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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镜殿孤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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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王二十年仲春。
繁花似锦的晋都翼城迎回了新国君,古老幽深的晋国宫城迎回了新主人,悲伤无助的母亲迎回了儿子,纷乱不安的臣子迎回了首领。
晋世子上光微笑着从夹道欢迎的人群中经过,驻马都门,首先来到身着丧服的仲任面前,握着母亲冰凉的手,暖了母亲冰凉的心。
接着,他对傅父公子养与舅父司徒弦分别颔首示意。
然后,他向着聚集在都门的民众挥袖。
“不必担心,一切有我。”这是他带给晋国百姓的第一句话。简单,沉重。
彼时正值黄昏,金乌西落,玉兔东升。日与月,神奇地出现在同一片天空。
这预示着光君将为晋国带来无上的光明么?
人上之人,光华万丈。
人们尽情欢呼,手舞足蹈,庆贺这个时刻。
……他们不会注意到,新君的笑容内,有隐藏的泪影;新君的衣衫下,有未愈的伤痕;新君的心底里,全是血……
他们没有义务注意,也没有必要。他们背负着自己的生活已经够辛苦了,现在,是时候要让他们摆脱战争遗患,重新品尝和平安乐的滋味了。
他们的新君,注视着他们,发下誓愿。
旧的时代枯萎,新的时代萌芽。
这个位于黄河与汾水怀抱中的国家,准备喘口气,开始努力往前跑了……
三月,晋国新君上光奉着母亲仲任,率宗亲、职官及宫眷,扶送父亲宁族的棺柩前往晋国历代国君埋骨之处——曲沃,进行安葬慰灵仪式,并以孝子能尽的最重礼节,结庐墓旁,几近绝粒地守丧足足一月。
四月,晋国新君上光返归翼城,正式即位。
此后,他的每一天都忙碌起来,包括:风雨无阻地举行定期朝会、按照时节主持各项祭祀、励兵秣马加强军备、微服巡查乡间民情,这些事务他差不多无一例外地命令弟弟公子服人全程陪随;而当他略一有空时,会召集臣子们一起狩猎或办丝竹之聚,但这两项活动他通常并不亲自参与,只是笑顾众人争锋,淡然置身事外。
他看起来过得非常充实。
至少看起来是这么一回事。
充实又规律的日子,慢慢凝结,一不小心,就变成挂在枯树上的琥珀,一整块地掉下来,苦涩而无奈地掩进泥土……
两年,是一段多长的光阴?
它飞逝如高天流岚,又隐没似白驹过隙,倏忽间,未来化为了曾经……
然而在这有限的时光里,生命的消亡与新生,却在不断上演:
穆王二十年秋,鲁公沸病死,鲁世子擢升任国君,立丹姜为正夫人,久而无嗣;无奈的丹姜夫人不断给新君进御美人,可依旧无嗣至今;
穆王二十年冬,卫伯景昭迎娶吕国宗女作元妃,称“少姜”,逾一年,生子名“念”;
穆王二十一年夏,缠绵病榻数载的宋公申薨故,谥号“丁”,其子苏显即位为君;同时,立珠姜为正夫人;
穆王二十二年春,陈公夫人烈月顺利为夫君产下一子,名“宁”,甫一满月即册立为世子;
就这么,过去略显寂寞的各处宫室,都因为悲伤与快乐的交替,生出了丝丝活气,显得生机勃然。但是,岁月那轻快的车轮,一旦到得晋国宫城,便再驶不动了。
像一面平静的、沉默的、深邃的湖,不管日子们喧闹、叫嚷、哈哈大笑还是手舞足蹈,都被一个接一个地投进湖水,挣扎也来不及挣扎,就沉入无底的黑暗与寂寥……
不过,有些变化,是什么都阻挡不了的。
失去了父亲与故国的小女孩无虞,沐浴着晋国宫城的温暖阳光和轻柔雨露,逐渐长成了十四岁的少女,她现在的名字,叫作宝音。
