没人管敞开唱,唱破了也不过如此,没人敢说半个不字。暴四爷脸上带着得意之色,董戏头乍听之后心惊肉跳,埋怨之前怎么就没听出来她唱的如此妙,心头突然扑腾扑腾跳起来,再看见半两金和侄女呆若木鸡的表情,只恨不能早死两年,也好少丢两年脸。梅雪唱完一折,兴许是好久不上台,口腔偶尔发紧,不经意漏了几个小破绽,让细心的戏迷暴夫人发觉说给暴四爷听,众人当场替她扼腕叹息,拿起折扇在桌上拍案替她叫屈,董戏头这时脸色恢复常态,怕暴四爷往后在襄城县里说的他好色无德,影响仕途,强行判梅雪勉强与半两金和侄女加起来打了个平手。梅雪唱完卸完妆上来敬酒,众人都喝的差不多醉了,暴四爷道:“梅小姐唱的好,只是有几个地方唱的错了,小小瑕疵,好久不上台生疏了,以后要改,俺看梅小姐以后每个月唱戏的月钱,跟半两金和二升米相同,请浆水镇出银票好了,三人都是每月固定一百四十块银元。”董戏头连忙说好,脸上堆满爱才之心,与暴四爷握手言和。
      暴四爷对梅雪的态度之所以冷淡下来,是因他看见了夫人恶毒神情,那眼神着实毒辣,赛过腊月飞雪时候砸开冰凌搓衣服,那是女人在防守她阵地时喷射的愤怒,像只扎煞着刚刺鬃毛的狮子,她容不得任何人挑衅,如果梅雪再勾夺他的魂魄,怕不是闹个鸡飞狗跳那么简单,到时必然鱼死网破。暴四爷用冷眼对梅雪,反倒使得梅雪悬着的颗心安静下来,笑容更加真实殷切,原本准备好被“蹂躏”,现在她不再害怕,夫人定然在她背后对暴四爷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逼他收起色心。暴四爷夫妻给梅雪感觉是她只要配合夫人,就能保命,不知不觉梅雪事事围着暴夫人意思转,偷偷将解开的内衣盘扣一颗颗扣好,偷偷许诺将每月挣的一百四十块银元交给暴府四十块。暴四爷痛快喝了几口酒,醉酒醺醺站起身,一指众人道:“好了,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既然梅雪是因唱《白蛇传》惹的麻烦,俺出一题,梅雪反串许仙,二升米演白娘子,烦请半两金演趟法海,大家一起演出一场《白蛇传》作为压场压轴吧,之后便如此晚一般安排三人珠联璧合共同唱好浆水镇戏院的每出大戏。”梅雪脸上神情略为难,强辩道:“反串许仙俺倒是没什么,平常在场下词早记得滚瓜烂熟,只怕委屈了两位,暴爷就是让俺演天上的惊鸟,水里的游鱼,俺都肯。”暴四爷喝的很多,听罢大笑,连声道:“讲的妙,妙哉!俺心悦诚服,此役梅雪全凭这几句话能稳赢。”
      一阵锣鼓家伙猛烈开场,梅雪扮作俊俏许仙,手持着雨伞上场,其后就是与白蛇青蛇雨中寻人,渡船之上巧遇许仙,戏本身很精彩,但是暴四爷不等法海收了白蛇,带着自家夫人回豪宅休息,只留下两个抬轿子轿夫在戏院门口等着,等梅雪演完戏卸妆出来。
      梅雪紧穿外衣出了戏院门,悄悄乘了轿子,让两个轿夫抬着回暴四爷家歇息,此时轿子外面下起小雨,梅雪在轿中听见雨声,催促道:“ 再快些,要下大雨了,若是慢腾腾不着急,暴四爷必然要骂咱是愚蠢之人。”两个轿夫听了觉得是道理不错,抓稳轿杆在蒙蒙细雨中撒腿狂奔,其中一人喊着:“莫慌,脚下稳住,千万莫踩空摔跤哩。”轿夫小跑着稳住赶路,瀑布般大雨还是随即追踪赶来,噼里啪啦的骤降大雨倾注在青布小轿上,浇湿了轿内,坐在里面的梅雪急忙叫停两人,抬上轿子到最近人家屋檐下避雨。
