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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邹城雩祭(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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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既望日。
天还没有亮,西风在四起的阴霾下低低啸鸣。
邹城邻近各个方向闻讯赶来观瞻雩祭的国人野氓,踏着草间的露水,踏着泥地的银霜,男女老幼扶携呼应,早早地涌入行宫外的方场,三五一堆围着祭台或站或坐,兴奋地谈论即将举行的祭祀。
祭祀尚未开始,便出现了降雨的征兆,这证明大周仍是受上天庇护的,身为周王朝的一分子,他们仍是天之选民。
因此尽管被深秋无法阻挡的寒意冻得瑟瑟发抖,他们却相互祝贺,庆幸自己能够目睹一次神圣而盛大的典礼。
是的,这一天,对他们来说,是个欢欣的值得纪念的日子。
但对另一些人来说,则是一生不愿再去触碰的血色伤痕。
得与失,喜与悲,如同水上之花与它的倒影,一样美丽,两样世界,永远相连,也永远相隔。
“喀。”
这是指骨折断的声音。
“喀。”
又一声。
丹姜收回手中刑具,冷冷地注视束缚在铜兽桎梏上的临风。临风瘦削的肩不停颤抖,胸脯急剧起伏,两只胳膊裸露在清晨幽凉的空气中,右手的拇指与食指软绵绵地耷拉下来。
“如果忍不住,你可以喊叫,随意喊叫。我不是取了你嘴上的布条吗?叫吧!放心,没人听得见,这儿离宫室相当远。”丹姜道,“我不信你能忍到最后,现在才第二根手指。”
临风一言不发。
如同一只兀鹫围绕着垂死的猎物盘旋,丹姜在她的战利品身旁气定神闲地来回踱步:“……传闻你性情刚烈,甚至为了一个卑微的参史,箭射上光。可他居然不追究你的罪过,……谁都不追究你的罪过。你反而凭着你会几句诗赋,夺了个‘长史公主’之称。”
“所以你要我再拿不了刻刀,碰不得木简么?”临风抬起脸,锥心的疼痛令她不自觉地流出泪水,不过,她依旧微笑。
丹姜受她感染似的,唇角一扬:“不错。”
临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不幸落到你的陷阱,你要折磨我便折磨吧;若你把你的恶行说成是替上光追究我的罪过,就实在是太可笑了。……你是他何人?”
丹姜吃她一问,打了个愣怔。
“你又知道他是何人?”临风继续,“你唤着他的名字,可曾了解被你叫作‘上光’的他,到底是谁?”
丹姜深呼吸几下,保持镇定:“他是‘光君’,天下无二的晋世子,一个你不该得到也不配得到的人。”
“我猜到你会这样讲。”临风叹息,“……你不懂上光。”
丹姜嘲弄道:“是的,你懂。你不仅懂得上光,还懂得宋世子、卫伯,甚至仓衡鹿,那个你信赖的苇巫……他们都围着你转,将你捧在掌心。”
临风菀尔。
“对。冲你这一句,我认为我是比你懂他。”末了,她说。
“你是女人最讨厌的女人。”丹姜接着她的话头,“你最大的罪过,正是你对那些男人的‘懂’。若是你完美无瑕,没人会不满你和他们并肩而立;可惜你不是完美的。你明明姿色寻常;你明明性情怪异;可你偏有机会去接触那几个出色男人的秘密,懂得他们的心。……是运气眷顾了你,否则这么的一个你,凭什么独自占据他们的宠惜?你又能拿什么平息别人的不甘?”
临风抑制不了地连连咳嗽。
……
屋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响动。
仓衡鹿穿着礼服,领了两列面戴傩具的白衣侍女缓步入内。
“公主,时辰将近,您该焚香沐浴,以备日间的祭祀了。”他迎头拜倒。
丹姜看看临风,又看看他。
“衡鹿,你到得不早不晚正合适。”丹姜下令,“你到她面前去,从她的右手中指开始,全部折了。”
仓衡鹿迟疑了一下:“公主,您很快就得主持祭祀,何必行此残忍之事。吕侯公主亦是贵女,不得上诸肉刑。”
丹姜眼眸一转:“你不肯?”