没人会直呼她的名字。尽管她是作为俘虏来到异乡,却有着极好的运气:一进晋宫,即为新晋侯上光之母仲任相中,收于身边,帮助照顾住在兰堂的公子净。仲任怜惜她姿容可爱,身世飘零,又兼自己不曾有女,于是,对她倍加疼宠,十分呵护。所以,更多的侍从宫女明里暗中,皆以更尊重的态度对待她,仿佛她是个公主。
她可以在苑囿自由地玩赏林木花草,可以在禁闱随意地出入奔跑,可以在天气好的时候跟着公子服人狩猎,可以在阴天下雨时坐在仲任膝下闲聊;她甚至还和上光的养子,现今五岁的公子净玩得很好……连她自己都奇怪,为何在这种境遇下,还能过得比以前当真正的公主时还要惬意……
对她来说,晋宫如同第二个家,她慢慢地熟悉了它的每一处地方,只有一座宫殿,从未向她展示过真面目。而这座宫殿,正是她心目中的太阳——上光的寝所,“镜殿”。
镜殿,素雅古朴,因其三面环水,远观恍若建于池水中央,轩台水影上下倒映,宛若佳人临镜,是故得名。
它原非上光所居,仅仅是供用夏季取凉的场所。可是,自从上光归国,就从以前的寝殿搬出,选择了幽静偏僻的镜殿,默默地住在里面。
的确是默默。这座宫殿及周围从不闻歌吹,不闻笑语,只是春来默默地飘满一殿柳絮;夏来默默地盛开半池莲花;秋来默默地飞起漫天枫叶;冬来默默地积下几阶霜雪……唯有烛火夜里明,白昼熄,表示它的主人栖息在内。
不管是个何等模样的地方,只要它属于自己向往的那个人,它也就是自己向往的地方。
因此,宝音总想找个机会溜进去瞧瞧。
可惜,镜殿不允擅入,除了公子服人、戎族侍从易斯哈,其余侍奉君侯的寺人、侍从、武士也只能在外殿止步,而侍女,则到得廊下已是极限了。
上光似乎有意营造出了一个孤独的空间,便于把私下的他锁闭深藏。
但是,这更勾起了少女的好奇。冒险势在必行。
“猫跑进去了,你们没看见吗?”某个傍晚,她朝看守镜殿的武士们说谎,“是君夫人心爱的猫。”
在这个没有新任君夫人的宫城中,提起“君夫人”三字,依然是代表母夫人仲任。
“没有国君准许,任何人不得进入!”武士们冷着面孔,并不通融。
宝音作色:“我可不好对君夫人转达这句话哪!”
武士们重申了一遍禁令,完全不为所动。
“别为难他们了。兄长的禁令,绝对不会为一只猫破坏,即使是母亲的猫。”远处,公子服人款款行来。
这一年,公子服人已满十五,仪容出众,风姿翩然,渐有乃兄之影。
宝音见了服人,暗自庆幸,做出欲哭的样子:“可……那只猫是我偷偷抱出来玩的……”
服人笑道:“行了。镜殿看守严密,连只小鸟都飞不进去,何况猫儿。……你是不是想看看神秘的镜殿到底有多神秘?不妨直说。”
“啊,公子引我开开眼吧!”宝音演戏不成,索性撒娇。服人是个好脾气的人,她明白。
服人想了想:“也罢,今天兄长恰好出巡未归,我恰好来送书简,你恰好遇到我……算了,我成全你。”
宝音乐得一蹦三尺高,拼命点头,跟在服人身后,一步一停地走进镜殿。
“你看,还不是普通的摆设?”服人指点着殿内的屏风、座席、铜灯等物,“我不知道大家干嘛这么热衷于谈论镜殿。兄长只是需要安静,才设了禁令而已。”
宝音的视线集中到案几内一幅摊开的帛书上,帛书用朱红的字写着一首诗。
“伊人将行,我心多忧……”她念出声。
服人踱过来,摇头叹息:“这是我兄长写给嫂嫂的赠别诗。不是原书,原书在我嫂嫂那里,那可是份……血书……”
宝音心头一紧。
“呵,也不晓得邹城的那事以后,你嫂嫂究竟还在不在世呢……”她按住胸膛,脑内回想起当年被自己扔进水中的药丸……
服人黯然:“……兄长常常外出巡视或出访,也有寻找嫂嫂的意图。然而,三年之期已过两年有余,我猜……我但愿苍天有灵,体谅兄长的痴情,还他妻子。”
宝音脱口而出:“有什么好?三年内她若回来,就算她确实被鲁君夫人残害过,鲁国一定会说那是编造,绝不承认,并且趁机犯晋;三年内她若不回,晋国则一定伐鲁。她要惹起战争的。为一个人赔上许多无辜的性命,值得吗?”
“你的话使我很不高兴。”服人感到不快,“她不仅是我兄长的妻子,更是晋国的君夫人。一国夫人若死于他国谋害,是极伤尊严的,此仇不报,难再在诸国中抬头!”
