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君子》我爱大红袍

82、老妪

　　翌日，天不亮，房门被人扣响。
　　“谁大清早扰人清梦！”
　　王银蛾本来假装没听见，可是那砰砰的声音一阵接一阵，终于她睁开眼，从被窝里钻出来，一脸怒火地朝外头吼道。
　　安静了一阵后，外面响起王父的声音:“银蛾，你娘怎么还没回来？”
　　“她是我娘还是你娘！要么自己去做早饭，要么到外面吃！”王银蛾腾的跳下床，飞快地披好外衣，砰地拉开门。
　　看着门外一脸憋火的王父，她突然嗤笑一声，走到院子里四下打量他。
　　“爹，我说你多大个人啦，还跟个不能自理的弱智似的。”
　　“银蛾，你竟然这么说你爹，就不怕天打雷劈嘛！”
　　“哈哈！爹，你傻还是我傻？天底下作恶多端的人那么多，雷公电母管的过来吗？”
　　夏天的早上，白雾朦胧，空气还有些凉意。王银蛾拢紧披风，心里琢磨今日又是个艳阳天。
　　然而，王父却被她大不敬的话给惊在原地，手指着她直打哆嗦。
　　“爹，你要是后悔生了我这个不孝女就以后找阎王说理去！不要在这里给我扳扯，大家互相各退一步。”
　　王银蛾冷眼看着王父，她这爹虽然是捡破烂都看不上的程度，但怎么说她也叫了二十年的爹，不至于真和他断绝关系。至少还没走到那一步。
　　眼看王父一副被雷劈中的傻样，她这人心里却丝毫没有愧疚，反倒还有些幸灾乐祸。
　　然而乐后，一些积怨已久的事情又再度浮现在脑海中。有些事，有些人，注定没法和解。
　　王银蛾从袖袋里拿出一块银子，塞入王父手中，说道:“爹，我知道你在外辛苦操劳，就是为了这个家啊。但是人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偶尔吃吃喝喝也没关系。”
　　“这钱，我给你，你要早起工作，来不及就去市场买点吃的啊。”一番话温温柔柔地说下来，王父的怒火终于消散了。
　　直到王父出门，她脸上的笑霍然收敛得一干二净，只盯着院门若有所思。
　　至于王父这两天不回家去做什么了，和她有什么关系？
　　不过话说回来，钱真是个好东西——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能消隔夜仇！
　　王银蛾一个人在家里也没闲着，随意弄了些白粥当作早餐，然后开始收拾家里的卫生，免得等秦母回来又说她一顿。
　　可这一等等到午后，她出门下个馆子回来，秦母她们也没回家。
　　王银蛾便放下手里的书籍，拿一片形状美好的叶子夹在当前一页。
　　归云大师昨日在鸡鸣寺讲经布道，今日会场结束，娘和嫂子也该从西大门回来了。可是这会儿还不见人影。
　　王银蛾心里挂记着，索性拿了帷帽，出门一直向西，等到城门口竟发现城门已经关了。
　　一大群百姓围在城门口，场面十分吵闹。
　　王银蛾上前叫住一位官兵，好声询问:“官爷，烦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半个月前不是恢复了正常通行吗？”
　　“近些日子流匪作乱，上面又限制了出行。”
　　“那这城门是不能开了吗？”
　　“姑娘，不必担心，一日有一个时辰的通行时间。上午城外流民作乱，管理城门的官员便下令改到下午开放。”
　　另一个妇人插话道:“还有半个多时辰就开城门了。”
