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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邹城雩祭(中) ...


  •   秋日的黎明,薄雾苍茫,白露为霜。

      貔貅立在晨风中,看着自己呼出的气息在清冷空中化成一道淡淡的烟。

      重回周地,此身已不是周人。

      交织在四围的那些视线,谦恭里搀着鄙夷,敬畏里调着厌恶,他很明白。不得不借助楚人的力量,使得周人感到略微羞耻。毕竟楚人是杀害昭王的嫌疑者,是让周人曾经大败于汉水的仇敌,如今要结成联盟,共击徐人……无异于为周人的肢体增加了力量,却在其心上扎了根刺……

      不过,这与他无关了。他现在,是楚使。

      昨天入营的时候,他听说了周军目前的状况。他们进退两难的境地与急迫图胜的心情,为周楚结盟创造了有利的条件;其后,他代楚世子表达接受周天子安排,参与征徐的意愿,得到了周天子的赞许。但是……

      晋世子在沙场上失去了父亲,同时挑起了父亲留下的重担。舍与得,瞬间双重加压在他肩头。

      这个总是出现在他命运转捩点的人,终于也站在了命运的转捩点上了。

      生而为棋子,他曾数度任凭天意摆弄;生而为棋手的晋世子,将如何反应?似他一般无奈逐流,还是反过来摆弄天意呢?他很有兴趣知道。

      ……

      一阵杂乱的蹄声踏破迷蒙,仓促驰近。

      “晋世子呢?!”来人匆匆地跳下马车,大步流星地进营,“快通报晋世子,我把他的侍从送来啦!我有话要问他!”

      他旁边的随扈纷纷拦阻:“世子,请安静些,天子在营内呢。”

      被称作世子的青年男子仍旧焦躁难安:“这不行,我得问问他!哎呀,他在吗?”

      帐中跑出来几名中大夫装束的接待官员,向他行礼:“原来是吕侯世子。请世子入帐说话。”

      青年男子点一点头,朝后挥手喊道:“师雍,你且待在车上!”

      貔貅心里一惊。

      师雍,不正是那名伴在上光和临风左右,最后与临风一同出楚的盲乐师么?当他们滞留楚国时,他对这个看上去头脑很厉害的角色有所研究。

      他不由自主地朝车队靠拢。

      “大人!”车队两侧的守卫先是警觉地举起长戈,看仔细他的样貌后一个个大叫出声,“大人,貔貅大人,是我们哪!”

      貔貅定睛,竟是当初他亲自挑选陪行临风的楚国众武士!

      这是怎么回事!

      貔貅正在疑惑,有人一撩车帘:“貔貅?”

      他抬起头,恰遇到一双毫无光泽的眼睛。这双眼睛的主人,千真万确,是师雍。

      “失礼了。”师雍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您这次充当的,是来周结盟的楚使?”

      貔貅定一定神:“久违。”

      师雍根据他声音的方位,调整了一下坐姿,肃然道:“有不幸的消息必须告知您:……了忧死了……坠崖而死。为了保护我家夫人。”

      一霎间,貔貅觉得脚下的地动了一动。

      “大人站稳!”武士们七手八脚来扶。

      “多事!”貔貅拂开他们,懊恼于自己的失态,猛地发现师雍背后帘子大张,了忧安静地注视着他。

      幽魂?

      他一吓。然而她眼里分明晶莹闪烁。幽魂是不会……流泪的吧……

      师雍对现下的场面洞若观火:“刚才是句戏言。……我用装满石头的影车取代原本由了忧乘坐的影车,以五车交错杂行,惑敌眼目;再以石车伪作夫人座车,自投悬崖,造成车毁人亡的假象,总算在徐人围攻的危急关头不辱夫人之命,保全了二位一段姻缘。”

      貔貅沉浸在一种无法抑制的奇怪心境里,下意识地念着:“姻缘?”

      师雍补充:“夫人说,盛开在湖心的莲花,若有人思慕它不得而碰巧不慎溺死,并不是莲花的错,何必去憎恨它。也许死去的人,最希望的是他深爱的莲花能得到真正的照顾同庇护。”

      了忧垂首:“你一直没告诉我你救我的原因。”

      “要在貔貅面前讲。”师雍摇摇指头,“这亦是夫人的叮嘱。”

      “她不是讨厌我么?”了忧呜咽道。

      师雍灿烂一笑:“你指责夫人不懂你的遭遇,令她耿耿于怀,几日反侧。……然后,她给予了我指示。”

      貔貅愣愣地听着。

      除了了忧的啜泣,别无他响。

      师雍忽然偏起耳朵,神情凝重:“啊?”