宝音冷笑:“你们兄弟还害死了我的父亲……”
“算起来,我们父亲的伤重不治又是谁害的?”服人严肃地纠正,“这些恩仇既已过去,无须总提。但我得讲,你父亲的死,是缘于他的作乱,我兄长与我,绝非出自私仇而杀他。”
宝音撇撇嘴角,下意识地拿起案旁玉架上的紫竹箫把玩摩挲。
服人阻止她:“我要是你,就不碰它。它是我嫂嫂制送予兄长的,是宝贝。”
宝音怏怏地放下紫竹箫:“……所有的东西怎么都和吕侯公主有关?仿佛她住在这里一般……阴森森的,好可怕……”
“是你自己要进来的。”服人嗔怪地说,“何况我不觉得可怕。”
他向往地凝视着帛书:“一心一意去爱慕一个人,一定是件很需要勇气和毅力的事,也一定是件很幸福的事……”
“君侯才二十五岁啊。”宝音环顾四周,发现重重幔帐下隐藏着整洁而空荡的床榻,不禁出神,“他又不是石头,总有一天,会再度情动吧?”
“这便是属于兄长的抉择了。”服人回答。
末了,他说:“不过,我嫂嫂能诗善射,精习礼刑,岂是一般女子可比。否则,哪得我兄长情钟如是?唉……”
宝音打断:“乌云还有散开的一天呢,一个人哪能一辈子都沉浸在悲伤里?你等着看!”
为什么要说出那样的话呢?
宝音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坐起身,看见月光像水一样层层荡漾,从榻下浸润上来,将一应物什溶在柔美的银色中……
这种夜晚总是适合想心事。
宝音决定不辜负这片月色,起身走到露台,沐浴着徐徐夜风,好好想一想自己日益增多的心事。
等着看,教别人等着看什么?
没错,她还是喜欢上光,如同以前;或者说,比以前更喜欢了。喜欢到一听他的名字,胸口会微微作痛;一觑到他的身影,面孔会烧得通红。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她的仇人,不共戴天的杀父仇人,可是,她对他却恨不起来,相反,回思过往,她认为父亲确实犯了大错,并且真正地死于这个错误。他们的种种较量及最终胜负,只是一场战争正常的开始与结束。他是堂堂正正地战胜了她的父亲,让她的父亲同样堂堂正正地死在了战场上。
她父亲杀死了他父亲,他杀死了她父亲。仇怨至此,也该到尽头。
剩下的,应当只有爱。
所以,她才说出了那样的话么?
总有一天,他会再度情动……等着看,说不定那第二个走进他心里的,是她……
他拥有盛年美貌,拥有过人才华,拥有温和性情,甚至拥有一个国家!他没理由要把这么夺目的自己,永远沉没。
他还年轻,他的心是肉长成,他细致的性情决定了他应该不会对一个第一次遇到他就为他神魂颠倒的小女孩没有半分感觉……而她,豆蔻年华,又近在咫尺,有很多机会慢慢去查探和挖掘,好弄明白他的心里,究竟能不能住下她……
镜殿虽封闭为禁地,可她闯进去了;他虽自处为孤寡,可她兴许亦能闯到他身边啊!
“燃起庭燎!国君回宫!”远处的黑暗中,有人宏亮地喊道。
火光一簇簇亮起来,晃动着,排成两条长蛇,自宫城门曲折逶迤,一路延伸到镜殿,与夜空的银河遥相辉映,一时人间天上,难分难辨。
多美妙的景象……
并且这代表,他回来了……
只要她努力,她或者还将经历很多很多如此迎接他回宫的时刻!
是的,只要努力……她瞧瞧火光,再瞧瞧圆圆胖胖的月亮,甜蜜地笑了……
天色微明。
盥洗,梳发,换上又一套深黑的礼服,加冠,佩玉,佩剑,熏香……
通往朝堂的走廊响起脚步。长长的袍裾曳过地面。
“国君出朝!”候在入口处的礼官宣布。
列队等候于朝堂的众臣齐齐拜伏,行礼称寿。
几乎未得成眠的晋国君上光,沿级而登,稳稳落坐于北面宝座之上,精神抖擞,目光如炬:“罢了。议事者出班。”
公子养站出来:“君侯……您昨天半夜才入宫,凌晨便出朝,并未好好休息吧?这么下去,恐怕不是长法。请您保重身体要紧!”
