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潮卷一》青取何之

3、端始

　　无双楼今夜热闹非常，灯宴浮沉，碧色水天，姑娘们的罗裙织就了此地无二的繁华，臂挽的飘带带着她们锦绣般的年华流向夜幕，从此霜城夜如白昼，笙歌鼓色。
　　无双楼是这霜城里最大的酒楼，言道这里有世上最漂亮的姑娘和最美味的佳肴，还未行至霜城时，年迈的船夫就出神的看着前方的灯火阑珊感叹道：“这霜城啊，是这无双楼撑起来的。”
　　楼下大厅熙熙攘攘的，坊间座无虚席，各种劝酒拉人的佯怒声，鼓瑟和鸣间姑娘们的啼笑声，一掷千金博美人一笑的誓赌声等，如同涨潮般长留不褪。
　　楼上各房雅间里也都隐约传来各种声音，除了一间例外。
　　雅间里只有一个人。
　　亓官灵序靠着窗看楼下半天了，他这个房间选的极为清心寡欲，窗外不是姑娘们的娇艳美色，反倒是一条人流颇为寡淡的古街。他出神的看着街道上的人来人往，以及，一个算命老先生。
　　且说灵序来霜城三天又三天，他重金包下无双楼的房间，不为觅得佳人，他只是认真观察记录着街道两侧的小摊儿。
　　后天乞巧节临近，许多情人去了算命先生的小摊那里算卦，求得一签喜上眉梢。
　　……看起来这个算命的摊子很受欢迎啊，同理可得，要想收徒还是摆摊来的快。
　　……我也要算卦。
　　灵序下楼又经过了一遍各种香粉粮酒气味的洗礼，好不容易才到那个算命摊子面前，这会儿整个人都仿佛沧桑了十岁似的，有气无力的将袖子挽起，把白皙细瘦的手腕放在了桌子上脉枕上。
　　他刚要开口，就见身后又慢悠悠走过来一个弱柳扶风般的姑娘，步子虚飘，一看就知道是气血两亏之症。灵序迅速起身，扶着这姑娘坐到了椅子上，自己又绕到这姑娘后头排起了队。
　　“多谢公子，小女不会耽误您太多时间的。”
　　“先生，请您帮我算一卦，我后天……能不能遇见我心仪的人呢？”这姑娘温吞的说道。
　　那算命先生听完高深莫测的摇了摇头，虚握起姑娘的手细细地看了看掌纹，左手几个指头飞快点了几下。
　　算命先生表情严肃认真，看的那姑娘也不由得揪紧了心弦。。
　　“姑娘后天遇不见心仪的人。”算命先生如是说。
　　“什么？那我咳咳咳……”那姑娘急了，语气急促起来，竟牵出一串呛咳。
　　“莫急莫急，老道我之所以说你后天遇不到，是因为你今晚就有命星近身，今夜还长，姑娘切放心去遇罢。”
　　“真的吗？！谢谢大师，如若事成，定会再来感谢大师的。”那姑娘满意了，站起来一个劲儿的谢这算命先生。
　　……不是，刚刚不是还很虚弱吗，怎么一说今晚可以找到郎君就瞬间中气十足，手劲大的险些将先生的手掰脱臼。
　　然后，这姑娘往桌子上砸了一捆银票，潇洒转身去遇她的如意郎君去了……
　　灵序看着算命先生立在身旁的告示牌板走了神，那老先生见亓官灵序在盯着一旁出神，微微笑道：“公子要算些什么呢？”
　　意识回笼，亓官灵序问出心中所想。
　　“请先生算算我何时何地能遇到我徒弟。”
　　“算算我徒弟年方几何，是男是女。”
　　“算算我与我徒弟的缘分深浅。”
　　算命先生听完干笑了几声，示意灵序把手放在桌子上。
　　灵序把手放在脉枕上，但那老先生却没有像刚才抓起那女子的手细细观察，只扫了一眼就下了定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缘分到了，自然就遇见了，其他的，天机不可泄露。”说罢用手顺了顺下巴上没剩几根的胡子，继续他的高深莫测。
　　灵序被忽悠的一愣一愣的，懂了又没完全懂。
　　所谓天机不可泄露，缘分到了自然就遇见了……