　　王银蛾朝两人点头致谢，正打算先找个阴凉地儿，等时间一到再出城寻人。可这一回身，后面壮阔的场景便将她惊到了，密密麻麻的人就像蚂蚁群积聚在城门口。
　　依这架势是没法出去了，她索性跟着这群百姓蹲在城门口。
　　现在是夏天，太阳火辣，一会儿背就被烤出汗了，粘糊得让她难受。更别说许多人聚在一起，就在城门这块空地上，天又不吹风，吸一口气就是一股人肉的味道。
　　王银蛾单手撑着额头，只觉得从头到脚都像有蚂蚁在啃食，这么蹲着不得劲，站着也不自在。
　　头也晕乎乎的，似乎是要中暑了。
　　可是半天没晕过去，她可惜地看了眼城门口唯一的阴凉处，那里待着两个郎中，旁边放着两只半人高的大桶，几个官兵正在帮忙分发桶里的汤水，料想是酸梅汤之类的凉汤。
　　现在啊，已经有好几个人中暑被送过去了。平生第一回恨自己身体太好，怎么折腾都好得快——可是郎中就在那儿守着，她不敢装病过去偷凉。
　　咦，正腹诽间，那阴凉地儿外的马车里走出两个女子，一人白衣似雪，带着同色帷帽，袅袅婷婷。
　　一人鹅黄襦裙，娇俏可人，正同白衣女子低声说着什么。待她偏过头来，王银蛾认出鹅黄衣裳的女子是墨书，至于白衣女子想必就是那位小姐了。
　　这阴凉处的大夫和酸梅汤看来都是这位小姐支持的，如此可见，这位小姐颇有德行和智慧。
　　如果可以认识一番，那也不错。
　　啊，要是文嫂在这里就好了。
　　可惜几次相见，皆有要务在身，没办法相识，也许这就是命里缘浅。
　　想到这儿，王银蛾突然听见守城门的一个总管高声喊道:“开城门！”
　　然后轰隆一阵，尘土飞扬，守了许久的城门终于开了。
　　众人争先恐后地朝城外涌去，早已忘记那还端在手里的杨梅汤。前面的一个人倒了，盛杨梅汤的碗滚到她脚边，杨梅汤残汁溅到她素衣裙上，尘土飞灰黏在上面结成疤。
　　王银蛾想了想，还是把那只碗捡了起来。等人群蜂涌过后，她走到马车附近，把碗还了回去。
　　一个温和的女声说道:“多谢。”
　　“不谢。”她想着趁此机会见识一下，便偷掀开了一角帷帽去打量女子，不曾想女子也偷掀帷帽正打量着她。
　　两人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
　　平生头一次遇见和她有一样相似习性的人，王银蛾好奇心起，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姓沈，名妍，字微经。”女子笑问她，“那你呢？”
　　“我姓王，叫银蛾，不过，有个人给我取了字，叫慕光。”
　　“啊，慕光。”
　　这时，墨书插进话来:“小姐，她就是昨天被我们捡到医馆里的人。”
　　王银蛾朝两人行礼道谢:“得蒙相救，本应致谢，但见昨日医馆事务繁忙，不忍相扰。今日相遇，又有要事缠身，只能在此空言一谢。”
　　“怎么会呢？微经见慕光你如遇故人，不如下次相约去避暑。”语罢，她沉吟一声，取下腰间玉佩递来。
　　“这便是我的信物。”
　　王银蛾犹豫一瞬，接到手中，歉意地笑道:“我倒是没有东西可做信物，不过我家暂住长平街十九路入口右手边第三户人家。”
　　匆匆相识，还未约好避暑出游的日子，便要各奔东西。王银蛾摇摇头，不去想这些罢。
　　城门外饿馁遍地，哀嚎哼吟声连绵不绝。
　　王银蛾看着沈家车辆运载稀粥和杨梅汤缓缓出城，定了会儿，遂迈步出城。
　　这大热天的，暑气渐盛，不知道母亲她们藏在哪里？方前听官兵说有流民在外作乱，但愿她们平安无事。