仓衡鹿不予反应。
“你不肯?”丹姜提高音量。
“小臣……”仓衡鹿沉吟。
丹姜冷笑一声,拊掌道:“还是我来。”
“不!……小臣肯。”仓衡鹿挡住她,“公主,与其使您蒙污,不如小臣领受。”
他接了刑具,走近临风,先是细细打量她,然后举起她右手中指,猛一用力。
“喀!”
临风咬住牙,从牙齿缝里倒抽凉气。
丹姜稍稍满意:“我到内室沐浴。照你目前做的,好生服侍吕侯公主。”
仓衡鹿低下头:“公主,小臣斗胆一问,您关押吕侯公主的期间,一直让她着白色祭服,莫非……”
“真聪明啊,衡鹿。”丹姜一边松开发髻,流泻一肩乌瀑般秀发,一边斜眼瞥他,“我打算在这次雩祭中复兴古礼,以最虔诚的仪式向上天求雨。呈献给神灵祖先的,除三牲太牢之外,另加上活人牺牲。”
仓衡鹿沉默一阵:“……公主欲用吕侯公主为活人牺牲?那……应当以傩具遮掩她的面目,防着别人认出她。”
丹姜哈哈大笑:“傩具?有必要对烄妾这么仁慈?”
仓衡鹿面上的肌肉不易察觉地动了一动。
“烄妾。”临风重复,“原来你的计划是烧死我……”
烄妾,即是奴隶制王朝中贵族们为求天降甘霖而烧死女奴作为贡献的一种祭仪,盛行于夏商,在人殉、人祭等活动大为削减的西周,已经较难见到。难怪丹姜会称其为复兴古礼。
丹姜美目半阖,朱唇轻启:“自豪么,敬神的祭品?再过一会儿,你就乘着黑烟,驾着黄云,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世上。啊,有谁知晓我杀了你呢?有谁知晓?”
“神明知晓,天地可鉴。然而口舌之争已经无谓。”临风好容易暂时镇服在她身体里不时表现一下的病魔,“……随你罢。”
丹姜眉头高挑:“……你这么轻易地放弃?”她刻意对着仓衡鹿,“那些希望保护你的人会多伤心,你辜负了他们呢……”
“谁辜负谁,日后或许自有定论。”临风毫不变色,“你若想听临终的哀号或忏悔之类的东西,好使你这桩恶行变得更有趣,我可不能满足你。”
丹姜最后绕着她走了一圈,行过仓衡鹿,在他肩上点了一点:“记得划碎她的脸,割了她的舌头。”
“你不懂上光。”
温热的水,滑过丹姜的肌肤;临风的话,刺进她的心头。
上光的模样,依稀重现眼前。
他的侧面,他的背影,他的……她悲哀地发现,积淀在她脑中的印象,几乎没有一幅画面,是他正视她时的神态。他从不曾凝眸于她。
她亦仅能想起她多么强烈地想去抓住他飘飞的衣袂;却想不起他有否向她绽露微笑,哪怕只是唇角一个无意识的弧度。
懂,不懂,要紧么?她有机会么?她有选择么?
“我对不起你。”至于他向她说过的最温柔的话,是道歉。他望着她哭,望着她失态,才说了这样的话。不算太少,也绝对不多的寥寥数字,维持了最基本的礼貌与怜悯。他对她,连同情都是有限的,吝啬的。
那一瞬间,她明白了她和他横着道夙缘的鸿沟,命中注定她有生之年跨不过去。
那一瞬间,她亦明白她必须彻底断了寄托于他的念。
遗憾的是,她没能挣扎出纠缠于他的怨。
像所有求而不得的女人一样,她极其容易地将临风当作眼中钉、肉中刺;但她比那些陷入嫉妒与仇恨无法自拔的女人清醒一点的地方在于,她明白虐杀临风造成的痛苦,对上光来讲,更胜重创己身;并且,她自认为巧妙地设计了整个计划,妥善地安排了所有退路。
目前她连苏显也不打算忌讳了。或者让他目睹心爱的女人葬于火焰,是个更妙的安排。
她坚信无人能挽回危局。
“啊——————!”凄厉的惨叫惊破她的迷梦。
她匆匆从浴池中站起来:“出了何事!”
