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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锋聚宣方(中) ...


  •   太阴山。晋侯行馆。

      这是一所相对宫城来说比较特别的行馆:白茅为顶,椒泥为墙,柏木为梁,斑竹为廊,座落于山水环绕之中,简单而雅致,整洁而清爽。

      它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小得十分舒适。壁上张着的桐琴,案上堆着的书简,坪上摆着的棋局,都仿佛就手可得,却又放置得有章有序,不觉拥挤,但觉亲切。

      临风与服人安静地对坐。

      “渴了吧,小弟。”临风打破沉默,手执玉盏,蔼然唤着服人,给他献上清水。

      服人有些害羞地接过,碰到唇边又放下:“嫂……嫂嫂,兄长他……”

      临风微微扬起嘴角:“小易已经去找了。他今天说要带孩子们追野兔,一早就领了净儿和极儿出门啦。”

      “唔。”服人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紧张而尴尬。

      “姐姐!”阶下跑来个眉目俊朗的青年,兜了一襟果子,直接倒在廊上,向临风高高兴兴地道,“我和顺采到了不少山梨,您得尝尝!”

      服人诧异地盯住那青年,不知所措。

      临风见状解释:“这位是我义弟黑耳。黑耳,这位是服人公子。”

      黑耳起来作揖,露出洁白的牙齿,友善地招呼:“当时在嫁仪队伍里见过,只是公子不识得我这小小的媵臣罢了。”

      他洗净一大盘黄澄澄的山梨,放在屋子中央,下堂忙活自己的去了。

      临风用匕首将一只梨切成几块,剜去梨核,搁在铜盘内送到服人面前,慌得服人一连声道:“辛苦嫂嫂了!辛苦嫂嫂了!”

      “小弟。”临风忍不住说,“你不是客人,是一家人。”

      服人不知怎地,刷地一下,脸红到脖子根:“不、不……啊,是、是!”

      临风抚膝笑道:“别拘束了。……时常听你兄长夸奖你精擅箭法,小小年纪,真不简单。”

      服人立刻忙不迭地谦虚:“不及兄长十一。早闻嫂嫂箭法了得,我还想讨教呢。”

      临风噗哧一乐:“要是小弟和我比谁射不中靶的的话,我有信心取胜。”

      和母亲一样,服人为她的随和大方感染,心中的疏离感慢慢退却,面上也泛起笑容。

      “我一回来就听见有人互相吹捧……”上光抱着团草窝跨上堂来,后面跟了两个小精灵,跳着闹着要看草窝里的东西。

      临风一觑,草窝里蜷了几只瑟瑟发抖的兔崽,不禁正色道:“你呀。”

      上光腾出右手来使劲摇:“误会了!这是捡到的!大兔不知去向,多半是为引开狐狸之类的……孩子们说可怜,于是我们拿回来养。”

      真是奇怪。服人望着使劲朝孩子们递眼色的上光,这种样子的兄长,他从没见过。

      “养吧,母亲!”净儿嗓门宏亮。

      极儿不说话,爱惜地捧了一只兔崽在掌心里,睁大眼睛祈求地盯住临风。

      上光指指两个孩子,一幅无可奈何的样子:“瞧,瞧,谁受得了啊?”

      “唉。”临风顺水推舟,“我也受不了。那只好养了。”

      净儿欢呼雀跃,极儿欢喜地回头看着父亲,上光一手搂起一个,把他们放到院里,揉揉他们的脑袋瓜:“你们得好好爱护它们!……向叔父行礼,然后去玩吧!”

      孩子们答应一声,对服人行礼,接着随小易替新伙伴搭建新家。

      上光回身坐下,濯了手,同样用匕首将一只梨切成几块,剜去梨核,搁在铜盘内送到临风面前,再朝服人询问:“出了什么急事?”

