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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蓝草镇(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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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槐花点燃了一树的夏,是一个完结又是一个出发。】
听姥姥说,我的生辰八字不好。集阴年、阴月、阴日、阴辰为一体。这八字煞气忒重,不说容易见鬼,而且财薄命硬。我嘻嘻一笑说,这多好呀,命大,穷不死。姥姥凛冽的目光在镜片后闪闪,我一哆嗦,立即缩回身,埋头继续掐豆芽。
那是刚考完高考的一个夏日下午,一个时辰前才下过场爽快的雨,驱走了烈日的灼热。我和姥姥搬了两张小凳子坐在院子的树荫下,一边忙着准备晚饭的菜,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
“但是子初,”姥姥顿了顿,语气一下子凝重起来,“这命数,会克死身边的人。”
我听了微微一愣,抬头的时候恰好撞上姥姥的目光。不枉我跟了她十八年,这神情,我一看就知道她是来真的了。
“那怎么办呀?反正我也成年了,姥姥,不如我搬出去自个儿住?”我停下手中的活,眼巴巴地就仔细揣摩姥姥面部表情的变化。
“唉——”她伸了个懒腰,眯着眼转向别处去了,望着的是院子外头的一棵挺拔的槐树,愣是开了满满一树的紫槐花。“都什么年纪的人了,哪里害怕什么死不死的,怕呀只怕你殃及了别人家的孩子就不道德了。”
我扯扯嘴角:“这好,我倒成了一个祸殃了。”
姥姥没留心我郁闷的表情,只是痴痴地望着那一树的紫槐花。阳光从细小叶片的间隙照射下来,一簇一簇的花儿闪烁着流动的粉。更有一两阵风,把那甜甜的香味都给带来院子里了。只听到姥姥喃喃地自言自语:“多好的树……”
“那么,”我绕回了话题,“为什么罗谷月没事呢——那个高中和我玩得很好的、个子高高的、身材好好的女孩,她怎么不会被我‘克’呢?”
“和你玩得很好的、个子高高的、身材好好地……我可不记得有这号人。哎呀!”她忽然惊叫一声,活是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子初呀,你是不是又和那些不干净的走在一起了!”
眼瞅着姥姥这阵势,分明就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想必是联想起三年前的那件事。我连忙摆手:“才不是,您别急,不是这样的……罗谷月可是一个大活人,我保证!对了,她和我是一个班的,来过我们家玩,那是冬天,您还给她下了一碗水饺吃呢!”见她犹疑着半信不信的样子,我举起右手握拳,“我发誓,发誓还不成。”
半晌,姥姥平静下来,又懒懒地坐下了,懒懒地说:“我真是老了……”
霎时起了一阵好强的风,刮得紫槐花一树一树地落,全都铺进院子里。还有一朵正好落在我的怀里。我捻起来凑到鼻子前嗅了嗅,闭上眼,一股淡淡的甜香钻进了我的神经。
姥姥轻轻地说:“还以为你又遇着了那种事,真是麻烦死了。”
亏她印象里只是麻烦死了而已,这事儿是我童年的阴影,差点儿就出了人命。
那件事还得从三年前说起,我刚上高中的那时候。麒麟中学,因位于麒麟街而得名。是镇子里唯一一所高中,鱼龙混杂也是自然的事。十五岁的我正当少女情怀萌发,又加之班上有很多谈恋爱的,说没些从众心理是不可能的。懂我的意思吧?对,我初恋了。
是同班的男生,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靠墙,没有光的角落。他从来不和其他的男生一起打闹,也冷冰冰地不和任何女生说一句话。如此地安静,沉默,好像深邃的大海,伸出海浪化作的手,将我卷进他的波涛里。我极其喜欢他的侧脸,鼻梁挺拔,睫毛修长,长得很秀气,像是大城市里来的一样。
我问同桌,他叫什么名字,那个男生。说着用手指偷偷一指。同桌一脸茫然,谁呀?他呀,角落的那个。同桌不耐烦,你到底在指谁呀?这一句她没控制好音量,引得一群人转头望过来。我心里正焦急,却看他起身安静地走出了教室。
有一天我鼓足了勇气,随便找了一道数学题就屁颠屁颠地跑过去,一把把练习册按在他的桌上,手指着问:“你会吗?”那间隙我全神贯注地看着这道题,因为我怕触碰到他的眼神,简直如同九四年电影《夜访吸血鬼》的莱斯特一样迷人,像极了罂粟的眼神。他二话没说,掏出一支笔刷刷地就写完了答案。然后我的余光发现他在看我,于是我也看他。我于他平静如水的目光中看见手足无措的自己,丢人。两个人傻愣愣地对视了一会子,他打破了尴尬:“我是付霖,你呢?”