仓衡鹿的声音传过来:“公主勿虑,是有名侍女吓晕了而已。吕侯公主……也晕过去了……”
“弄走那不成器的贱婢,再给吕侯公主浇些冷水。……你放利索些,时间不多了。”丹姜松一口气,重新收拾起心事。
“是。”仓衡鹿远远应道。
丹姜看了一眼放在池边几案上的黑色酒爵,一点点将身体埋入水中……
黎明,原来可以比黄昏更阴沉。
苏显呆呆地坐在窗前,沁凉的风吹起他未束的发,幽蓝晨光怜惜地抚摩着他□□的后背。
珠姜躲在帐幕中,再也看不下去,拿着外衣要给他盖在背上。
到了离他那样近的地方,随着目光的游移,她失声惊呼,随即堵住自己的口。
他的后背,盘踞着一簇深红烫疤,张牙舞爪,像一只硕大丑陋的蜘蛛,触目而狰狞。
苏显缭绕的神思被她的呼声打断,抬起眼来看她。
“冷了。”她犹疑再三后说道,垂下睫毛,把衣服递予他,“不穿……会生病。”
苏显漠然盯着她:“你害怕?害怕我的旧伤?”
珠姜摇头。
“干嘛不怕?”苏显愈加不在乎,“连我自己都怕。”
珠姜不吭声。
“这是当初在西戎的遮兰,我为救临风出火场受的伤。”苏显的态度陡然认真起来,缓缓道,“真是很疼呀,还留了难看的印记。不过,我认为值得。就算那时候我为她死了,也一定会于黄泉感到欣慰。”
珠姜心中一阵抽痛。
苏显却彻底沉浸进了回忆的深潭:“那次事件之前,我不止一次地琢磨过,在她心里我始终成不了第一,又何必当第二。但那之后,我很为我这个第二能冲在第一前及时救到她而高兴。我想通了,不管她放我在哪个位置,作为我,作为一个男人,无法眼睁睁看着喜欢的女子遭遇危险。……你能体察这种心情么?”
“嗯。”珠姜揉搓着衣角,好半天含泪应道。
“你能体察的话,今日我将进行的一切事体就没太多可向你解释的了。”苏显挽起头发,自顾自梳洗,“你如此贤惠明理,看起来我们的夫妇生活会有个不错的开端。”
小两口儿说到这里又不交谈了,一个专注沉思,一个精心修饰。
隔了一会儿,珠姜昂起头:“我能帮你吗?……我再去姐姐的寝室中,找那枚玉环。它能证明姐姐关了吕侯公主,我们可以用玉环逼她释放吕侯公主……我这就去!”
苏显观察着她的表情,忽然一笑。
“你倒偶尔和临风在戎境时的表现挺像的……”他动手换上一件白绢里衣,“你是我要带回宋国的重要妻子,为了我的父母,少做这些单纯冒险的事吧。……你的姐姐可不像你这样愚钝。……等着我就行了。”
他几步走到殿门,不防袖子让珠姜揪紧。
“我……我也无法眼睁睁看着喜欢的男子遭遇危险……你能体察这种心情……么?”她委屈地、艰难地剖白心迹,松却牵扯,埋头等着他的无情讥讽。
一段长长的空寂。
“不可能。”最后,他摸棱两可地道,令她整个人跌到严冬冰窖,透骨地寒。
他飞快地迈开双腿,急着去施行他的策略。
珠姜落寞地站在原地。
孰料苏显杀了个回马枪。
“我是指我不可能遭遇危险。”他在殿门探了个头,补充完自己的话,倏忽不见。
“呵。”珠姜心头一漾,鼻子一酸,泪珠儿失去控制,断线似滚落。
与此同时,方场上的热烈气氛随天色大亮而越发浓郁。
看不到宫闱之中勾心斗角的民众开始坐不住了,纷纷起立,指点着空中堆积的乌云,翘首期待雩祭的及早举行。
终于,方场两侧响起悠长的号角,出现前驱卫队。
这些衣甲鲜亮,神情肃穆的士兵顿时将方场中乱哄哄的局面平镇下来。人们带着畏惧、羡慕,安静地目不转睛地盯着士兵举持旗帜、旌旄、干戈,把祭台层层拱护,威严地守住那属于神的领域,将它同民众遥遥隔开。
四下鸦雀无声。
很多人不约而同地咽了口唾沫。