      他捕捉到熟悉的脚步节奏。

      “世子?”他试探地唤一声。

      貔貅回顾,与使楚时判若两人的上光顿时教他大为诧异。

      不可否认,光君的容颜虽显憔悴,倒仍旧夺目耀眼,但裹着他的墨黑丧服在彰显他不幸的同时,仿佛吸去了一部分他曾经拥有的,可以用“温暖”、“柔和”来形容的辉芒。

      上光驻足:“师雍,你辛苦了。”

      师雍摸索着下车,拜倒在地:“世子,小臣在此向世子复命,向夫人复命!”

      上光扫了一遍貔貅诸人,目光重新落至师雍,趋前几步扶起他:“……去休息吧。接下来的交给我。”

      他不再多言,径直进到帐中。

      师雍怔忡良久:“……”

      “如果你能看到……”貔貅道,“你就该改口称他‘君侯’了……”

      师雍面色大变,半晌潸然泪下。

      “偏在这种时候……”他捂住脸,抽噎着模糊地嘟哝。

      “偏在这种时候!”升迁为征徐师氏的毛伯班认真地一字一句申明,“晋世子,你不能离开,你的请求我无法允许。”

      上光从容对答:“楚使返楚复命,楚方配合征调兵马,总要月余工夫,小臣定在一月内赶回。”

      鲁世子擢阴阳怪气道:“晋世子,告假也得有理由。您父亲的灵柩,已有您傅父公子养扶归翼城;您还有何事值得行军中途脱离职守呢?”

      上光掠一眼列在帐中的各人,毛伯与鲁世子之外,景昭出于纳闷皱起双眉;宋公子熙出于谨慎保持沉默;吕侯世子朱则望着他欲言又止。

      若将原因披露……

      “不便告诉。”他说。

      “呵。”鲁世子擢瞥到穆天子的身影,便见好就收地咽下满腹幸灾乐祸,抛出简洁的一个字,退在一边瞧热闹。

      穆天子慢慢走到上光面前,打量着他。

      “悲痛并非随心所欲的借口,上光。”穆天子意味深长地替他整了整发冠,“你懂得这场战争对我大周的重要,当然也懂得它对你的重要……”

      帐中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上光却无迟疑:“是。”

      穆天子颔首:“你执意要去?”

      “是。”

      “你很喜欢任性。也罢。那么,你来立个誓约。”

      “天子!”毛伯眼睁睁看着穆天子颊上的肌肉不易察觉地抽搐,“天子息怒!”

      上光昂起头:“是!”

      穆天子坐下:“好。你听仔细。我给你二十天。二十天后不能及时到我帐前报到,下任晋侯定不是你。顺便,教子无方的你父亲,我也只得送他一个恶谥了。”

      就连鲁世子擢,都为这苛刻的条件和严重的后果倒吸一口凉气。可悚惧之余,众将不免另生酸意……

      果然,穆天子把上光视作了最锋利的对敌武器,惩罚愈厉,说明愈寄厚望于他。

      “是!”上光行完跪叩之礼,旋身出帐。

      候在帐外的小易递上飞骊的缰绳。大夫元与良宵登车待发。

      世子朱不顾一切地追近,拦在马前:“上光!我刚晓得晋侯逝世的消息,不过我得问你……”

      “临风平安无恙。”上光越过他,注意到赶往这里的景昭,于是一咬牙打断他的话。

      “但愿如此!”世子朱扬起手里的书简,“我的母亲,因为思念妹妹而病倒了!请你抽空带信给她,叫她早日回到父母身边,好让他们宽心!”

      景昭看看世子朱,再看看上光:“……上光,难道你是要去临风那里?她……”

      “临风平安无恙。”上光重复。

      两位兄长皆半信半疑,无可奈何地让出路来。

      上光调转马头,狠狠策了飞骊一鞭,飞骊惊嘶一声,腾起一团尘土,箭矢般去了……

      “呃!”珠姜猛睁了双目,心有余悸地环顾四周。

      蹲在铜鹤宫灯前添油的侍女关切地走来:“公主,撞到梦魇了?”