      任何急事在这种环境下似乎都不必过于着急了。服人整裳危坐,却放松心情,镇定地叙述了翟、狐两戎将为晋国带来的麻烦。

      “虎符呢?”上光一下子点到服人最忐忑不安的地方。

      “我……”服人鼓起勇气,“我在未得到您允准的情形下,出符聚兵了……兄长,请原谅我。”

      上光早有所料地莞尔:“很好,服人。我托付给你虎符,正是以备万一之用。若是你眼下将虎符立即拿了出来,我才会失望。不过……”

      服人心中的大石尚未落地又被提起。

      “时值收获季节,不便惊动国内各处,所以必须停止畿外聚兵;传令翼城众世家,集合家臣、车辆、武器待命即可。”上光出乎他意料地部署,“……十天之后就是我与宋公、陈公、卫伯约定宣方相会的日期,我也不愿刀兵陈列来欢迎这些朋友。”

      得知这个消息,服人瞠目结舌,惊讶过后,好一阵失落委屈。

      上光十分体会他的心情,放缓语气,柔声劝慰:“不对你透露此事是有原因的,服人。……啊,我希望你对我马上会送给你的礼物感到高兴。”

      临风闻言,起身来到服人面前,在服人腰上系下一枚羊脂玉佩。

      “小弟,你千万将它随身携带,时刻不离。”她叮嘱完毕,重新归返上光身边,夫妇二人一起笑盈盈地注视服人。

      “多谢兄长、嫂嫂。那……我先回翼城,筹备宣方之会的事。”服人呆了一呆,说。

      “已快黄昏,何必忙着走?”上光道,“住一晚,不要赶夜路,我会担心。况且,我另有事情交待你……”

      翼城。

      司寇府。

      司徒弦额上缠着帛巾,假作头痛状,卧在寝台内一边歇息,一边听服人传达上光的旨命。

      情况比预计的还热闹。

      逐渐在各种大事上绕过“辅政”,独断专行的君侯,这回准备如何处理?房子着了火,才终于想起了水?

      “既然要在宣方聚会几国诸侯,为何眼下才宣布?!”大夫广一脸不悦,“君侯行事愈发出人意表了,这叫臣子们怎么是好?何况翟隗氏、狐姬氏的队伍也不日即将抵达……一下要应付两头……”

      这个几年前在姐夫良宵的举荐下,领了军职又升为中大夫的年轻权贵字字句句带着一股子自豪。他明白国君现在需要他掌握的那一小部分兵权,亦需要他们家族的支持,他得好好卖一卖关子,摆一摆架子。

      服人极不喜欢这种口气,按捺着性子道:“因为傅父生病,这次调和二戎的事,由养叔主劳;而宣方之会,由我负责筹备;至于诸世家甲兵的募集,由养叔与我共同操持。到这里只是告知一声,兄长希望傅父安心将养,无需多虑。”

      这不是分明在告诉“就算是紧要关头,有没有你都无所谓”吗?!

      一片期待与兴奋,教兜头泼上了冰水,从头到脚沁凉沁凉。

      司徒弦不动声色,双颊却不由自主涨成绯红,为了掩饰心中的怒火,背过身,猛一阵干咳。

      大夫广当然没有乃父的“涵养”,噌地站起来:“公子,公子……”

      过分激动使他一时不知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情绪。

      “是,老臣懂了。”司徒弦打断儿子的语无伦次,“公子,我虽愿意我儿侍奉我病中起居,但国事最重,让广率领家众随公子去听后君侯差遣吧,我任氏族人此番当倾力报效!”

      服人毕竟仍显单纯,见司徒弦这般表态,不禁转嗔为怡:“那么,傅父千万保重,服人还会来探望您的。”

      言毕,服人再拜,敛裾出府。

      “父亲!”大夫广不甘心地盯着司徒弦。

      “开始了呀。”司徒弦若有所思,“看来确实是开始了。”

      大夫广道:“您是指君侯果真是故意不用我任氏,欲要削夺任氏权威?”