上光莞尔:“傅父勿要多虑。归程途中偶遇车辆毁坏,耽搁了时候。为君者,理应视朝勤谨,非到万不得已,不可废朝。”
这句话的后半截,他是不易察觉地将头转向服人而说的。
公子养拿他没办法,唉声叹气地退下。
“翟戎、申戎首领分别送来珠宝美女,以感谢君侯去年出面和解了两戎矛盾。请君侯定夺,将他们的献礼作何处置?”大夫元奏禀。
“既然是他们一番心意。”上光沉吟片刻,“珠宝入库,美女……依照旧例,作配军中职官在百夫长以上的未婚男子。女有不愿者,不可强迫。”
又有官员出班……
……
他利落地处理完出巡期间积攒的政务,斜倚在扶手上,左右顾盼:“良宵呢?他不是出使宋国去了吗?还没归来?”
公孙良宵从父亲公子养身后闪出:“小臣在。”
“一路辛苦了,良宵。宋国君安好?”上光蔼然道。
良宵抬眼瞟了他一眼:“……宋国君及夫人都健康无恙,呃,小臣出使宋国时,恰逢姜氏夫人诞下嫡子,是故,与宋国报喜使者同至翼城……”
上光怔住。
“宣进。”他说。
宋国使者持节步入殿中,向晋国君跪拜致敬,传达本国君侯的祝福,并再次宣布弄璋喜讯。
上光意有所驰:“……孩子叫什么名字?”
“鲋祀。”宋国使者答道,“已由鄙国君侯命名为鲋祀。”
上光默然良久。
“真是喜事。”他尽量维持语气的平静,“我最珍贵的朋友显君有了嗣子,我很高兴,在让你满载我赠送的贺礼和祝福回去前,我先为了庆祝这件喜事,办一个盛大的宴会吧……”
“是!多谢晋国君!”宋国使者觉得颜面光彩,十分欢欣,一口答应。
宴会办在晚上。
劳累了整日的晋国君上光仍旧亲自主持了宴会,会上频繁为宋国使者奉酒,再三劝进,并且鼓动周围人等都举杯痛饮,而他自己,也破例喝得毫无节制。
“今天高兴!”他双颊染上绯色,眼中烟雨朦胧,嘴角稍稍上扬,“……高兴!”
宴会进行到半酣,他端着铜爵走到师雍面前:“我的乐师,来一曲吧!”
师雍领命,舒展十指,拨弦而歌。
“来,舞起来!”他拉着服人、大夫元与良宵,“你们舞起来!”
三人了解他难得放松,自然乐从。
“大家都好好玩上一玩!”上光示意侍从送上投壶等物,“不尽情可不行!”
众臣见他兴致高涨,受到感染,纷纷起身,或放歌,或起舞,或游戏,满堂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好生热闹。
在这个时候,国君独自踱出飘溢着歌乐的殿堂,到露台透气。
藏在帘后,一直观察着他的宝音拖着公子净蹑手蹑脚靠近。
“君侯,您醉了……”她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儿,忍不住呼吸急促,头昏脑胀,像是她才真正醉了一般。
上光侧着头,背对她,一言不发。
她犹豫着,碰碰他:“君侯?”
“我没醉。”他转脸注视她,目光迷离,分明已醺醺然,“你怎么在这里?”
宝音及时请出公子净:“是净儿,他想瞧瞧新鲜,又想来见您。”
公子净对宝音这个大姐姐甚是依赖,言听计从,忙伸了两臂,对上光奶声奶气道:“父亲,孩儿很久没看到您,想您了!抱!”
上光一笑,蹲下来抱起他,呵他的痒痒:“净儿,你重了。”
公子净搂住他的脖子,咯咯直乐。
“可是,你不能这么晚都不睡觉哟。”上光亲亲义子的额头,疼爱地抚摸着小孩子新梳起来的总角,重新看着宝音,“你也一样,先去休息。净儿我会差人送回兰堂。”
宝音不情愿地答应,慢腾腾地扭身,一步一挪地离开他的视线,然后迅速躲进柱子的阴影里,继续打量上光。
公子净倒在上光怀里:“父亲,这个宴会是为谁开的?”
“为了宋国君刚刚出生的儿子。”
“啊,我是父亲的儿子,我出生的时候,也有为我开过宴会么?”
“当然了。你是在遥远的西方沙漠出生的,后来为了你,我和你的母亲也有在草原篝火边喝过酒。”
“哦……”公子净满意地叹口气,“可惜我不记得。我那时太小了。……我连母亲的样子也不记得。”
上光端详着他:“……她很爱你。她曾经因为要在战场上救你的性命,险些丧失自己的性命。你的名字,是我和她一起取的,你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如果……如果她没离开,你的弟弟或妹妹都会比宋国君的孩子年长……”
“母亲何时回来呢?”公子净忽闪着眼睛,“我还会有弟弟或妹妹?”