      珠姜喘息甫定,脑子渐渐冷静:“我睡着啦?宋世子呢?他可曾回宫?”

      侍女为她披上衣衫:“适才寺人来报,宋世子仍在陈公夫妇处宴饮。……公主到榻中安歇吧。”

      “我心跳得厉害……”珠姜扪着胸口,“你不知道我做了个多可怕的梦……”

      她话音刚落,屋内灯光突然暗了下来。

      珠姜和侍女不约而同地朝灯盏处望去,见是一抹黑影挡住了光线,立时骇得三魂飘荡,七魄游移,浑身哆嗦个不停。

      “出去,你。”黑影对侍女下令,声音冷得快要结冰。

      但亏得这一句,珠姜辨明是苏显声气,遍体竖起的寒毛才算消退。

      “这么晚了……”她想了想,有点羞怯地开口。

      苏显一点一点地凑到她眼前,捧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直视自己。

      “你故意的?”他问。

      珠姜瞪大两眼:“嗯?”

      苏显丢开她:“嘁!”

      珠姜不解:“故意什……?”

      还没来得及讲完,她只闻得飒飒风响,一柄青锋便隔在了她与苏显之间。

      “装傻没有意思。”苏显用剑碰碰她的颈项,“你煞费苦心地无论如何都要来看望你姐姐,原来另有目的。说说看,你姐姐把临风藏哪儿了?”

      “你要杀我么?!”珠姜的泪不争气地连串滴坠,“我有什么目的!”

      苏显不为所动:“你们两姐妹受乃母熏陶,为诛除异己,暗地动了多少手脚,以为别人毫不察觉?我没料到的是,你们居然胆大到这种地步,敢在我眼下惹动临风。我若是没事人一样从这座囚押了临风的城中走了,会增加你们报复的快意吧?”

      珠姜哽咽不成声:“我完全不知你指的何事……你竟然要杀我……”

      “嘴硬对你没好处!”苏显收剑,“这时候我不会杀你。无缘无故地杀了一国公主,后面的麻烦就多了。再问你一次,你姐姐趁乱诱劫了临风的事,你是何时了解的?”

      珠姜掩面:“你杀吧!杀吧!”

      俄顷,她反应过来,颤抖着道:“诱劫吕侯公主?”

      苏显观察着她的神情:“不,她已不是公主身份,她和晋世子半年前结成了眷属。”

      珠姜张着嘴:“……那她怎会被我姐姐诱劫?”

      苏显凝视她。

      “看来我高估你了。”他喟然长叹。

      丹姜摩挲着黑色玉虎符,悠闲外表难掩其心事重重。

      “你为何对我报告宋世子和陈公夫妇会面的事?”她故作轻松地睥睨下首端坐的仓衡鹿,“你用不着向我效忠了,我已不信任你,也不需要你,衡鹿。”

      仓衡鹿平静地道:“当初一时迷惑,失去公主的信任,是小臣活到如今最大的遗憾。公主要抛弃小臣的话,小臣无话可说,可小臣是受了齐公夫人重托来辅助公主的,也是在公主面前起过誓的,至死都要侍奉公主。”

      丹姜付诸一哂:“我不需要你。”

      “兵符不见得那么可靠,公主。”仓衡鹿提醒,“与宋世子、陈公夫妇相斗,公主能说确实不需要小臣吗?”

      丹姜停止手中的玩弄。

      “你肯背叛你的身世?”她似笑非笑,猫一样眯缝着美丽的眼睛。

      仓衡鹿顿了一顿:“身世没带给我任何益处。”

      丹姜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此番效忠我,恐怕亦无益处了。说不定……”她嫣然一笑,“说不定这回真的得送命哦。”

      “为了公主……”仓衡鹿俯首。

      “也为了你的养父……”丹姜像是掌握万物的神祗,无微不悉地说,“他的性命……”

      仓衡鹿展颜,却含几分凄楚:“是,也为了小臣的养父。”

      烈月躲在帷幕之后,偷听着丈夫澜戎与仓衡鹿的对谈。

      几句客套话完毕,澜戎忽然想起似的:“衡鹿,吕侯公主的下落可有打听到了?”

