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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生日 ...

  •   我的生日是十月十日,恰好赶上一个周六。周五晚上一放学,夏阿姨就急匆匆赶过来把我接走了。
      “家里给你过生日,都等着呢。”她依然很干练的样子,不经意间把我当小孩子对待。

      十六岁了,这个年龄听起来有些恐怖。
      爷爷曾经说等我十六岁了,我就不再是小孩子了,我不可以再给自己的错误找借口。十六岁到十八岁是试用期,如果我这两年都不出差错,我就可以顺利成为继承人。
      而这个位置原本不是我的。

      家里没有大张旗鼓搞庆祝,那不是他们的风格。地方选在了程丽明家开的丽清酒店,不大,一共十二层,包了最上面一层,稀稀落落摆了五张桌子。食物也很寡淡,唯一看起来比较华丽的是一道龙虾刺身。老头子们都追求养生到了变态的地步,满桌子的青菜蘑菇,搞得我毫无食欲,连蛋糕都是脱脂奶做的……
      夏阿姨带我进去坐下,老爸老妈难得一起出席,一左一右守在我身边像一对保镖。我扫视了一圈我同桌的人,他们的位置代表了很多东西。
      老爸左手边是二叔,没什么好说,虽然和我不是很熟,但是跟老爸好的不正常,永远坐在里老爸最近的地方;二叔旁边是二婶,笑容标致的美女,可惜老的厉害,话很少,但是很精明;老妈右手边是我最小的舅舅,只比我大十岁,大学刚毕业,跟着老妈在那边做风投,和我很亲近,像同龄人;舅舅右边一直到二婶,坐的都是爸妈两家的亲戚,和我正对着,坐在正席的,是我的爷爷,几天前还宣布病危的史家老爷子,史振声。
      爷爷明显瘦了很多,但是他坐在那里,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只有奶奶在他身边小声问他需要些什么。从我进来他就一直盯着我,我冲他点头微笑,奋力抵抗这种强大的压迫感。

      “你活着如果不能赎罪,那就用死来弥补吧。”他当初就是这样对我说的,我还要跪在地上感激他的怜悯。我那时卑微得像囚犯,而他是主宰我命运的法官。

      老爸等我坐下,也不先跟我说两句,就站起来发表开场词。我对他一本正经的客套话毫无兴趣,正好可以借机观察一下到场的其他人。
      一桌是稍远一点的亲戚,我都有些认不全。程丽明爸妈和我坐一桌,她自己却到另一桌去招呼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客人了。还有一桌是爸妈的朋友,有我熟悉的叔叔阿姨,也有只见过几面但是位高权重的人物,我看到陆乐的舅舅也坐在那里。最后一桌是公司里的人,夏阿姨正在那一桌安排座位。
      我朝程丽明那边多扫了几眼,没有陆乐,心里安稳了许多。
      老爸唠唠叨叨终于说完了,大家准备开餐。我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头,但是没时间细想,已经被冲过来敬酒聊天的人群围的水泄不通。
      我有些无助地看着程丽明,她有意无意地看着我,拿着酒杯的手轻轻划了两横一竖。
      于鸣箫。
      是啊,我没有看见于家的任何一个人。阿箫和我算是青梅竹马,于家和我家也算是世交。他们家虽然不是生意场上的人,但是以前这种活动都不会少了他们。连爷爷奶奶的寿辰也会请到。今天有些不寻常,于家只是个开始。
      我一边向叔叔阿姨们说些应付的话,一边四下寻找那些不是生意伙伴的熟人。
      一个也没有。
      爸妈其实都有一些文化圈的朋友,平时一起喝茶聊天,打球看戏。老妈甚至还会找个服装设计师一起逛街做头发。但是今天这些人连影子都见不到。
      现在这里坐着的,除了史家家族的人之外,剩下的全都是和史家有着密切关系的人。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也有过一次这样的聚会。只不过那一次不是庆生,而是葬礼。
      爷爷在整个过程中一直在默默地吃菜、喝酒。他的酒是装在一个很旧的白瓷瓶子里带来的,不是店里的酒。瓷瓶放在一个大一号的瓷杯里,浸在热水中温着。这套酒具我见他用了十几年,从未变过。也不知道里面的酒是从哪里来的,这么多年都喝不完。
      忽然我看见有人从外面溜了进来,跟在一个服务生后面,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但是那身影我太熟悉了,他径直走到爸妈朋友那一桌,坐在了自己舅舅旁边。陆乐,果然还是来了。我转头看了一眼程丽明,她也在看着我,还微微点了点头。
      爷爷就在这个时候清了清嗓子,所有人静了下来。
      我不知为什么心脏开始狂跳,陈年的记忆越来越清晰。有那么一瞬间,我看见所有人都换上了黑色的衣服站在大堂里,我跪在人群最前面,颤抖的哭不出来。
      幻觉又出现了,在这个绝不该出现的时候。
      爷爷的话把我拖回现实,我发现我攥着酒杯的手已经布满汗水。
      “今天,是小南十六岁生日。诸位可能有人还记得,有人已经忘了。”爷爷的声音有些沙哑,语速也很慢,但是威严仍在,“八年了,我说过的话我还记得。史家这一辈,年龄合适的只剩下小南一个人。她今天十六岁了,很快就要读大学,可能还要年很多年书。小南很聪明,成绩好,念书当然是条好出路。可是,史家等不了那么多年。”他停下来,看着我,像一只老年的狮子,眼中的锐利和身体的腐朽形成鲜明的对比。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老头子低沉的声音敲打着我的神经,我用力点头,不能让别人看出我的紧张。
      我的任何一点动摇,都会被看成是史家的动摇。
      爷爷满意地点点头,但是没有一丝笑意。他转而对其他人说:“八年前我说过,等小南十六岁了,我会让她进公司打工。等她上大学时,她要成为我的部门经理。在她大学毕业的时候,她会进入董事会。三十岁的时候,我希望她能成为史家的当家。”他停了一下,似乎在看众人的反应。没有人发出哪怕一点声音,所有人都用同样的表情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今天她刚好十六岁,即将迈出她在史家的第一步。”他看了我二叔一眼,说:“云翔,小南从今天起,就是你的实习生了。我给你一年时间,让她熟悉你那边的全部业务。”
      二叔表面上负责的是史家的酒店经营,实际做的是老爸地界内各类商业开发的投资管理。而老爸老妈做的,则是地道的地产生意。
      一年后,我需要学会这个庞大集团最表面的资金运营机制。然后去老爸那里,进入他的关系网,去学习更多和金钱没有直接关系的事务。最后,去我的舅舅那边,和这座城市的地下势利混个脸熟。期间还要完成高考这件要命的大事,爷爷根本不拿我当人,他不停的逼迫我,不知道是为了帮我赎罪还是要为自己出一口气。