      大雨在黑夜中无情浇湿浆水镇大地,轿夫全身被湿透,两个人抱着胳膊冻的直抖,梅雪穿的衣服罩衫不多时也打湿了,三人想躲避屋檐风雨,急忙叫喊那户人家开门,拍了半晌厚门,门里无人应门。梅雪着了凉,腹中绞痛难当,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只能暂且忍着。两位轿夫道:“姑奶奶咱们走吧,这是钱谦益多年前在镇里建的,姐姐是刘凌志大夫人钱凤雁,此刻多半不住在镇里,此处宅院空置多年,女儿钱文玉是个心肠极硬的,你就是敲碎院门,她都不会替你开门户救难,又恐住在叔叔钱谦蠹家。咱走在路上或许雨就下小了,若是在这里躲雨,怕是三两个时辰都停不了,反而连累你冻出病来。”梅雪看他二人脸色铁青,答应着三两步跑进轿子内,两位轿夫抬稳快步往暴四爷家赶,梅雪坐在轿内像是腾云驾雾,颠簸之中腹痛顿时随着缓解。想必两位轿夫是镇里最出色的抬脚,坐在轿里感觉很舒服,她撩起轿帘,刚才大雨转眼变成朦朦细雨,另外似乎飘起雪花,透过不时闪烁的路口灯火,浆水镇在她印象中从未有过如此亲近,置身其中,感觉不到之前的疏离和悲痛,她微笑着融化了寒冷和凄风苦雨,那种种不适感缓慢从她身上流淌下来,融进道路雨水里,汇入此刻泥浆翻腾浓稠的浆水河。
      望着雪花,梅雪靠着轿窗想起满身腱子肉的沈师范,自从她一来浆水镇,就莫名喜欢上的男子,喜欢他质朴中夹带的斯文,喜欢他为人不张扬,不愚昧,她觉得他会是那种从心灵到□□都体贴的男人,从第一眼看见他,直觉告诉她,他能够融化她不幸的冰封内心,能把她从青灯古佛孤寂中解救出来,让她忘记痛苦过往,将来顺顺利利生活在浆水镇里,即便是长久离开留恋的舞台,嫁与他传宗接代生儿育女,只要他能让她在空闲戏瘾技痒时,随意走上戏台去唱上一两场,她就能心满意足毫无悔意与此男人共度一生。
      陶醉中的女人在轿中贪婪望着雪花飞舞中忽明忽暗的浆水镇,直至雨水再度打湿她的脸颊,她缩身回轿中,单单再将手伸出去,去触摸雨雪中的浆水镇。轿子最后停在暴四爷气派的家门口,梅雪原本踏实的心突然忐忑起来,她害怕门口两只巨大石狮子的威严,担心暴四爷会逼她做难堪的事,或者对她说难堪的话。幸好看门人听见轿夫问话,轻轻开了小门请轿子抬进去。说是小门也比平常人家的大门要宽大很多,暴四爷家的大门都是鲜红色的,巨大的看门兽吞噬着进出的人像镇墓兽,更像监狱里的狴犴。梅雪被管事领到宽敞明亮客房,本想给暴四爷请安的,但是暴四爷夫妻已经睡下,他听见梅雪进门的动静隔着窗棂道:“梅老板,今天唱得辛苦早些歇着吧,雨大打湿衣裳不妨事吧,换件干净的别着凉,俺暴四爷说到做到,绝不能朝令夕改。”