      司徒弦坐起来:“从与吕姜氏重逢后,君侯的手段便明显强硬了起来,这已是第二次先行后宣了;哼,目前又挑明了并不对任氏抱以倚靠之心……他是要下定决心守住他的位置,顺便为后继的君侯铺路啦。”

      “后继?!”大夫广为之敏感,“会是谁?……不管他选谁,何必独独针对任氏?”

      司徒弦不满地摇摇头:“孩子,你要动脑,努力地动脑。我任氏一直辅佐服人公子,十几年来辛苦栽培,始令得服人公子在国中的德望声名仅亚于君侯,成为世子的候选。一旦我们势衰,难道服人公子反而会有望压过吕姜氏所出的嫡长子极,身登宝座?”

      “哈!”大夫广拍着扶手,“对。他是在为自己那个不到三岁,尚且不知长不长得成的孺子着想呢。可他未免太心急了,父亲,这口气我们不能咽!”

      司徒弦抚掌思忖半日:“他心急,我们不能。或者他是在试探,所以我们先顺着他,观他后着,随机另作计较。”

      “怎么了,我最珍贵的宝贝?”怀姓宗主南翁笑呵呵地端详外孙大夫广,“你好容易来瞧瞧我,倒愁着眉苦着脸,是什么缘故?”

      大夫广收回缠绕在前来奉酒的美艳侍婢身上的视线:“且莫提了。”

      他斥退旁人,将服人的话一五一十跟南翁学说了个磬尽,继续唉声叹气。

      “哦。”南翁不动声色。

      “……哎,孙儿听闻外祖出于货易,和周边戎人们多有交结,敢问外祖可知翟隗氏、狐姬氏此来为着何事?”大夫广大大咧咧地往席上一躺,枕着扶手发问。

      南翁端了酒,喝上一口,慢条斯理地说:“这可是棘手的仇怨哪。三年前,翟主的女儿嫁了狐主,过了一年刚生下儿子,狐主就去世了,其弟纠集一班臣子自立为君不说,还把这翟隗氏之女占为己妾。今年春上,翟隗氏之女又生一子,这女人念着前夫,也记恨所受的侮辱,竟狠心把小儿子亲手溺死。新狐主大为震怒,当即杀掉了翟隗氏之女的长子,同时手刃翟隗氏之女,连尸首都砍得没个完形。翟主向来爱惜那个女儿,顿时要兴师找狐主报仇,二戎怕交起战来引我君侯干涉,便先来托君侯作个评断。”

      大夫广张着嘴巴听完,好一会儿才咋咋舌:“……啊,都这么毒,算谁占理呢?”

      “谁占理,不重要。”南翁洞若观火,“狐姬氏,是晋国姬氏的同宗。”

      大夫广挥挥手:“论起来,那新狐主惨刻更甚,君侯大约是不会倾向他的。”

      南翁别有意味地重复一遍:“狐姬氏,是晋国姬氏的同宗……”

      “嗯?”大夫广还没闹清楚。

      “就算君侯碍于事实无法偏袒狐姬氏,我想,狐姬氏嚷上一嚷,搅上一搅,软硬兼施,君侯看在同宗情面,谁是谁非也说不准。”南翁点明。

      大夫广暗地里细细一品:“宣方之会要是同二戎来晋撞了期,狐姬氏再吵个不休,那真有趣了。”

      南翁拍手:“可不有趣嘛。……你刚刚说,接待、调和二戎是公子养负责?何不一举两得?”

      大夫广兴致浓厚:“外祖请讲!”

      “你偷偷派个人,在公子养接到狐姬氏后给狐主献上我们商议的计策,狐主到时候做下事,一则对他自己有利,二则事后可将未能安抚好狐姬氏的责任推给公子养……”南翁和盘托出。

      “妙啊!”大夫广叫道,“高妙无比!”

