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浆水镇》奥乙乙

37、第37章

　　火辣辣太阳底下,暴家轿夫傻傻站着，暴四爷竟出乎意料突然从门外走进来道：“服装早就预备上了，俺家里啥都置办着，不用到镇里着急忙慌购买。”原来他在浆水镇豪宅里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只得再乘坐轿子亲自来接。
　　暴四爷爆发户般在浆水镇崛起，梅雪乍看他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吓得魂魄差点丢掉，没敢拿正眼瞧他，噘嘴悄无声息回到房内，继续坐在屋里左右照着手中小镜子，从镜子里悄然观察暴四爷神态举止是人是鬼，随即擦些胭脂在手上抹匀，随意按拍在脸上，原本苍白脸上显得更有生气起来，嘴唇上也涂了些红胭脂，娇艳如鲜花盛开，乍看犹如冬天屋里嫩腊梅般透亮，照得破屋都亮堂起来。暴四爷窗外瞅准她，不放弃地推响她家窗门，梅雪不能再装作看不见暴四爷，嘴唇抿着开门，低头含羞冲着一笑，怯生生道：“暴四爷接俺回浆水镇，多亏想着俺梅雪，俺谢谢您，您的面子俺要给，今天即便是漫天大雪封门，俺都要光脚趟到镇里拜会您呢。”说完便要作揖行礼，暴四爷接过张滴普奉来的粗茶喝了，看着眼前天仙，顿觉得茶比蜜甜，他道：“梅雪真客气，俺就是来看你嘛，你爱唱戏，俺爱听戏，咱俩是一拍即合。”
　　梅雪看了俩人数眼笑着道：“暴四爷，别在院里杵着，屋里院里埋汰怕弄脏暴四爷新衣裳，俺跟滴普说两句话，随后跟您去。”暴四爷听见她抬举他，哪能不喜上心头，再度眉飞色舞道：“梅雪姑娘穿着身粗布衣裳怎能见人，穿上俺带来的上好绫罗绸缎，再配双城里摩登女郎爱穿的高跟鞋，那得多好看，瞧见这身寒酸穿戴，真替你夫妻俩捏把汗，丢俺浆水镇脸面，幸亏俺真猜到你没好衣裳穿，好花还得配好盆养，勤浇水，爱护着，才能更娇艳，不光俺一人欣赏，让整个镇里男女老少都来鉴赏，你说得多好啊！”梅雪没推辞，低头接过衣裳把门关起来，脱去平常穿得粗布大袄，灰黑裤子，换上暴四爷带着的衣裳，最里面先是套上棕色精棉绣衣，此身衣服本是暴四爷从天津买回来给媳妇穿的，贴身暖和，外面那套手工刺绣荷叶露水戏鸳鸯袄裙明显偏肥，裙子还好办，腰间多缠上半圈，但是袄显得松松垮垮，袄袖子也明显长出一截，只能在腕子处往上翻两道，梅雪想着在袄里多穿件夹袄，如此一来，这身衣裳顿显得贴身得多。梅雪一一打量张滴普用银元新置办得几件精致衣橱家具，最后她站在镜子前照镜里的美人。换了两件好衣裳以及穿上高跟鞋的她，身材窈窕，脸蛋比之前更加精致好看，像天仙真从土泥墙画里袅袅婷婷走到张滴普屋里，若是董永看了，以为是七仙女真身便是她梅雪。梅雪稍微在脸颊再擦些胭脂，更仔细铺开抹匀，不断对着镜子里赞叹着，她再次开门站在门口盈盈笑着问道：“好看吗？”两个男人异口同声回答都道：“好看！好看！”活脱脱清朝晚期美女站在跟前，即便西施貂蝉活着那美貌也不过如此吧。梅雪撩着衣裙从晚誉简陋屋里飘然而出，步态神情都极其诱惑，真是请多少好画匠都画不出来此刻真容，若不是亲眼看见便都以为是在梦里遭遇。暴四爷在前面喜笑颜开上轿，梅雪乘坐的轿子步步追随在后面，张滴普跟在娇妻轿子旁，握着轿杆送到村口，路上自然是小声嘱咐数语。