梅雪感激着答应一声,随着丫鬟婆娘走到别院偏房,这间房早已布置一新,满屋豪华家具,婆娘伺候她脱下湿衣服,谨慎道:“这间房从未有人住过,暴四爷的宅院都是新盖的,你看着屋梁有多粗多直溜,你再看着家具摆设,件件都精工细作,连大奶奶睡的床都值好多银元,这南面整间红木窗是活动的,天气好的时候你往两边推开,便是个喝茶看景的晒台,若是你想闷会儿戏,把它当做个小戏台再合适不过。你再瞧东墙荷花财神童子画都是请名家画就新贴的呢,显着喜庆吉利,柜上放着最新几本上海画报,都说的是你们唱戏的人和事,闷了翻翻,奶奶有啥不满意的,随时唤咱们,乐意着呢。“梅雪换身白缎子睡衣,伺候婆娘已经准备好一碗红糖姜汤递到她手上,喝下姜汤水顿时胃肠暖和起来,一股热流冲散腹痛。伺候婆娘搬过两扇优等昂贵花梨木屏风,把大门和卧床之间隔断起来,丫头点上两盏亮晃晃明烛,梅雪在巨大的四面落地镜子前卸淡妆,湿毛巾一点点蘸上温水在脸上扩展熨烫,慢慢眼前竟然出现沈师范的眼睛,他静默的望着她,缓缓转动着头颅,随着梅雪惊叫声又消失不见。婆娘备好床铺,最后在胸前抱着双拳道:“梅奶奶,这里有件西洋传来的戏匣子,本来是暴四爷心爱之物,他常用这东西听戏,现在转让给奶奶,他说你会唱戏,若是能天天听听戏台,对将来戏路帮助更大。“
      梅雪转头看见靠门桌上紫绸子布下盖着个玩意,婆娘替她撩下绸子布,一台白色带着棕黑的戏匣子,它上下并列着三个旋钮,伺候婆娘见她好奇,“吧嗒”拧开,随着“吱、吱、吱、吱”响了几声,婆娘调到一个有声台,竟然说的是京腔对白,不一会儿传出老生唱的京剧,梅雪被吸引着靠进那洋玩意,脑袋靠着聚精会神听那里面声响,抑制不住满脸兴奋。暴四爷因为大老婆制止,而收敛对梅雪的欣赏和情感,他看中浆水镇镇长肥缺位置,需要他积累个人威望,到了一定时候,即便他不想担任镇长职位,镇里有头脸的遗老遗少也会把镇长位置拱手奉送,像现在只要他想要兼职此职位,便能唾手可得,因为他的钱财会替他说话,只是他夫人比他目光更宽,更远,她想当县长夫人,甚至省长太太,而且已经劝说他眼光从小小浆水镇放宽到县、省位置上。
      原先保长董熙麟当了二十多年戏班戏头,捧红半两金等几个戏子,买好买通镇里有头脸的人,他们爱听戏,因此选董熙麟当镇长,镇长扩建戏院吸引住县长,如今的戏院占地面积足有数亩地大小,在暴四爷看来,董熙麟不是在管理一个千百年历史的老镇,而是在管理一个戏班,且被他管理的井井有条。暴四爷因为接手煤矿大吉大利,很快在镇里存下数万块银元,如此便成了举足轻重的人物,老镇长庞敬镰多次提起让暴四爷在任县筹备处长外再自荐镇长一职,但他不着急,他像一个钓鱼老手,慢慢布局,像对待梅雪那般,他沉得住气,想与梅雪成为知己,但梅雪总觉得让他欠缺些气质或者阅历,不能完全压得住半两金,便只能让两人长期平分秋色,且梅雪逐渐稍逊一筹。他常说在钓钩上放上香饵,鱼儿闻到香味是主动游过来自投罗网。梅雪住处悬空露台下是个鱼池,不远处是仿照苏州园林建造的假山,梅雪可以靠在美人靠上喂鱼,水中的红色鲤鱼欢快的窜上水面啄食她投下的饵料,一缕夕阳金光透过树梢照射在她脸上,像一幅生动西洋油画。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