      他凑近南翁:“还是外祖最疼我,还是外祖最聪明,咱们家这口气,能够出得爽快又不留痕迹啦!”

      南翁爱抚着外孙的肩膀:“不疼你疼谁,你可肩负了怀、任两个家族的希望呀……”

      “哈哈哈哈……”大夫广骄傲地放声大笑。

      五天后。

      秋风甚急。

      如蹲伏着的巨蟾般的岩石上,宋国君苏显正伫立其上,目送河水,也就是后世所称的黄河,浩浩汤汤向东奔涌而去。

      他没有像几百年后的某位夫子那样,面对浩淼流川发出“逝者如斯夫”的感慨,他只是静静地看。

      已经没太多暖意的阳光照着他的黑发,黑眼,黑衣,以及他脑后黑丝绦系坠着的黑曜石珠子。一袭黑色的他,对比着明黄的岸与潮,仿佛一幅凄壮的,却无人能够描绘的画;又仿佛一首凝重的,却无人可以解读的诗。

      “兄长不合站在这地方。”他的庶弟公子熙走来劝他,“兄长的身体并不好,旅途中沾染了寒气可不得了。”

      苏显闭起双目,右手在左手背上敲击着节奏。

      公子熙自作主张地取了裘皮大氅,要替他覆在肩上。

      “司马,我不曾吩咐你这么做。”苏显一个转身,微笑着注视公子熙,口里叫出这位庶弟新升的官职,不怒自威。

      像是触到了冰冷的剑锋一般,公子熙条件反射地退后几步,手腕一抖,竟将大氅震落在地,唯唯诺诺道:“兄长说的是,说的是。”

      苏显俯身拾起大氅,轻轻搭在臂弯内:“熙,过了这条河,就快到晋国的疆域。你来猜猜,光君名为约会叙旧,实际上要拿来招待我们的,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公子熙清清喉咙,低眉顺眼:“观那晋使公孙良宵颜色,喜中带忧;听其言语,意指不明。恐怕此行吉凶参半,兄长须务必小心才是。”

      “……你说得对。”苏显良久道,“你考虑得很周到。不过,讲这些有什么用呢?我终究来了。”

      公子熙默然。

      苏显凝望着脚下的飞珠溅玉,幽幽吐露:“世人盛传光君复娶于吕国的,是尚在人间的长史公主……唉,怪只怪当初和他二人有个‘朋友’之称,不得已又要跟自己过不去啦。”

      “兄长高义!”公子熙拜伏赞扬。

      苏显斜顾公子熙弯曲的脊背,目光飘飘悠悠地越过庶弟,落在远处驶来的一列车马上。

      “呵。”仿佛一阵好风,瞬间吹散了显君面庞上弥漫的阴霾,他的眸中闪出了明媚的光,他的唇角绽开了灿烂的花,他跳下岩石,伸展了两臂,毫不犹豫地,把从车中下来第一个迎向他的人搂在怀里,“真的是你!久违了,临风……”

      四周哗然,尾随兄嫂仪驾来为宋公接风的服人更是瞠目结舌。

      临风不禁哽咽:“久违了,显!”

      两人分了开来,相对无言,只是垂泪。

      上光稍等了他们片刻:“对你一点都不能放松警惕呢,我的挚友。”

      “敌人,是敌人!”苏显抬起眼望着这一对以为这辈子再见不到的好友,重重强调,“我从没说要放弃。”

      几句玩笑,一刹那把前尘往事浮光掠影,尽数从眼前飞驰而过。

      光显二君与长史公主,暌违三年,再度聚首,今日如昔。

      “好,欢迎你,我的敌人。”上光说着,抱过极儿让他看。

      苏显接在手里:“哟,是小木头吗?”

      他捏捏极儿粉团儿似的脸蛋,极儿傻傻地注视他,憨态可掬,逗得苏显直乐:“和我家的小鱼一样可爱。”

      “显的小公子记得叫鲋祀?”临风莞尔,“已满百日了吧?”