      仓衡鹿水波不兴:“陈公何出此言?吕侯公主的下落,和小臣有什么相干?”

      澜戎打个哈哈:“衡鹿,尽管这是鲁地,但驿宫全由我陈国子弟上下把守,你但说无妨。”

      仓衡鹿道:“小臣实在不清楚陈公提的是哪一桩事。”

      “前天你不是还透露吕侯公主正在城内嘛。”澜戎耐着性子,“你也了解,我夫妇可并非为的祭祀,乃是为的救人,才到此地。明日就要开祭了,时间不多,衡鹿请勿吝心力,襄助我等。”

      仓衡鹿怃然作色:“陈公,小臣虽不足道,没讲过的话是万万应承不得的。吕侯公主怎么会在邹城,救人一事又怎么说起。”

      烈月掀起幕布,怒冲冲地走出来。

      仓衡鹿无动于衷。

      “仓,是你的名字么?”烈月深呼吸几下,勉强镇定地发问。

      “不错。”仓衡鹿并不回避。

      “斑,是你父亲的名字么?”烈月进一步追索。

      仓衡鹿坐如磐石:“……不。小臣的父亲,名叫顺。”

      烈月攥紧拳头:“妫,是你的姓氏么?!”

      “小臣出身微贱,无有姓氏。”仓衡鹿断然否认。

      烈月火从心头窜起:“你……你这……”

      澜戎见状不妙:“仓衡鹿,……齐鲁都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你是个男儿,媵臣这种身份,是你的耻辱。让你充当媵臣,不管目的为何,都与用泥淖掩埋明珠没有区别。关于你的身世,可能你有很多顾忌,但我向你保证,你到陈国来,我会还你该得的待遇。”

      “该得……”仓衡鹿略略失神,“该不该得,无所谓了。”

      澜戎一面安抚烈月,一面争取希望:“衡鹿,算是我夫妇央求你,也不行吗?”

      “何必求人,莫如求己。”仓衡鹿长出一口气,“上天将宋世子送到陈公眼前,陈公遇到难处,应当求借他的力量。他不仅有智慧,还有珠姜公主这座浮桥,可渡湍流。”

      澜戎语塞。

      仓衡鹿起身施礼:“告辞。”

      烈月目睹他第三度自她近前溜掉,岂肯甘心:“夫君!”

      澜戎锁紧眉头。

      “靠我们自己吧。”他握着妻子发凉的指尖,“这个人的境遇也许不是我们想象得那么简单,强求不得他。”

      烈月道:“你是说,是他的处境使得他这般摇摆不定?”

      “正相反。”澜戎答,“是他的处境使得他好象有所决定了。”

      烈月愁闷地望向窗外:“……他说得也对,好在我们尚有显世子在。”

      “是好,是坏,就……”澜戎打住,话锋一转,“总之,我们竭尽全力。”

      历经几度踟躇,珠姜犹豫着登上去往丹姜寝宫的台阶。

      “我不指望你能做到不露声色,但是我期待你能尽量不留痕迹地探听一下临风的所在。”苏显的话犹在耳边,“一旦你被丹姜洞穿意图,不要惊慌,只需把积压在你心中的嫉妒和愤恨倾泻出来即可。”

      这到底算是在出谋划策,还是在讥讽贬斥她呢?

      他的直截了当和冷漠隔阂,真令她忍受不下去;可没办法,他一开口说“你来帮个忙吧”,她就认为她该把握住每一个替他分忧的机会,所以别提拒绝了,简直是趋之惟恐不及。

      她坚信她若一一满足他的要求,便像燃起一朵朵火苗,即使他是寒冰铸就,终有一天,他也会融化在她爱的火焰里……

      “珠儿,你来了?”突如其来的一声,害得她险些脚底打滑,被门槛绊倒。

      她仓皇地整理了一下衣裾,抬眼发现姐姐丹姜仪态万方地立于殿内,笑意盈盈、深不可测地看着她。

      仓衡鹿随侍一侧,表情同样飘忽。

      这两个人在一起,是多么绝美又绝望的画面。

      “姐、姐姐。”她舔了一下嘴唇,干涩地招呼道。

      丹姜掠一掠云鬓:“你是来看望我么,妹妹?”