“噔噔——。”这边厢众人聚精会神地贪看林立的士兵,那边厢平地里敲出两声鼓,猛一下吸得众人又扭头去瞅稀奇。
也果然稀奇,但见得二十个眉目清俊的总角童子,身着青衣,掌握雉尾,脚踩着逐渐疾速起来的鼓点子,嘻嘻哈哈地舞蹈,蹦跳,向祭坛前进。
如此开场,先赢了众人一场喝彩。
童子过后,接着是二十名童女。这队伍全由十二三岁的豆蔻少女组成,穿的是一色白衫,抱的是缤纷彩羽,个个面比花娇,态比柳研,令观者啧啧赞叹。她们很快赶上了童子们,两队一起停在祭坛下,混成一队,互相对舞。一时裾飞珮荡,衣香鬓摇,摄去了在场大多数人的魂灵。
童子童女舞了一阵,退到祭台阶下,仰头向着高高的祭台唱起颂歌。
颂歌声里,东道之主丹姜盛装而出。
绝代佳人的姿容颜色,总是使少者驻足,老者忘忧。大齐姜的美丽,已数不出其有多少次征服了民众的心。一些老实的国人,甚至以教徒膜拜偶像的虔诚,跪拜这位仪态万千的鲁国未来君夫人,祝福她长寿康泰。
丹姜目不斜视,颊涡含笑,款款登梯。
等在台上客席的陈公夫妇与珠姜起立行礼。
丹姜回礼,顾盼珠姜:“我的好妹婿宋世子不在?”
“夫君有些杂务处理,过一刻就到。”珠姜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怯怯作答。
丹姜瞧着台下指挥列呈太牢三牲的礼官仓衡鹿,意味深长地叹道:“但愿妹婿别错过最精彩的部分。”
仓衡鹿忙碌一番,拾级而上:“启奏夫人,三牲列毕。请夫人起祭。”
丹姜挥手:“迎上陈国大巫巫咸。”
仓衡鹿领命去宣。
丹姜朝陈公澜戎点头:“陈公,诸国巫祭之中,以陈巫最是灵验;陈巫之中,又以大巫巫咸最是灵验吧……”
澜戎道:“巫咸年高,退隐已久,我陈国宗室祭祀也请不出他,夫人能请出他来,实属不易。”
“不易,确实不易。”丹姜道,“我为这场雩祭,损心耗神,是断乎不得让它有半点差池的。就算倾齐鲁二国之力,豁出我这条命,也绝不允许谁来从中破坏。”
澜戎打起哈哈,附和同意。
烈月沉着脸,怒目相对。
丹姜轻巧地转了个身,向老态龙钟拄杖升台的巫咸做出欢迎的动作。
“焚柴告天!”巫咸换上祭衣,举起一小捆香柴高声祝祷。
祭台下各小祭坛分别由小巫们点上香柴,跪祝告天。站到祭台旁临时搭建的帷棚内观礼的丹姜等人也垂首致敬。
“献太牢!”巫咸下命。
戴着傩具的小巫们护着三牲登台。
“献玉帛!”巫咸又命。
丹姜起身,接过侍女递上的玉璧丝帛,敬献给随从巫咸的小巫。
澜戎、烈月、珠姜依次照做。
“献烄妾!”巫咸再命。
台上台下的人皆为之一怔,俄顷哗然,目光齐刷刷地投向空荡荡的祭台台阶。
退入帷棚的丹姜格外喜欢这个举措引起的轰动,向澜戎等略作示意,亲自出帐迎接祭品。
仓衡鹿作前导,两名寺人架着一名白衣女子走上祭台。
烈月激动地攥着拳头,太阳穴突突直跳,不顾一切地冲出帐子,凑到近前观看,却教吓了个趔趄,倒吸冷气。
女子周身白色祭服之下,透出斑斑点点的血迹;双手如同断在风里的枯枝,随着旁人的步伐恐怖地晃荡;最可怕的是她散乱黑发掩映中的脸,根本分不出五官,只是血肉模糊的一团;而她的口中,还不可抑制地往外流溢污血……
这个女子,会是临风吗?
即使做了最坏设想,此情此景,烈月张大嘴,仍呼吸不匀,不自禁地产生“昏过去吧”的愿望。
何其残酷!怎么令人看得下去!
可她必须保持神智清醒,强迫自己在可怜的不成人形的烄妾身上寻找表明其身份的蛛丝马迹。
……这当然是徒劳的。丹姜既搜走了临风的环佩,说明在这一方面想抓纰漏是多么艰难。面对被毁容的烄妾,没有任何妆饰的烄妾,谁能肯定什么?