      苏显歪着脑袋:“没错。生他前,他母亲梦见鱼儿跳进被中。……可惜太小,又是男孩儿,是个女孩儿的话,就送给小木头了。唉呀,早定下早好,将来教哪个想不开的人也伤伤心。”

      上光笑道:“求之不得。”

      三人一似回复初相交时少年模样,谈谈说说,嘻嘻哈哈,带了孩子启程去往宣方方向。

      原来,兄长所拥有的难再得的东西,并不只有一样。

      目送他们的背影,服人且行且叹,心中泛起隐隐的痛楚……

      宣方。

      晋侯邀请的三国国君先后到齐。

      不论是卫伯景昭,还是陈公澜戎及夫人烈月,来了一见上光临风,都和宋公苏显一样,先是痛哭,再是欢笑,随后几个人整天谈说,深夜不散。

      不久前还把这场聚会视作一场政治约盟的服人,有一点不明白兄长的意图了,怎么说千里迢迢的请了人来,只是吃喝玩乐未免太过轻率。是故他又起了忧虑,怕兄长忘却二戎来晋的事,怕宣方之会要受到二戎打扰,怕万一有了意外兵力不及……

      可上光好像根本没忆起有桩麻烦快要来临,每日举奏笙歌,欢宴畅饮,一派祥和快乐。

      正当服人一颗心分成两半,一面竭力料理宣方的后勤工作,一面牵挂翼城的动静时,坏消息随着使者飞马传来,而且,一来就来了两个。

      “翟隗氏、狐姬氏各领五百精兵抵达翼城西郊。”他没耽搁一丁点时间,立即对兄长报告,“……另外,鲁公擢率一千军士,轻车简乘直奔宣方,声称要践三年之约!算算距此不足十日的路程了!”

      不期而至,赶来雪上加霜的鲁军一下子成为最严重的问题。真会挑时候!

      眼睁睁目睹巨大危机袭近的服人,五内俱焚,坐立不安。

      “践约啊?”上光悠哉游哉,心不在焉地擦拭着紫竹箫,“让他来吧……翟隗氏和狐姬氏,也让他们来……”

      “兄长!”服人觉得不可思议,“他们带了兵!是不怀好意的!放任他们前进至此,诸位国君的安全如何保证?!”

      上光不慌不忙:“各家甲兵集结的情况还过得去么?”

      问在了点子上。

      服人连忙回答:“尚算顺利,集结起来的甲兵都移交给了良宵和元大夫。兄长,我必须提醒您,总数加起来也只有八百余人,车辆三百余乘。”

      “相当可观。”上光赞道,“你派遣使者……”

      服人凝神屏息,等待兄长的指示。

      “去接师雍来。”上光的下半句险些噎得服人喘不过气,“这儿缺了他的琴音,终不算美事。”

      服人跺脚:“兄长!”

      上光见状,补充:“顺便下令良宵和元,与众甲兵严守翼城,不得疏忽。”

      服人瞪大眼睛:“那些甲兵……不是用来卫护宣方的?!”

      “不需要。”上光瞥瞥他腰间悬垂的羊脂玉佩,淡然嘱咐:“放开心情好好玩,服人。”