　　沿着城门外的官道一直向西走，眼看大路即将延伸入树林，王银蛾不免有些警惕。一边走一边喊道:“娘，秀秀嫂！”
　　路上的流民三五不时地向她投来眼神，其中不乏一些恶意。她假装不知情，手却握紧了袖中的匕首。
　　“姑娘——”靠近树林旁的一个老妪忽然叫住她，“你可是找人？”
　　王银蛾不理会。
　　那老妪接着道:“我刚看见两个妇人从鸡鸣寺回来，不知道是你要找的人不？”
　　“两个人长什么模样，还有随行的人么？”
　　老妪道:“布衣素钗，怀里抱着个小孩。”
　　说罢，向她指路:“往那边去了。”
　　王银蛾心下一惊，难道真的是娘亲和嫂嫂她们，可是她们往那片偏僻的树林里做什么？于是又问:“刚才在城内，听那些官兵说城外有流民作乱，可是真的？”
　　“嗯，是有一些骚动，不过城门关了，骚乱自然也就平息下去了。”老妪答道，支着拐杖慢慢起身，“姑娘，你一个人去不大安全，我领你去吧。”
　　王银蛾缓缓一笑:“好啊。”
　　竹林里，老妪佝偻着背一步一步稳健地带路，拐杖铿锵地敲击着崎岖山路。
　　王银蛾环视四周，只觉周身寒气渐重，竹林茂密幽深没个尽头，她心口噗通猛跳了下，回头一看，竹林外面坐着的难民越来越远。
　　便问道:“老婆婆，还有多久？”
　　“还有那么远哩。”
　　王银蛾应了声，却不再跟着，转身藏进竹林的更深处。
　　等那老妪发现人不见了，大惊地敲着拐杖回来寻人时，王银蛾已爬上一根碗口粗的竹子的上端，素色衣裙藏在竹枝叶间并不打眼。
　　风一吹来，身子跟着竹林一晃一晃。
　　看着底下的老妪在慌乱一瞬后，脸色陡然变得狰狞，王银蛾无声地勾了唇角。
　　没多久，五六个衣衫脏乱的男子拿着弯刀出现，阴鸷地开口:“人呢？”
　　老妪似乎很害怕，啪地跪下，求饶道:“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然而尾音未落，一只粗筋暴起的手已桎住老妪的脖颈。
　　“没用的老家伙！”
　　王银蛾冷冷地望着，一张生满褶皱的老脸逐渐变得青白，老妪两腿一蹬，眼看就要被掐死了。
　　这时，队伍里一个长相如鼠的男子战战兢兢地站出来:“大哥，这老家伙还不能死——”
　　“老四，你在质疑我？”被称作大哥的男子长的五大三粗，眉毛又短又黑，眼珠子突出像是即将要蹦出来。
　　他们身上飘出一股子烂臭鱼虾的味道，熏得王银蛾几欲作呕。
　　被他一瞪，那个老鼠似的男子立刻噤声，朝濒死的老妪看一眼，又缩着脊背退了回去。
　　“啊哈！真是个臭水沟里的老鼠！”
　　其他几个男子也跟着哈哈笑起来。
　　王银蛾一脸冷漠地看着底下的人。
　　到底最后，当大哥的男子放开那老妪，恶狠狠地威胁道:“先饶你一命——”
　　闻言，王银蛾把头靠在冷冰冰的竹杆上，扯了扯嘴皮子。
　　这位大哥也不蠢，知道留着老妪一命的价值更大。
　　今日的山风有些大，吹得竹叶萧萧，寒凉浸骨。
　　呜呜——风声有时候像极了人声。
　　等那些人走了，老妪跟突然活了的死尸般，自顾自地从地上爬起来，用拐杖拍了拍衣裳沾的草屑泥灰。再一瘸一拐地朝竹林外面走去。
　　这令她有些惊奇，老妪既不痛哭一顿，也不破口大骂，就这样平平淡淡地接受了一切，只是淡漠地走在竹林里的崎岖山路上。
　　王银蛾收回视线，心想，也许是麻木呢。反正很多人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