“临风!”烈月终是憋不住,不甘心地尖着嗓子哭叫道,“临风!是不是你?!”
澜戎慌地捂住妻子的嘴。
幸运的是,她的叫声逆着风向,走远了的丹姜似乎没有听清,只戒备地扫了这里一眼,继续得意地送活祭品最后一程。
仓衡鹿拜过丹姜,带着寺人沿着一段木梯,送烄妾上到更高于祭台的木表,将烄妾用绳索绑缚在柱上。
烈月在丈夫的臂弯里挣扎,情急下咬住澜戎的拇指。但澜戎并不放松。
“不要坏了宋世子的大事!”他边暗示从人帮他挡住周遭怀疑的视线,边在妻子耳畔低声警告。
烈月一闭眼,两滴灼热的泪珠烫在澜戎流出血的手背上。
……
这个高度,仿佛是惟有鸟儿才能浮羽的地方呢。
仓衡鹿偷个空儿,自木表处四望。人涌如蚁。
他对两名寺人拂一拂袖,寺人乖乖先行下梯。
“你受苦啦。”他轻轻地拨去被血汗黏在她额前的发,喉头微微哽咽。
她摇一摇头。
“准备好了么?”他从髻上取下一枚骨针,“不疼。像是蜂刺一蛰,你就永远解脱了。我,能动手了吗?”
她点一点头。
“再会。”仓衡鹿说着,在她颈项经脉处飞快一扎,随后敛起袍角,退下梯子。
丹姜等着他。
意料之中也意料之外。
“衡鹿,有劳了。”她似笑非笑地盯着他,“这场雩祭能顺利举办,都是你的功勋。”
一只黑色酒爵,送到他跟前。
仓衡鹿一动不动。
这么早……
丹姜道:“衡鹿,我的赐酒你不接?”
“……公主的谢意,来得太快……”他蓦地红了眼眶。
“不会太快的,幸运的话,你兴许能在今夜睡着过去。”丹姜面色若水,“喝吧。”
仓衡鹿潸潸泪下。
不过在泪漫出眼角的一刹那,他潇洒地接过酒爵,顺便抹去了那两点晶亮。
“够爽气。”丹姜赞道。
仓衡鹿怃然:“小臣承诺过,只要是公主的愿望……”
“别提这些,你没资格,你背叛过我。”丹姜不耐烦地飞掠一眼四周,四周的人多为念着祷词的巫咸吸引,“抓紧时间说说你还剩下些怎样的愿望,主仆一场,我不会亏待你身后事的。”
“请公主,把小臣还给小臣的父亲,放由他带小臣去择一安眠隐居之地。”他深远地注视着丹姜。
丹姜不置可否:“需要再给他金宝等物吗?”
仓衡鹿半晌道:“……不必。他跟小臣一样,什么也不想要……”
“人,没有不想要的。”丹姜不屑,“你莫要怨恨,如今的我,是不容哪一个人背对我的。凡是叛离过我的,我必除之,留情不得。你若要怪,便只怪你喜欢了个你不该喜欢的女人,应当因她而死。”
“……是啊。”仓衡鹿苦涩一笑,“小臣……还以为能替她再多做些事……没办法,这是天意,这是小臣的命……”
他一仰脖子,饮尽爵中酒。
祷词终了,玉磬清鸣。
“谢夫人赐酒!”他抛下酒爵,朗声宣布,“舞雩!”
最正式的雩祭之舞拉开序幕。
这一次登场的,同样是以男女划分而成的两队。着青衣黄衫的美少年拿着各种漂亮的尾羽,从左侧舞上祭台;着翠裳白衫的美少女则拿着各色花枝,从右侧舞上祭台。
两队青春佳人踏地为节,随歌扬袖,恍若水仙降临,又似芙蓉凌空。
几番交错之后,他们围成个圆,同向圆心高唱。圆心人丛中,立起一只巨大的展翅凤凰,翅上的华丽斑斓耀花了人们的视野。
突然这神鸟将双翅一收,昂起头来,化为人样!