      服人还要再说,极儿和净儿双双蹦进屋,黏住上光要学驾马。上光爽快答应,吩咐小易去牵飞骊。

      无奈之下,服人揣了一肚子疑惑躁郁,怏怏出门。

      但愿这代表兄长早有准备而并非代表兄长过于掉以轻心。

      太阳升起八次后,鲁军就到了。

      在鲁军兵临宣方的前一天,翟隗氏、狐姬氏比肩而至。

      三队人马挤在宣方郊外,喧喧嚷嚷,无有宁日。

      “来者为客,客者为贵,对他们犒以酒肉,好生安顿。通知他们的首领,后日共襄佳会。有任何事情,到那时再讲。”东道主晋侯上光颁下令去。

      可是,三方客人像是知道城中底细,并不餍足,对发出的邀请分别回以“参会可以,但必须要带足够的卫队入城”的答复。

      这无礼的回复没过多久,依然得到了晋侯上光的许可。

      但先到的客人们并不理解这种宽容。

      “嚯,够乱的。”苏显立在宣方城墙上,俯瞰城外不速之客们乱七八糟扎着的营帐。

      景昭很生气:“早料到鲁公会到,我必携重兵‘欢迎’他!”

      “他还敢践约!”烈月恨得银牙紧咬,“这是冤孽吗?!莫非我们就没他们不打扰的时候吗?!”

      上光镇定道:“没关系。我想这一天迟早得来。彼虽小人,我们不能不君子。”

      烈月不甘给予鲁军礼遇,脱口而出:“此刻还论什么君子不君子!晋侯!你忘记了青阳堂的耻辱?!”

      上光眼内掠过寒光。

      烈月意识自己失言:“我的意思是,城中恐怕没有可抗衡三方的力量,且须借力。”

      景昭考虑的也是这一层:“上光,让我遣使归国,征调卫国之师助你报仇!我亦要为风儿伸张冤屈!”

      素来沉着的澜戎表态支持景昭。

      上光全数婉拒:“现在求援,已经迟了。各位放心,晋国的事,请交给我;我夫妇的事,请交给我夫妇。”

      一直从旁谛听的苏显叹一口气:“……你大概心中有数。接下去的表现,记得务必要精彩些,我这么不辞劳苦地跑来,别教我失望。”

      “断乎不扫大家的兴。”上光含笑允诺。

      穆王二十二年十月既望日,晋侯上光聚宋、陈、卫、鲁、翟、狐诸君于宣方。

      旌旗猎猎,华盖蔽日。车马赫赫,刀兵如林。

      钟鼓鸣过,晋侯上光携同夫人临风盛饰而出,登宣方高台,迎拜六国宾客。

      “是你!”尚未在客席落座,已从鲁世子升为鲁国君的姬擢觑清了临风,立马大喊发难,“正是你,吕侯公主!我认得你真切,你未曾死啊!”

      “抱歉呢。”临风冷笑,“我辜负了你和你夫人的愿望,没有死成。”

      鲁国君擢拍案而起:“你认了就好!我来问你,你既没像光显二君宣称的那样,被当作烄妾烧死,那凭什么诬我鲁国害了你,逼得我与我夫人当年不得不歃血盟誓,以证清白?!”

      “毁面断指代我惨死的,是我侍女云泽;设下这替身计的,是贵国的衡鹿妫仓。”临风忍住这两个名字带给她的刺痛,从容对应。

      鲁国君擢显然来之前得过幕后指点,口才有所长进:“烄妾与衡鹿俱死,死人可佐证不了你的说法,你根本是撒谎,胡乱编造针对我罢了!”

      临风一哂:“我为何要针对你?”

      鲁国君背得滚熟,张口就来:“最初你与我是在镐京鹿苑争射时结的怨;后来你和你周围的人一再污蔑是我致使你遭戎人俘走……”

      临风打断:“你可不要数漏了。我还针对你很多地方,比如你为使九琼□□美诸国,不惜生殉百名工匠……”

      鲁国君擢也打断她:“休去扯远!三年之约,约的是你三年内归与不归,你在三年内回到了晋国,晋国便得依约,任凭我鲁国处置。我重申一次,谁也证明不了你所谓的鲁国用你当烄妾的说法。”

      “谁也不想和你谈什么证明不证明。”上光面带讥嘲,“你到我晋国之地,比在自己地方还跋扈,这是要看轻我晋国?”

      鲁国君擢不知死活:“有理便跋扈!”