      我本来的人生,绝对不该是这样的。
      八年前的今天,他们选择了我的生日来举行一场葬礼。没有蛋糕,没有礼物,也没有祝福。那一天像一条分界线,之前是彩色的世界,然后是黑色的休止符,休止符后,是漫无边际的白色世界。
      本来可以无忧无虑地成长,像那些衣食无忧的女孩子一样,读书,升学,还可能出国,选择一个轻松的职业,或者在家族的公司里顶一个虚职。他们原本就对我不抱什么希望,我是个女孩,注定和家业无缘。
      因为我还有个哥哥,因为他健康、聪明、漂亮,从出生起就完美无缺。而我是个失败的产物,孱弱、胆小、孤僻、其貌不扬。
      我从小就能看见空气中游动的金鱼,我和爸妈说过这件事,可他们都没有放在心上。再后来我看到哥哥在掐死那些金鱼,它们在向我求救。我大声呼救,哥哥就会过来掐我的喉咙,而我会像金鱼一样无助地吐出许多泡泡……
      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一脸怪异地看着我,旁边还有穿白色衣服的人。那时我听不懂他们说的话,我只是很害怕。爸爸的眼神里充满了厌恶,妈妈则是怜悯。哥哥……我觉得他一直在笑。
      六岁那年我被确诊为先天性精神分裂症,属于轻度被害妄想型。那时起我开始服药,接受心理治疗。我不会被送进普通的医院,史家不会允许这样的丑闻出现。
      两年后我八岁了,还没有上过学。哥哥已经拿回了他人生的第一个奖状,兴高采烈地在我面前炫耀。我清楚地记得,他手里拿着一条硕大的金鱼,金鱼抽搐着,吐着白色的泡沫。我害怕极了,觉得我也会像那条金鱼一样窒息而死。我逃走了。
      家里像是长满水草的鱼缸,无论逃到哪里都是没有出路的迷宫。哥哥不见了,只有一条巨大的金鱼追赶着我。把我挤到墙角,挤得我喘不过气。我拼命求饶,可是更多的金鱼向我压过来,满眼都是闪着金色的赤红,我拼命地挥动着双手想要赶走这些。渐渐地,金色消失了,只剩下红色,鲜艳的红色,血一样的红色……

      压迫感消失了,金鱼也消失了,哥哥也消失了。

      爷爷突然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眼前那些金鱼的影像颤抖了一下,全部消失了。
      “小南。”爷爷忽然向我招了招手,“来。”
      我乖乖站起来,从容不迫地朝他走去。短短五步路的时间,感觉却无比漫长。干枯的有些硌人的手紧紧攥住了我,我有些恐惧地抬头看着爷爷的眼睛。
      “爷爷相信你,你是史家未来的希望。”
      我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庄重一些。

      那些坐在我面前的叔叔阿姨们,有很多都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他们只以为史家的孙子早早夭亡,家族里也再没能生出一男半女。他们只当我是死马当活马医的充数之辈。他们只以为,这是史家的报应。
      他们不知道,八岁的女孩看着满手的是鲜血和碎玻璃时,那种恐惧的要死的心情。
      他们带着程式化的微笑看着我,估摸着我的斤两,那一张张脸后面,没有一个是真正的祝福。史家就要垮在我的手里了吧,他们像鬣狗一样早早围过来,争夺狮子的第一块肉。我是狮子最后的意识,我要承担被吞噬的所有痛苦。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狮子没有死,而是坚持活了下来。但是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真的能完成这个任务。爷爷相信吗?我想他也不信了,他不是个喜欢冒险的人,但我不知道这一次他做了什么万全的准备。