      珠姜忍不住结结巴巴:“哎、哎,唔。”

      丹姜笑顾仓衡鹿:“喏,显世子,我精明的妹婿,已将我这傻妹妹摆布得神魂颠倒了。”

      仓衡鹿不语。

      “你是被你夫君唆使,前来打问吕侯公主遭我禁锢在何处,受到何等凌虐……对不对?”丹姜开门见山。

      珠姜遭她点破心事,反而益发局促,只会连连后退。

      “你准备,成全你夫君的痴情?”丹姜踱到几案前,揭去盖布,取出一枚玉环,“我没记错的话,你亲爱的夫君腰间佩坠的,与此物一般无二吧?”

      正是。

      苏显在衣饰上求新求精,从外套到里衫,从冠冕到鞋履,可以三月内半分不重样;连系发的绦子和缀石,也差不多日日不同。他周身独有一件东西从不更换,就是那玉环。

      珠姜哪会注意不到。

      他十分珍视这枚质朴的玉环,尤其讨厌别人触碰玉环下的珠穗,传闻平素戴取他都亲自动手,入睡或沐浴时也放在一旁,须臾不分。她猜想,那是他护身宝物。

      “是吕侯公主赠送给他的。”丹姜不留情地击碎了她的幻梦,“当然了,晋世子亦有一枚。”

      珠姜鼻头一红。

      丹姜扭过头去:“你当你的夫君只在西戎时才与她有过缠绵纠葛?你错了,珠儿。卫乱时,他和晋世子几乎同时抵达朝歌;后来他们似乎一起在济水一带共游,直到我成婚之时,还在曲阜附近见到这三位亲密无间的朋友。……你替他出力……你懂不懂你这么做,实际上在害他?”

      “够了!”珠姜靠着墙角,“显世子说,吕侯公主已和晋世子结为夫妇!而嫁给他的,是我!”

      丹姜双眸一寒,瞥向仓衡鹿。

      仓衡鹿漠然道:“小臣仅知他二人同车同宿,不知双方结成婚姻。”

      “是啊。”丹姜接过话头,“她身为公主,行为放浪如淫奔之女。她让你的夫君名誉蒙受了如许玷污,你夫君不以为忤,是因他糊涂;你倒帮他愈加糊涂下去。……愚蠢。”

      珠姜涕泗交流:“我不管。他乐意,我都随他!我是一心要跟他的!”

      丹姜板起脸:“你没救了。……你连自己都救不了,竟狂妄地琢磨着在我手里救人?”

      “姐姐你……你要把吕侯公主作何处置?”珠姜拖住丹姜的胳膊,“既然显世子知道吕侯公主在这,那我的终身幸福就悬于姐姐一念之间了!她毕竟是个公主,你能拿她怎么样呢?不如放了她,也是姐姐怜悯我啦!”

      “怜悯你!”丹姜柳眉倒竖,“谁曾怜悯了我!”

      她搡开妹妹:“少装可怜了。……母亲一直说,你没我聪明,你不如我机警,因此寄厚望予我,以最严格的方式教育我,却放任你自在玩耍;世人皆惋惜母亲偏心,对亲生的女儿厚此薄彼,在我今天看来,她是偏心,她的心都偏在你身上!”

      两姐妹的对话陡地拐了个弯,走向激烈的争执。或者说,丹姜开始激烈地控诉。

      “你能在园囿中游戏,我不能;你能和侍女说笑,我不能;你能偷溜出宫,我不能!”丹姜涨红了脸,额上浮出一条不太明显的青筋,“到了最后,甚至你能嫁给名满天下的显君,我只能守着那样一个丈夫艰难度日!我犯下罪了?我做下孽了?凭什么强颜欢笑,凭什么生不如死?!全由于我比你强……我就该这样过一辈子?”

      她浑似一头盛怒的母兽,龇着獠牙,张着利爪,一步步逼迫猎物。

      珠姜退无可退,脚跟抵紧墙根。

      “你!”丹姜抓住她,“你装得真好,无声无息地抢走了属于我的快乐,你还有何面目来叫我怜悯你?”

      珠姜惶急地挣扎:“姐姐你疯了!自小就活在姐姐的阴影里,莫非我是快乐的?”