众人拼命揉眼,才发现那并非凤凰,乃是一位披着羽衣,冠插翎毛,遮着傩具的大巫。
大巫一手持金铃,一手持雉尾,举手投足,优雅无匹。
攒聚的乌云层中,应和一般地传来闷闷的雷声。
“灵验啊!”“真神人哪!”台下的人们感受着久违的雨意,嗬嗬叫着,大加褒扬。
巫咸也颔首称许,朝弟子们喊:“抱薪!”
寺人们顺着祭台列成竖队,几阶一名,从圜形的祭台底座分八个方向传递柴草,交到高台上等待着的小巫们手中,堆放于木表下。
“点火!”巫咸本人对这次规模宏大,礼数齐全的雩祭相当满意,意欲使这一场祭祀成为他余生的杰作,所以他决定亲自点火。
可惜这个决定,送了他的性命。
正当他抖抖索索地拿过火把,走向柴堆时……
火把陡地掉在地下,一股血水漫过他的白发,湮熄了焰苗。
祭台一片死寂。
是那羽衣大巫。他不知何时跃至巫咸面前,在旁人尚未看清的一霎,一剑刺进巫咸胸口,让这位大巫哼都没哼,殁于祭台,终其残生。
羽衣大巫拔出剑,隐锋芒入袖中。
“鲁世子夫人!”他镇定地摘去傩具,露出显君那张天下无人不识的脸,“我有话问你,你的这位烄妾是哪里来的!”
丹姜厉声叱道:“妹婿,未免太放肆了!”
“你答是不答?!”苏显步步进逼,“她是谁!”
“不答又怎地。”丹姜并不惧怕。
苏显擎起金铃,猛力一掷:“宋陈之人,围起这祭台!!”
号令一出,台下乔装成民众的宋陈两国仪仗军士如云呼应,圈住了祭台。
“嗖——!”一支火箭越空而过,射进柴堆,火势借着风势,忽地窜起老高,木表上的烄妾立即被火龙吞没。
丹姜在火光照映下,对苏显鄙夷地报以一哂:“显君爱出怪招,世人皆知。为了防你,我也算得智竭力穷,看起来上天终归没辜负我的苦心孤诣。……柴草我事先嘱咐用油浸过,见火即燃……你输了。”
苏显未料她有此后着,立在原地,惊怒交集,四肢战抖。
烈月大喝:“那定是临风!……蛇蝎之人,不可饶恕!”
“救人当先!”澜戎拔脚,急切下端起濯手的净盆往柴堆跑。
苏显却更快一步,奔向柴堆,顶着熊熊的热浪作势欲扑,正像凤凰浴火,以求涅磐一般。
“你疯了!”珠姜横冲出来,使尽平生气力拦头抱住他,涕泗交流,“你想死吗?!你去不得!去不得!”
“临风……万一她是临风……”苏显望着木表上的人已成了个火球,便是神灵来助亦回天无力,不免眼神发直,口内喃喃着,“来不及了?就来不及了?”
“对!来不及了!”丹姜正色作凛凛状,“好你个宋世子,竟敢擅杀行雩祭的大巫,犯神愚天,纠兵乱宫,还要意图怎样!”
她亮出玉虎符:“鲁国士卒听命,有不利祭祀者,诛之后快!”
话音一落,台下卫队士兵同声高呼:“诛之后快!诛之后快!”
呼声一波撩起一波,荡起音响的巨浪,搅起恐惧的旋涡。一彪人马打宫城门口疾驰突进。
丹姜睥睨失落的苏显:“抱歉了,这次没你显君摆弄风姿的舞台。看吧,曲阜的援兵正巧赶到……”
苏显面色逐渐灰沉,像是倦怠已极,快要难以支撑地软倒在珠姜怀里。
浓烟中依稀能见的烄妾,如同一截乌黑的朽木,沉重地跌到了火中;火星纷纷扬扬,漫天地发散着绝望……
“呵。”丹姜讥诮。
“没那么容易!”苏显出人意料地又站起,一个旋身,袍袖动处,剑指丹姜,“我不能输!说!我要你亲口说!那上边的人是……谁?!”