“子初,段子初。”
我想,他的嗓音是我迄今听过最好听的。
印象中他还对我说了一句我至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话:“乖,子初,多漂亮的眼睛,别近视了。”
我一整晚都琢磨付霖怎么说出这么没头没脑的话,第二天同桌问我:“昨天你和墙壁聊的可开心?”
我没听清她说的话,只是不在状态地回了一句:“去去去,谁是你的强辩,他叫付霖。”
后来也记不清是怎么顺理成章,我和付霖越发熟稔起来。我和他放学跑到荒废的公园里,我趴在莲花池旁的石头上看杂书,《水浒》啊、《红楼梦》啊、《基督山伯爵》啊、东野圭吾的推理小说啊。而他则是安静地写练习题,写的都是些高考题。我想他的成绩一定很棒。相比之下我是不务正业的,上课除了在课本上涂鸦就是在抽屉里看小说。这些倒也都是些寻常事。只是有一点我挺纳闷,为什么他一出户外就要戴帽子。他戴着一顶黑色的鸭舌帽,干净而苍白的皮肤躲避了阳光的抚摸。这个问题我曾经直接问过他,他反问:“你是不知道还是装傻?”
我心说我怎么会知道,这是你的怪癖。
有一天他说:“子初我离不开你了,乖,你能进入我的世界吗?”
那时候刚刚涌上一股感动得情绪,却不等我反应,天公不作美,哗啦一下下起了暴雨。公园里没有可以躲雨的地方,我和他只能慌乱地在暴雨中狂奔。我们一路跑出了荒废的公园,他把外套挡在我的头上,可是我身上还是全湿透了,书也是。我们躲到一家药铺的屋檐下避雨。
正值深秋季节,风一吹如针扎般寒不可耐。“好冷呀。”我说着去牵他的手,却发现他的手冻得跟个冰块似地,吓得我一下子甩了开去,回过神了才哆嗦着问:“你怎么比我还冷?”
他惨淡地一笑:“习惯了。”
这我才发现他全身上下,竟然一点雨淋湿的痕迹都没有。我想这时我的表情,用“呆若木鸡”形容一定最合适不过。
“你怎么……”
话还没有说完,背后炸响一声尖锐的嗓音:“子初!”不用回头,准是姥姥没错。我心里一沉,完了。姥姥看到我和付霖这么亲密的样子,一定非得骂死我不可了。
谁知到她竟然正眼都不瞟一下付霖,走过来拉起我的手,撑了伞就带着我回家了。我也不敢问,只当她是老眼昏花没注意。好侥幸。回到家忽然发现手指疼得厉害,一看都红肿起来了,胀得好疼痛。也不知道怎么会无缘无故发起肿来,不见有什么外伤,倒是这只手,是去牵付霖的那只手,被他的手冻到的那只手。
背后一阵凉意袭来,我的呼吸变得急促。
阴暗的角落,同桌看不见,鸭舌帽,淋湿不了的身体,冰冷的手,姥姥的无视。
这些都不是偶然,这些细节串联起来成为一个真相的环——付霖这个人,不存在。或者换言之,他不存在于我们的世界,他应该被称作鬼。
一想到这里,我连滚带爬地进了姥姥的房间:“姥姥,在药铺的时候,你有没有看见我旁边有一个男生?和我年纪相仿的男生——戴帽子,穿校服的?”
姥姥停下手中的针线活,从眼镜上方瞅着我:“没有的,空的。再有的话,也只是剩下你背后那个柱子罢。”
我说:“好姥姥,别诌我了,快告诉我实话。”
她说:“你的印堂发黑着呢。”
那天夜里,又哗啦啦地下起了雨。一楼是姥姥开的调料铺,我的房间在二楼。我在房间里枕着雨声好不容易入睡了,却模模糊糊听见有敲窗户的声音。因为那天下午,怕雨飘进屋子里来了,我便锁了窗。当时没仔细寻思,这可是二楼呀,怎么会有人敲窗户呢。我迷迷蒙蒙睁开眼,一片乌漆抹黑。我从鼻腔里挤出一句话:“请进。”可是那敲窗户的声音仍然没有停止,砰砰砰个没完,还挺有节奏。我不耐烦了,翻了个身:“请进!”话刚说完,我迷蒙中看见一个影子伏在窗户上,背上笼罩着荧荧的路灯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