      她不小心踩到裙幅,望后便仰。

      丹姜先是条件反射地一拉,迟疑了刹那,又把她一推。珠姜摔到屏风上,将屏风哗啦啦带倒。

      “姐姐!”珠姜委屈地嚷着,好容易站起来,却发觉丹姜与仓衡鹿面向着她,凝然不动。

      准确地说,他们是面向着她身后的什么。

      她惴惴地拿眼角余光飞快地扫了一扫,没甚异状,屏风内,无非是丹姜的寝卧处而已。

      她壮起胆子,转首仔细端详。

      “呀————!”她像是活鱼上岸,蹦得老高,连滚带爬地奔到柱子旁,抱着柱子没命地颤抖。

      丹姜寝室中央放着一座铜兽桎梏,而被桎梏困住的,正是失踪的临风……

      临风长发垂散,一袭素衣,口中横着布条,麻木而疲惫地盯着他们三人。

      “珠儿……”丹姜缓缓道,“你看到了?”

      “呀——!呀——!”珠姜白日见鬼般,惨号着落荒而逃……

      苏显疾速行走在宫城的回廊上。

      眼下是半夜,廊道上空无一人,只剩下昏黄的灯火,寂寞而诡异地摇晃。

      “该死!”他呼吸急促,转弯时情不自禁使劲捶起廊柱,“该死!”

      傍晚时珠姜踉踉跄跄地跑回来,证实了澜戎、烈月的猜测。而她惊恐的眼神和发紫的嘴唇,又更生动地暗示了临风目前的状态。

      他恨不得插翅飞去……

      但越是紧要时刻,越不能轻率。何况丹姜是个狡猾的敌人。

      为了杜绝宫人被收买而供出临风囚地的可能,为了严密看守临风,防止他人动手脚,她居然能想到和临风同屋共居,这举措足够证明丹姜的警惕性有多高,也足够证明临风陷入多凶险的境地。

      费尽心机,滴水不漏地布置了所有局面的丹姜,至今不伤临风,无疑反常到极点。惟有一个解释能疏通谜团:对临风的下场,她另有“精致”的设计。

      得到情报后,他第一反应是冲到丹姜寝室要人。这念头一经冒出他立即恼起自己来:真相既暴露在珠姜面前,丹姜会傻到继续用寝室来隐匿临风么?

      那又去哪寻觅临风踪迹呢?

      千头万绪,却一丝也抓不住。

      他明白他必须试着置自己于丹姜的立场,揣摩她的动向,才能取得先机。可他脑子乱得像塞进了一把干草。

      有点喘不上气了。

      他倚着栏杆,暂时休息片刻。那个叫心脏的东西不安分地飞快搏动着,马上会跳出胸腔似的。

      栖宿在梁上的夜枭,突然发出凄厉的怪叫。

      苏显吓一大跳,举目观望,无意被矗立在夜幕中黑黝黝的祭台吸引。

      “穿着白衣,那模样……姐姐不会放过她的!”珠姜的描述如一道闪电,耀亮他蒙昧在混沌中的思绪。

      他恍然大悟……

      “显世子,你不舒服?”烈月接着苏显,一觑他面色,不禁打个寒噤。

      “我走得急了。”苏显不耐烦地挥挥袖子,“请里面说话。”

      澜戎向两边的侍从做个手势。

      陈国驿宫的门,悄无声息地掩上……

      ……

      云泽持着利剑,远远目送苏显三人隐没在门内,复逡巡于石阶下,惆怅无限。

      前方的灌木丛中,蓦地起了悉悉索索的声响。

      “谁?!”她一剑斫去,惨淡的月光,将黑耳挂着两条泪痕的脸照得清明。

      云泽庆幸未下全力,慌忙抽剑归鞘:“叫你四下留神动静,你干嘛躲懒?”

      “他不是躲懒。”黑耳吃人一攘,一个趔趄,跌坐到衰草中,仓衡鹿以咫尺之距现身在云泽视野中,“我拜托他领我来找你。”

      ……

      乌云,渐渐弥封了暗夜残余在人间的最后一缕光芒。

      月亮消失了。

      星辰消失了。

      人心也消失了。

      只有欲望在滋生,在横行,躺在无边无际的恩仇之海的波涛下,恣意伸展着不祥的触手……

  • 作者有话要说:  想得有一点久~~~
    像一个粉刷匠,我想敷合每一个细节~~~
    希望我做到了~~~~~~~~~~真是难办呢~~~~~
    下章开祭……(嘴角抽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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