但他悲痛至甚,步履踉跄,又兼泪眼模糊,哪里刺得上她……
丹姜条件反射地一躲,仓衡鹿就势掩护,把她藏到背后。
“你早输了。”她抓着仓衡鹿的胳膊,后怕地哆嗦,倒依旧嘴硬,“如果你能有充足的时间准备,我大概赢不了你。是你时运不济呀,显君!休想从我这儿问出答案!……显君啊,这时哪怕你知道她是谁,又有何用?献烄妾的人是我,近在咫尺还救不得她的……是你……”
“毒妇!”苏显怒不可遏,想也不想,全力寄托于手里那一刃青锋,跟上一剑!
无奈剑风中途而疲。他圆瞪双目,按住心口,喘息着蹲下。
珠姜搂着他哭叫:“夫君!你怎么啦?!显!”
丹姜爆出畅快的大笑。
“原来!原来!”她张开两臂,如同初次领略到游戏胜利滋味的孩童,“原来我能办到……哈,原来这样有趣!”
……
“临风在哪?”
她的身后,有人冰冷地问道。
四个字,冻住了她的笑容。
她一咬牙,扭过头去。
“临风在哪?”那个凝聚了她一切爱恨一切恩怨的男人——上光,出现在似癫佯狂的她不到三尺之地。
他满身重孝。
“你……”她惶惑,“你穿着谁的孝?”
“我父亲。”上光说完,接着重复,“临风在哪?”
她由踵至颅,四肢百骸,尽皆冰凉。
烈月拖着哭腔:“晋世子……”
“夫人!”澜戎大吼,堵回了她要出口的话。
除了柴堆燃烧的“毕剥”声,没有任何可作声的人或物,试图第二个来接他的问题。
安静。
明明有那么多人,为何却如此安静。
烈月,在;陈公,在;丹姜,在;珠姜,在;苏显,他也在……他脸上的,是泪?他唇边的,是血?
上光默默地来到这位既是敌更是友的人身旁,端详良久。
“你还好吧?”上光说。
苏显凝视着他,眼底水光闪烁,更使劲地咬住下唇,一任鲜血流淌。
上光自怀内取出绢子,放进他掌心,然后再度审视众人:“谁告诉我,临风在哪?”
他目光落于丹姜:“你说呢?”
他的脚步开始移动,手按向腰间的灵光剑。
“世子不可!”跟着上光上来的公孙良宵与大夫元见状,眼明手快地捉住他的胳膊,“世子冷静!”
这个间隙,仓衡鹿插到上光与丹姜之间。
“你若要问,我来答你。”
上光眼中一亮:“……是你。”
丹姜打了个寒噤:“衡鹿!”
仓衡鹿置若罔闻:“真相,由我来告诉你……”
一道火红的霹雳,破云裂空,击在柴堆的灰烬上。
在民众们惊怖不已,捂住耳朵,闭起眼睛的时候,仓衡鹿哀怨地□□一声,低头瞧着透过了自己胸膛的利刃。
“都、都是你的错!”丹姜泣不成句,丢开捏着的剑柄。
她,要杀他,又说出这样孩子气的话。
仓衡鹿跪倒。
果真天地之间,有着宿命的存在……这把小剑,是他清晨特意提醒她纳入礼服,以防不测的;她的不测,竟然是他……
他忍着剧痛,回过头,拔出剑,小心地捧起它,和着自己的泪水,仔细用衣襟拭净血迹……
“公主的剑,不能沾染污秽;公主的名誉,不能背负罪孽……”他拖着一路殷红,将剑放在丹姜脚下,折返走向上光,“……世子,感激您对外臣曾有的信任;欺骗您,欺骗夫人,是外臣这一辈子……最大的耻辱……好在……”
他贴到上光耳畔,低低嗫嚅。
恰在此时,半天里猛地炸开巨雷,振聋发聩,使人丧魂落魄。
仓衡鹿浑身一震。
他望望天,又瞥了丹姜一眼,她恼恨而伤触地关注着……依然关注着上光……
痴人……
也是,不痴,又哪来的恩怨……
仓衡鹿转首,奔往祭台的边缘……
上光下意识地要攥住仓衡鹿,像要挽留一只决意起飞的鸟儿。
仓衡鹿的外氅,滑过上光的五指,落在上光臂弯,徒留一抹余温。
而他本人,则急不可待地,仿佛要冲破囚笼似地,纵身腾在无边无际的空中……
“仓儿!我的仓儿!”