      上光俯视着他:“不是有理,是有兵。我不了解你从哪得的宣方之会的消息,可你星夜兼程地赶到这里,当下是吃准我来不及对你进行防备吧?你该更高兴点儿,我还有二戎的恩怨要处理。你先勿要急躁,我把这边解决完就同你践约。”

      军屯城外,谅光君再机灵也耍不出多余的花招,鲁国君擢得意地扫视怒形于色却无能为力的卫陈两君,抱着臂坐下,幸灾乐祸地瞅着翟隗氏、狐姬氏二主起身到上光座前。

      “本来今日专为你二人的恩怨聚会,但你们也看到了,有鲁国君在,我没太多工夫听你们备述详细。”上光向二戎主道,“大体我已明晰,做母亲的杀了儿子,做丈夫的杀了妻子,你们自己觉得谁不对?”

      翟隗氏、狐姬氏二主一听,你一言我一语,唇枪舌剑,大意皆是对方不对,自己有理。

      上光由着他们互骂好一阵子:“翟女杀子,到底是一条性命;狐主杀妻杀侄,便是两条性命。”

      狐姬氏之主见势不妙,黑了脸,几步逼近上光面前:“她是我的妾,就该替我生儿育女的,结果她反而害我亲生儿子,怎配活着?!晋侯,你可得公平!”

      翟隗氏之主喝道:“我嫁她去,是给你当嫂子的,不是当妾的!你奸占了她,使她受辱,最后还杀了她和她的儿子,不配活的是你!”

      “晋侯!我一族与你晋国姬氏同宗,你要辨明内外!”狐姬氏之主亮出绝招,“若是晋侯断得公平,我狐氏这五百精兵,当助晋侯送鲁国君归国;若是晋侯断得不公,哼……”

      他扭头朝着鲁国君:“鲁国君不介意有个盟友吧?”

      鲁国君擢笑逐颜开:“自然!”

      “真正无耻!”翟隗氏之主劈面啐他一口,“晋侯岂受你胁迫?我翟氏当为晋侯效死!”

      上光沉吟再三:“……人生在世,亲莫过于母子;爱莫过于夫妇。唉,然而,夫妇可易配,母子不得易,这样一看,狐姬氏的作为也并非毫无道理。”

      翟隗氏之主大惊:“晋侯!晋侯不为我女儿冤魂做主?!”

      狐姬氏之主大喜:“她是该死的!”

      上光颔首:“实在该死。”

      翟隗氏之主当众落败,连连后退,心一横胆一壮,怒吼道:“狐姬氏略一恐吓,竟令威名远扬的晋侯光君屈节,我翟人信错了人!我……”

      “绑了。”上光命令。

      几名侍卫上前,将翟隗氏之主捆了个严实。狐姬氏之主追到跟前,还了那一口唾沫,哈哈大笑。

      “你来。”上光站起来对狐姬氏之主招手,粲然道,“到我身边来坐。我们同宗,情谊不比其他。”

      狐姬氏之主欣然前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见上光左手一撑剑鞘,右手飞快地拔得“灵光”,一个幽蓝圆弧打过,狐姬氏之主的人头骨碌碌顺着台阶滚将下去,一路旋转,正巧停在鲁国君擢脚下,死不瞑目地瞪着鲁国君擢。

      经历过沙场尸骨相支场面的鲁国君擢到了这时也吓得怪叫一声,躲到座后侍卫丛中,两股战战。

      上光在狐姬氏之主的无头尸身上拭净了“灵光”,慢慢收剑回鞘,一字一顿道:“我这个人,最不喜欢那些害人妻小的家伙;也不喜欢那些以势压人的家伙。从前我以为和他们可以讲得通道理,错了,完全讲不通,亦完全没必要。这些人最爱的,正是以强凌弱,所以,教他自己尝尝其中弱者滋味比任何手段都高明。”

      他说完,点名道:“对不对,姬擢?”