　　你猜我为什么请你算命？
　　不是，你猜我为什么请人算命？？？
　　模棱两可。
　　灵序给这不靠谱的算命先生付了许多钱，他不是傻子，但那先生说，若是想知道他口中的天机，起码这个数——那个先生仙风道骨的用手比了个五。荷包，卒。他边走边思考，自己为了找徒弟这几日可谓是茶饭不思，日夜难寐，偏生那算命先生还那么笃定的说，自己是天京上神的命格，生来就带着滔天的气运，凡事必会如愿以偿，末了又叮嘱自己切勿戒骄戒躁。
　　笑话，亓官灵序当然不信，碌碌人间滚滚红尘里愿意长留世间的真神只有自己兄长一个，他少时也疑惑过，为什么天上白玉京那么自在的地方会有上神想不开跳下来呢。
　　亓官灵晗不置可否，他倚着亭栏赏雪，湖水融化片片冰雪，白色的锦衣是月华的流泻，太干净了，他坐在哪里，哪里就是白玉京。
　　冰清玉洁的神上开口，声音虚幻遥远。
　　“少帝愚昧，妒我灵资，欲焚我于伽兰台……
　　亓官灵序没有具体听清亓官灵晗在说什么，他总是这样，经常说些自己根本记不起来也理解不了的事情，时日多了，他也就不再追问了。
　　……
　　机会是要自己创造的，灵序又决定了。
　　他决定，摆摊收徒。
　　收徒的第一件事，他折回去把算命先生的告示牌板扛了回来。
　　亓官灵序理直气壮：你忽悠我，我还愿意给你钱，如今我只拿你一块板子，你不许不乐意，也不许喊人堵我，不然你就是恩将仇报，嗯嗯好的就这样谢谢先生先生再见。
　　灵序搬着一个小木凳和一块板子，就这样开始了他轰轰烈烈的摆摊生涯。他借店家的笔在板子上潇洒的写了收徒两个字，店家欲言又止，直到走后店家还在看着灵序的背影思考为什么这么仙气飘飘的人写字为什么会那么难看。
　　灵序夹着板子拎着凳子从街的东头走到街的西头，才终于找到了一个空位子，在密实的人群里寻得一方天地。他把板子往墙上一靠，自己往凳子上一坐，一脸沧桑的看着面前的人来人往。
　　收徒小摊儿成立。有点简陋但我的心意并不简陋，包吃包住包前途，有意者速来速来速来。
　　周围很快就围上来一圈人，有些人比较面熟，大多数是方才在路上就跟着自己一路跟过来的。再者，人们都比较好奇，这年头居然能有人摆摊儿，呃，收什么什么的，再者，这人相貌是真的好看，另一半儿人都是奔着灵序这张美的惊心动魄的脸过来的。。
　　本想着这是闹市边缘，周围生意应该会没有城中心好，但是亓官灵序一来，嚯！引来这么大一群人，生意自然被带起来了。
　　四周摊贩心里自然乐开了花，但亓官灵序现在很焦灼。这群人把他围成一个半圆对他指指点点的，尤其是自己坐着，旁人都站着低头审视着他。说实话紧张的要命。
　　为了缓解紧张，他往后伸手把板子捞过来立在腿前，双手往上一撑。周围人不叽叽喳喳了，注意力被强行矫正，大家都看向了他，面前的板儿。
　　……
　　终于有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妇人发出了肺腑之言：“收…收什么呀，陡吗？……徒吧，小公子？”
　　周围人顿时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立刻附和。原来不是自己看不懂，是字儿实在是太差，已经到了龙飞凤舞的地步了。
　　……灵序发誓自己回去一定练字。
　　“各位，收徒，这板子上写的是收徒。”灵序解释道。
　　周围又叽叽喳喳的开始了一圈讨论，都是在说这么年轻怎么就出来收徒弟了，看着像个小白脸儿似的能会什么，吧啦吧啦……
　　人们在讨论某人某事时阵营总是意外的一致。
　　那年轻妇人又问：“那小公子你会教些什么呢？”