      八岁那年我到底还是被送进了特别护理院,因为重度被害妄想和暴力倾向。我最后一次在人前露面,就是参加哥哥的葬礼。他们已经放弃了我,觉得我就要在白色的病房里度过余生。我被全家人唾弃,包括我的父母。
      可是一年以后,他们把我接了出来。那一天是我的生日。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被送到了北方的一个小岛上,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那里有一所奇怪的学校,我在里面读书,生活。我的全部同学加起来只有五十二个人,被分成三个年级。每年也和正常的学校一样,有寒假和暑假。家里这个时候会把我接回去,但是会有一个学校里的看护跟我一起回来。我认识了程丽明,后来又认识了于鸣箫。我和她们出去玩的时候,那个看护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我。阿箫和丽明姐参加过哥哥的葬礼,对我的事有一点模糊的了解。但是那是她们还都是孩子,在大人的授意下陪我玩耍,并不知道我身体里埋藏的恶魔有多可怕。奇怪的是,虽然我们之间也会吵架,闹别扭,但是金鱼的幻影从未出现在我们中间。和她们在一起的童年,是我最幸福的时光。

      爷爷宣布完这件大事,就向众人告辞先回去了。他自己走路已经有些困难,保姆和二叔一起把他扶上轮椅,众人起身目送他离开,场面安静的有些诡异。只有奶奶断断续续地叮嘱回荡在大厅里。
      这是我的生日,一年一次的倒计时。

      我的眼角扫过陆乐坐的位子,他没有向其他人那样看着我爷爷的背影,他在看我,毫不掩饰。我猜他事先得到了一些消息,不然此时不会表现得如此镇静。爷爷进了电梯间之后,人们收回视线,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酒宴算是正式开始,刚才是喝酒,现在才是吃饭。但是陆乐一只很沉默,连坐在他身边的杨叔叔也不怎么说话,只是偶尔和过来打招呼的人介绍一下陆乐。
      我仍然得不到空闲,作为小孩子我不用喝酒,杯子里装的是冒充红酒的酸梅汤。但是无数杯酸梅汤下肚后,难受的感觉不比喝酒好到哪儿去。我只好说声失陪,三步并两步冲向洗手间。

      也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这样的酒店里依然有呕吐物的味道。清洁工手忙脚乱地在打扫,看来是刚刚发生的事故。我捂着鼻子解决完问题,也不好在里面久留,只能在洗手池拖延一下时间。能晚回去一会儿是一会儿。
      洗完手又洗了个脸,抬眼一看,一张面巾纸递到了眼前。我转身,陆乐面瘫地站在我身后,像个服务生。
      “谢谢。”接过纸巾胡乱擦了擦,忽然想起这副样子站在厕所门口实在有些尴尬。“呃……要不你先回?我想在这儿清醒一会儿。”
      他没说什么,眼神转了转,点点头,走了。
      我松了口气,转过身准备继续装作洗手的样子,就听见一阵急促的高跟鞋声向我后背逼近。
      “你没事吧?!”程丽明拍了我后背一把,“陆乐说你看起来不太舒服。”
      “啊?……啊,是有点,不过不要紧。”我立刻反应过来,“就是有点头晕,歇一会儿就好了。”
      程丽明有点担心地说:“那去大厅门外的沙发上坐一会儿吧,难不成你喝多了?”
      我摇摇头,从镜子里面看着她。她今天化了淡妆,显得很温婉。浅粉和白色相间的连衣裙虽然很素净,但是剪裁很好,我知道这是她定做的,专门在正式场合扮嫩时候穿。她真的很美,小时候就很可爱,一直很讨大人喜欢,虽然功课很差,但不妨碍她受宠。不会做数理化又能怎样?生得漂亮加上人情达练一样可以过得很好。我像一只丑小鸭一样站在她前面,穿着愚蠢的套装格子裙,白色底子上衬着黑色领子和袖口,马尾被夏阿姨挽起来,好歹还算个亮点。我唯一能和她比得就是眼睛,这是史家遗传给我的最明显的特征。
      程丽明盯着我看了一会,皱眉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其实我只是在想,年少时的姐妹情谊,是否真的可靠。
      我转身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笑,然后紧紧拥抱了她。
      “姐,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吧?”
      她的身体静止着,很久都没有动作,只有呼吸带来的一点点起伏。漫长的十几秒后,她轻轻点了点头,说:“我们回去吧。”
      我直起身,冲她开心地笑笑。她也回我一个无奈的笑,仿佛大人原谅了撒娇的小孩。

      那天直到结束,陆乐中间没有和我说过任何一句话,只有散场时例行公事的告别。
      坐在车里回家的路上,爸妈都一言不发,我知道接下来他们会交代一些事情,但实际上那些重要的部分,很早我就听过了。
      我像是一个怀胎十六年的怪胎,在经过充足的准备之后,终于向这个鱼缸般的世界跨出了第一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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