生命告终前的一刻,他看见顺挤出目瞪口呆的人群,跌跌撞撞地跑着,朝他伸出手……
父亲……
您来送我,真好……
生于恨,死于爱,真好……
上光俯瞰着祭台下的景象。
仓衡鹿蜷缩在绚丽的血泊之花的花心,人们退避得老远,惟有他的“家奴”顺,为他号啕,替他不值……
“他说什么?”苏显艰难地靠近上光。
“烄妾……临风……”上光重复。
这就是仓衡鹿被命运打断的遗言……
烄妾是临风?烄妾不是临风?
最后的最后,仍旧是谜。
雷声,一阵急似一阵。
与此同时,真正的鲁国援兵,开到了宫城……
“多么盛大……”上光回顾丹姜,举起剑,“烄妾与临风……你干了什么?”
丹姜不闪不避:“烄妾不是临风。”
烈月义愤填膺:“狡辩!那……”
“你看清楚了?”丹姜反驳。
“没人看清楚烄妾是否临风公主!”澜戎抢过话头强调。
烈月欲争,澜戎跺脚道:“够了,夫人!”
他头回对她发脾气。
烈月自己也很快察觉了她有闭嘴的必要。
苏显在这两天内迅速憔悴到当前不堪的地步;上光则于分别的短短几月中成了眼下一袭衰绖,形销骨立的模样……
真相,对他们而言……
“从我与临风结缘,她总是多舛多难……因此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期望我可以陪随她左右,即使有躲不过的风雨,守在一起为她挡一挡也好……”上光道,“事与愿违。……我和她,起过盟誓,生死一处。丹姜,今日无论如何,你必须说实话。她若有闪失,我不独活,你更是逃不了一死;她若无恙……把她还给我……”
丹姜红着眼:“你肯抛下所有去和她生死一处?!”
上光似乎不打算再讲一次。
“……她死了。”丹姜说。
“……好。”上光起剑,“纳命来吧。”
剑被良宵、大夫元双双截住。
两人匍匐在上光脚下。
大夫元道:“世子!与天子约定的二十日只剩下十一日了!难道您星夜兼程,数晚不眠,为的是在鲁地无理无由地杀死鲁世子夫人,给晋国增添祸患吗?!先君已薨,征徐、即位,两样大事在等着您,您……”
“世子要舍弃小臣们?!……小臣们自幼侍奉世子,世子去哪小臣们去哪,就算去黄泉,小臣们也绝不皱一下眉头!可世子忍心让留在繁地的先路军又失统帅,忍心任由天子降先君恶谥,忍心撇下君夫人与服人公子?世子!世子!”良宵抱着他的腿死不撒手,声泪俱下。
苏显挣扎着夺下灵光剑:“上光,你有诸多顾忌,杀人杀不得,自尽死不成,可悲……”
“不如我来!”他刚一挥,珠姜两只白嫩的手儿生生地握住了剑锋……
“与其见宋齐鲁成仇,不若夫君先赐我一死!”她异常坚定。
一时间,阻上光的阻上光,拉苏显的拉苏显,正不可开交之际,上光、苏显却一同倒了下去……
“没关系!是迷药!教他们休息会儿!”孟哲罗上气不接下气地放下小弓,给大家摇了摇象征天子特使的节杖,“这个东西挺好用。天神护佑,我赶上了……”
不幸,总像赶也赶不跑。
幸福,总像赶也赶不上。
其实不是这样。
其实它们一直相互追赶。
危机,亦是契机;绝望,就是希望。
可不幸如蛇,不努力摆脱,只能剩下疲惫;幸福如兔,不努力掌握,只能空余怅惘。纠缠在两者间的人们,往往分不清何时该摆脱,何时该掌握……
“姐姐啊,这次,我来保护你的孩子吧……”祭台上,孟哲罗抚着外甥光洁的额头,暗暗许下诺言……
……
一颗水珠砸向地面。
又一颗,再一颗……很多颗……
“下雨啦?”人群中有人试探地叫道。
水珠连成了丝线,贯穿天地,肯定了人们的猜疑。
“下雨啦!下雨啦!”
人们雀跃。
“下雨啦!下雨啦!”
人们歌唱。
“下雨啦!下雨啦!”
人们手舞足蹈。
……
雨是庄稼的血,雨是农人的笑,雨是吉祥的兆。
雨,也是云的泪……
作者有话要说: 偷偷地更新了……
平静地平静地平静地看完吧……剩下的事也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