上光不置可否。
“我也在等她……”他抱着孩子柔软的小身体,“约定的时间一到,她不回来,我就去陪她了……”
宝音心头一震。
公子净并不完全理解,只是从上光的神情里觉出一些不好的东西:“父亲你还要出巡?走多远?去多久?”
上光将脸埋在孩子的胸前:“很远,很久……我太累了,净儿。每天,每天,越来越累……”
公子净懂事地拍拍父亲的肩膀,用小小的胳膊把父亲圈在怀内……
宝音揩拭眼角,准备回去,却发现不远处还有一个黑影在暗中蠕动。
她吓了一大跳:“谁!”
黑影大概是中途来的,没料到她在,慌慌张张地赶快逃走,不当心正撞到火光下,急忙用袍袖掩了面目,一阵急奔。
“诶?”宝音歪着脑袋,“眼熟!”
眼熟是眼熟,却怎么都想不起究竟熟在哪。好在,没过片刻,她的注意力再度凝聚到她的满腔心事上。
“去陪她”,什么意思?也去死吗?不,不可以。他没必要为了区区的一个女人成为诸国的笑柄,笑他不知轻重,笑他目无社稷。
等等,他说他累……累正代表厌倦……这表明他也被自己无法抒解的悲痛压得喘不过气,走不动路……
他该明白,他必须丢掉这个包袱!舍弃才会令他有新的获得呀!他能不能想得通这个道理?
她一路自寻烦恼地琢磨着,走着,祈祷上苍点醒迷梦中的他……
当一个人很想要得到一样事物的时候,总觉得自己能够改变一切。
实际上,对于权力、财富或地位,积极争取,是一条正确的道路;而对于感情,却常常事与愿违。当一个人心里还住着另一个人,你永远都只能止步在他心门之外。更何况,缘深缘浅,不可强求……
第三天的朝堂。
“君侯也知道的……”司徒弦慢条斯理地说,“自从司寇吕侯归吕补缀刑书以来,各国都曾遣使向其请刑,以求更为妥善地治理国政。而吕侯一概拒绝。所以……”
他给次子大夫广递个眼色。
“所以小臣奉命出使吕国的任务没有完成……小臣未曾如君侯所愿,将刑书请来。”大夫广羞惭地接口,掏出一册密封书简呈递,“吕侯说,君侯若求制刑之人,应在本国寻找,无须奔波劳苦。此乃吕侯亲笔回复。”
上光接过。
“日暮西谷,兽伏于野。谁与?独息。
月出东山,鸟投于林,谁与?独栖。
春之花,秋之实,霜雪过后,谁与共谢?
夏之炎,冬之寒,百岁过后,谁与同眠?
长思,长思,何不至?”
隔了那么一段距离,司徒弦还是看见了上光的手在颤抖。事实上,竹简都因为他的抖动而低低作响。
“这字迹……这字迹……吕侯还说了什么?”上光仿佛怕惊醒一个美梦似的,小心翼翼地一点点站起来,“他还说了什么?”
大夫广咽下一口唾沫,慌得眼神乱闪:“……没什么呀……”
“不对!”上光捧着竹简,语不成声,“不对……”
别说大夫广了,就算是老谋深算的司徒弦对国君的异常反应亦有些束手无措。
上光也不需要答案,当着众臣的面,脚步踉跄地下了宝座的台阶,旁若无人地穿过一道道疑惑的视线,放声喊着:“小易!你在哪?!”
候在殿外的小易忙迎上来。
“牵飞骊,我们出发!就我们两个!”上光喘息着命令。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服人拦上去:“兄长!您去哪?”
上光驻足回首。
弟兄两个互相瞧着,没有说话。
“兄长请早回……”最后,服人拜倒,“我会好好料理朝事的……”
上光莞尔,像一只脱去羁绊的囚鸟,跨上飞骊,腾起烟尘,轻快地跃出了宫城,奔向远方……
很多人都说那天夜里,听到向来静寂的镜殿响起了箫声……
箫声幽怨、哀怜、缠绵,闻之痛彻心肺。
不过从那之后,镜殿平静如初。
深埋的苦楚,难言的委屈,终有一天会随风淡散……远离的身影,暌违的容颜,终有一天会再见……
孤声既绝了,和鸣将继起。
长思,长思,何不至……
长思,长思,情无逝……
作者有话要说: 恢复过来了……
我恢复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