　　临别张滴普道：“梅雪姑娘，俺俩相处两年多，你是啥样媳妇俺清楚，不听旁人编排，好着呢，要是在暴四爷家待不下去，再回来，俺不嫌弃，若是在暴四爷家生下孩子给俺送回来，俺家里感激不尽。”说到此处，那汉子真得落泪，拿袖子擦拭着眼角，他一直觉得梅雪可怜，想一辈子好好待她，如今暴四爷来接她，且是去她朝思暮想浆水镇戏院唱戏，怎能不让眼前汉子替她激动流泪。梅雪听此话心里却高兴不起来，只是在轿子里频频点头，低着头缓缓放下轿帘，她回过头瞥见那汉子依旧动着真情，咧着大嘴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满脸汗水顺着脖颈一直流到胸前。迎接队伍吹吹打打锣鼓喧天，轿子颠簸着行走在通往浆水镇大道上，猛然间，听见领头汉子开口唱道：“村户里闺女千百个幺，走了觉得你最好，地里庄稼千百种草，锄过了知你是棵宝，水里鱼儿激灵灵个跳，想吃新鲜得趁早，炕头上灯火吹不卯，俺想跟你疙瘩（勾搭）到老。”孤独歌声苍凉而凄厉，飘荡在浆水河一带周遭土地上。
　　浆水镇镇前房屋粉饰一新，早前被暴四爷组织有头有脸男女老少在中午时分迎来梅雪，沿途放鞭炮，吹打热闹程度超过刘地主家结婚，最前头是暴四爷喜笑颜开施礼作揖，好事者听说便跑着去告诉半两金，半两金听说梅雪回来，根本没当回事，抽着大烟道：“她前几天来浆水镇卖猪肉，怎么不想着给俺送两斤来尝尝，闺女从俺戏院出去嫁人，便一点恩情不记得，得让张滴普教育教育，说道清楚里头真理，都说说俺对她以前多好，饭凉了俺都记得给她热热，梅雪那孩子缺管教没良心，以后咱都甭买她家猪肉，吃她家猪肉准得猪瘟。”前来报信之人知道她容不下梅雪，只顾自笑起来，接着凑前道：“角啊，再不是那事哩，这趟暴四爷带着梅雪来镇里要唱戏，想想暴四爷那是啥人，他比戏头董镇长更难对付，要留神。”半两金听完恍然大悟忙丢掉烟枪，拿衣袖擦汗道：“梅雪来者不善啊，俺是不是要出去躲躲，丫头准是记着俺仇呢。”报信人只怕热闹不大多嘴道：“谁说不是，俺瞅见她来得路上瘦板着脸不带着善茬儿，她拿暴四爷做新靠山，要不您还是歇掉戏班，领着侄女回溪柳老家躲躲。”半两金掏出铜钱扔给赏给报信之人，嘴里呸呸呸吐着唾沫领着侄女二升米找董熙麟商议，董熙麟多精明人物，如今他眼光聚焦在县里某管事职务肥缺上，别说暴四爷是县粮食局大人物，就是沈师范来求情，该给面子他都得给，谁叫沈家是租着镇里最多地的人家呢，虽然浆水镇盛传梅雪和沈师范两情相悦未经证实，但镇长董熙麟可是亲眼看见沈师范在沈家祖坟里哭着喊着求祖宗给当媒人娶妾。自从梅雪嫁人，半两金带着侄女二升米敞开卖票在戏院里唱了数月，镇里楞是没多少人来欣赏捧场，最后还落个“粗嗓驴叫唤”笑柄，连累得镇长好多天跟着没精神，不得已借着俩人都唱倒的空隙翻盖戏院。之前他是老戏头出身不愿得罪半两金，当了镇长想不想得罪都是看心情，惹急眼臭骂她一顿都是家常便饭。
　　董熙麟听半两金把事说清楚，尤其是半两金把俩人合伙害梅雪之事加重语气说出来，当即觉得此事颇为难，本来看暴四爷面子要去欢迎，现在心底里却是想要去阻拦，毕竟当初撵走梅雪也是他气头上办得。其实他憋了多年窝囊早被任职新镇长荣耀冲刷多半，剩余闲气被半两金和她侄女这两年所作所为消化干净，梅雪能来他看着暴四爷面子从心底里欢迎，若是梅雪她不计前嫌便更好。半两金撇着嘴道：“小骚娘们这是傍着大树，摸着金佛脚，捞着金银河里财宝要暴富，酒足饭饱回浆水镇来气俺娘俩，都别以为她是善良弱女，心底里其实狠毒着呢，你看她以往暴打二升米，就因为唱错几句，到现在留着手印子呢，她不愿意离开浆水镇，咱俩人硬把她绑了半卖半送，还安排她嫁给个疤瘌头老汉，她得多窝囊憋屈，当时被捆着得多绝望，换个人都恨不得半夜把俺们摁住杀掉，要是混得意了到暴四爷耳畔叨咕两句，咱浆水镇能有太平日子过吗？”半两金几句话把镇长暗藏底火勾上来，他和二升米早已经“生米煮成熟饭”，想起她甘愿退出戏台替镇长当贤妻良母，他就不能去搭理梅雪，甚至在想怎么设法安排把她撵走。