　　“我是剑修，但这世间武器，每样我都使得得心应手。不过还是要尊重孩子的意愿的，喜欢什么我就教什么。”
　　又是一轮叽叽喳喳，不过这次是一起上了，各种问题铺天盖地的向灵序砸去。“大家慢慢问，我慢慢答啊……”
　　第二天早上，萎靡不振的亓官灵序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愣神，在心里进行激烈的斗争：不想摆摊了，昨晚真是个噩梦……不行，万事开头难，才一天了，我怎么能放弃呢。
　　“啊！我怎么能放弃！”他喊了一声，终于是磨磨唧唧的起床了。
　　白天的倒是没昨晚那么夸张了，就是路上时不时路过还是会有人投来各种目光。
　　保持坐姿其实还是很累的，现下也没什么人，他索性靠在墙上，小憩一下。这大中午日头太毒了，被热的快要人格分裂的灵序一脸沧桑的拽着板子拖着凳子往巷子过道那边的凉荫里挪去。
　　修道者食天地灵气，平时无须进食，自然也不会口渴，哪怕烈阳当头，他也不过是有点心躁罢了。但是很意外，旁边水果摊的小姑娘竟然给他端了一碗水过来。
　　“大哥哥，我爹爹说天很热，让我给你端一碗水来。”小丫头声音奶里奶气的，脸上也红扑扑的，瞧上去颇为可爱。小孩子都是讨人喜欢的。
　　灵序接了，抬头向摊子边上往这边张望的男子点了点头喊了一声谢谢。喝完灵序想着自己把碗洗了再递给这小丫头，没想到这小丫头拽过碗就跑了。他愣了一下，忍俊不禁，只好又遥遥道了一声谢。
　　大概是因为昨晚自己给这一圈儿带来了生意……这世上好人还是挺多的。
　　亓官灵序舒服了，一点儿都不焦灼了，甚至感觉心里充满了爱，哪怕扛一千个老奶奶过路都不在话下。
　　他正想在感慨世上好人多呢，身后的过道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咒骂声。声音越来越大，直接响到了门口，灵序扒着墙角往后边探头，见一个年轻妇人一边喊着“你这贱人生的，我就看饿几天你还死不死”等云云，一边“咣当”拉开偏门，跟扔垃圾一样扔出来一个灰扑扑的小孩儿。那小孩儿刚被扔到地上就蜷缩起来抱着头，似是被打惯了一般，本能的护住脑袋。那女子又咒骂了几句，嘴里污秽不断，片刻后又“咣当”一声把后门摔上了。
　　过了一会儿，那小孩儿瑟缩了几下，应该是疼的受不住了。他颤颤巍巍的抬起头，望见了巷道尽头处的亓官灵序。
　　入世的仙人身上披散着灼热的光芒，可那清澈眸子里的光亮比日光还要惹眼。
　　他在泥潭里挣扎着，看见了。
　　太阳。
　　亓官灵序心念一动，犹豫着是上前问询还是假装没看见。小孩子都很爱面子，被家里大人打了，定然是不想让人瞧见的。
　　突然，那小孩儿猛地又把头埋下去了，并不想让灵序看见自己的狼狈，也或许是这孩子仅剩的自尊和体面。
　　但灵序还是看见了那小孩儿脸上青青紫紫的伤痕，八成是拧的，下了狠手。嘴角破烂着，血蜿蜒着淌下下巴，眉骨额角大大小小的血痂都崩裂着口子，血，愈合的没愈合的，到处都是血。
　　刚才发生的太快，来不及阻止那妇人。
　　……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就是心疼，很震惊，怎么能这么打孩子？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能对自己孩子下狠手？
　　灵序迅速站起来沿着过道向那小孩儿飞跑过去，短短的距离，他已经心急如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