      鲁国君擢被他一唤,魂魄倒回来了几分:“你……你威胁我?!”

      上光感到滑稽似地哼了一声:“威胁?你驻留在宣方城外的一千兵马是何意思?”

      “践约!”鲁国君擢条件反射地蹦出这两个字,“对,践约!”

      上光左右环顾:“服人,拿着你的玉佩,站到城墙去!”

      服人依言行事。

      玉佩在阳光下闪烁。

      城东响起了鼓声。

      紧接着是城北、城南、城西,城中处处都响起了鼓声。再接下去,城外也响起了鼓声,鼓声连成一片,此起彼伏,震撼人心。

      “培养每一个都等于这一块宝玉的价值。”上光重新拿过服人送回的羊脂玉佩,在鲁国君擢眼下晃动,“一共用了三千块宝玉,三年时间,在这宣方之地养成了我的三千死士,他们有专门的名字——‘固士’。他们的职责只有一个:保卫国君。他们就像没有开刃的宝剑,这次本想将二戎给他们试试的,可你的一千兵马说不定是个更好的对象,想不想让我的‘固士’吃吃血?”

      鲁国君擢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上光洞悉其心理如指掌:“奇怪?不好欺负了?……青阳堂上你们教会了我许多,我而今只把你们惯用的法子奉还你们,你就撑不住了?……你还要践约么?”

      鲁国君擢哪里还有话能说。

      “不。”雄赳赳赶来,注定要灰溜溜回去了,鲁国君擢悄悄权衡,不如暂且忍下,来日再报,“不践约了。”

      “你不践约,我却要立约。”上光并不放过他,“这次仍旧要歃血。”

      鲁国君擢思归心切,捋起袖子:“随便你!”

      上光鄙夷地转过眼:“……来人,领鲁国君去馆舍歇息,多加照顾。”

      鲁国君擢大为诧异:“不要我的血?那要谁的?”

      上光闻言,移回目光,直视着他:“你猜呢?”

      齐国。营丘。

      宫城。

      “你这些年究竟浪费在哪里了?”齐国君夫人辛姬喟然长叹,“为什么你的夫君,只听了他人的挑唆,就一意孤行去了宣方……”

      丹姜默不作声。

      “我没有生下孩子。”隔了一会儿,她说。

      辛夫人缓缓踱到幔帐下,取下帐钩。

      心灰意冷,便是这样的感觉么……

      这位处心积虑了一世的母亲,生平头一回体会到了大概可以称之为失望的情绪。

      “这一次,我也许救不得你了。”辛夫人扳起女儿的脸,“不过,姑且一试……至少,我得保住你……丹儿啊,你是我犯下的错误吗?”

      丹姜垂下眼睫:“我不知道,母亲。”

      “你正是。”辛夫人但觉鼻头一酸,两颗泪珠扑簌跌落。

      丹姜无动于衷。

      辛夫人拉起她:“走吧,孩子。走吧……”

      丹姜任凭母亲牵引,行出了殿房……

      前日意气风发,今朝步履彷徨;前日任意宰割他人,今朝做了案上猪羊。

      不是不明白世事循环,不是不明白恩怨报偿,就为了舍弃不了的执念,到底要结果一场……

      天昏云淡,千里凄凉。一步步,路往何方?

      幸福早已远去,性命,也快不在自己手上。

      罢了,如此活着,和死去有何两样?要是能亡于你的剑下,倒不枉这朝露之身,花般模样……

  •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这一章,我琢磨了很久。
    大概是脑子不够使~~~
    因为这个事情,得做三个用途,所以都得想到。可是脑子又不够使,所以想得很累呀……
    PS:我还挺喜欢黑黑的上光~~~
    哈,貌似是另一种角度的自恋……鄙视我吧,各位,尽情的~~
    承接段好了,这章上光斗鲁君,下章只好临风会丹姜啦……
    至于“谁是世子”,莫要心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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