　　欢迎仪式上董镇长没露面，浆水镇“有头有脸”一干人等，等到脚酸腿麻，待看到从晚誉村不紧不慢抬来两顶轿子，立刻又把锣鼓敲得震天响，只恐不能把天震漏了。暴四爷把轿子直接抬到董镇长家，下轿来到院里站稳，抱拳道：“看来俺来得正好，镇长、老镇长，老戏精半两金都在，梅雪下来见过两位。”梅雪从轿子里走下来，不近不远面无表情作揖，暴四爷道：“她喜欢唱戏给她唱便是，戏台不是经常空着？半老板不要话说得那么狠毒，她能害谁？出人命俺担着，要是庞老镇长、董镇长给俺个薄面子，以后台上梅雪唱前半轴，半两金唱后半轴，你压着她，准不能出纰漏。”董熙麟是戏头出身惜她，哪里听不出暴四爷话里意思，看见眼前大大方方挑不出毛病的梅雪，立刻想留着她到镇戏台上演戏，给镇里百姓过过眼瘾戏瘾，给戏院增色，急忙对着县粮食筹备长官暴四爷道：“暴四爷话说得好，半两金赶紧领着梅雪回戏院安顿，把原来好房腾出两间来给她，谁都不准欺负。”暴四爷阻拦道：“这倒不必麻烦，戏院里那么大点地方，掉根头发丝砸到四五个人脚面，梅雪姑娘暂在俺家住着，比起戏院里舒服，而且吃得还好，肠胃不出毛病。要是梅雪姑娘戏院里有戏要演，俺便嘱咐轿夫给抬过去，演完再回来，前半轴顶多唱到晚上九点半，梅雪姑娘你说三个小时够么？”梅雪听着笑着大胆说道：“暴四爷说什么梅雪照办便是，俺是无所谓压不压着老戏精，只要能让暴四爷和诸位有头有脸听着祖宗玩意不丢面子，浆水镇父老爷们高兴都能应付。”
　　半两金吸食过大烟，迷糊着从前到后听清楚粗枝大叶，本想当着暴四爷挤兑梅雪两句，奈何董镇长紧拉着她胳膊袖子，不断捏着着她颤抖身体不再让她言语，只能默默答应，然后按照暴四爷说得办，董熙麟道：“既然暴四爷来了，要不咱们开桌席，今晚在戏院包厢里团聚，俺这个镇长加戏头恐怕得给个薄面。”暴四爷道：“使得，使得，董戏头经营戏班二十年，如今镇长双重责任在肩依旧运转自如，俺暴某人自愧不如，混居浆水镇要靠镇长照顾通融，便依镇长定在今晚包厢内开席。”梅雪听着觉得新鲜，两年多没到浆水镇戏院和北平上海时髦戏园学加装了包厢，转念想到在戏院里被撵被打被强逼嫁人，又暗自替以前难过，肠胃里不舒服，比吃撑酸汤面还难受。半两金诸人到戏院唱台大戏，跟随地屙泡尿那样方便，对演员来说天底下没什么比唱戏更简单之事，锣鼓点敲响她站哪儿都敢唱，请人看戏有面子，一场戏看完，两派拉开架势本来要相互砍得血流满地，最后都握手言和了。镇长道：“如此最好，俺作为镇长也该积极解决此事，把半两金和梅雪之间恩怨做个了断，从此化干戈为玉帛。”暴四爷也不推辞道：“那好，俺回去换件衣裳，咱们等会戏院再见。”
　　黄昏时候，暴四爷换身衣裳，穿得是锃亮蓝袍马褂，上身那件缎褂明晃晃夺目，袖口马蹄袖上两道蓝色弯月牙儿，胸口挂着条小拇指粗细金链子，腰下面是黑红海蟒花纹袍透着鲜亮，里面若隐若现是一条黑裤，脚下是一双上海最摩登皮鞋，前端黑，中间白，鞋跟棕色三接头亮眼皮鞋，黝黑头发被梳理成根根朝后锃亮干净背头，显得整个人很精神干练，手里拿着根细长杆烟锅，腋下夹着根文明棍。梅雪同样也换了新衣裳，瘦身雨打浮萍绿背扇面短袖袄，立领遮腮，两袖粉红色，一条亮蓝色百褶绣龙凤长裙，裙子前面褶中绣着暗黑沱眉团花，万字旋转无极图案，足下竟然蹬着双黑色女装系带皮鞋，她低眉顺眼陪着暴四爷太太前来，夫人富态阔脸，显得很有教养，话虽然不多，眼神却是威严，据说是清朝皇族后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