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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丹土黑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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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到处都是红色。
上光打起车帘,取看道旁景象,只落得满目苍凉。
没有雨水,饥荒逼得人们不仅将地面的绿色全数掠走,也没放过藏在地下的任何可以填充肚皮的东西。土地就这样被扒开了皮,露出深深浅浅的红,如同行刑后的囚徒遮不住遍体伤口,凄凉而无奈地躺在蓝天下。
“小心戒备!小心戒备!”一阵杂嘈扰乱了他的忧思,原来是几名虎贲兵头领在来回巡视,威严地不断提醒众属下,他们在执行多么重要的任务。
是呀,的确重要。
因为他们正在护卫着整个大周王朝的核心人物——穆天子,赶往对徐作战的前线。
上光叹了口气。
这条道路已经被清扫得一干二净,徐人、盗贼根本不可能出现,流离失所的民众更是遭驱逐得无影无踪,就连灾患以来沿途常见的饿殍,由于“忠心”的臣子们怕尸骸会脏了天子的眼睛,也妥善掩埋处理了。
所以还剩什么危险?何况天子似乎也没兴趣来观察这些细节呢。
他向后边的队列瞥上一眼,望见起首那辆八匹骏马牵拉的大车依旧走得慢慢吞吞。
“天子获此八骏,可是神赐的祥瑞呀!”领军来应援战势,结果在蔡国“刚巧”遇到天子,于是混成了陪坐的鲁世子擢激动地大声赞扬,“看那饱满的额头,那凸起的眼,那坚硬的蹄子……啧啧,天下无双的宝马,天子竟然拥有八匹!”
“那匹脖子稍微细点儿的黑马叫盗骊;枣红色那匹,看它多威风,它叫华骝;那是赤骥,还有白义、俞轮、山子、渠黄、绿耳……”穆天子点数家珍,得意洋洋,“多亏了它们的好脚力,仪驾才能如此迅疾地驰回。”
上光听到这里,心中五味杂陈。
父亲与景昭,并同孟哲罗一并开到聃地与徐王交战,根据传来的消息看,战况十分激烈,这是他头一桩牵肠挂肚的事;而另一方面,答应去接临风的烈月没给半点回音,而按照计划早该到达吕国的师雍也不曾有书讯递呈。
两头着急却两头都顾不了,到最后,他倒还不得不坐在这车上,随天子悠哉游哉……
“小臣见过晋世子。”忽然,有人来车前行礼。
上光定睛细看,原来是久违了的天子御人、太子心腹造父,经过这一场西游,他成功地晋位为天子侧旁的七萃宠臣。
造父非常恭敬地施礼完毕,敛容道:“世子此番迎接天子辛苦了。”末了又低声补充,“多谢世子提携成全,小臣才得顺利完成太子的托付。”
指的是河图么?上光摆一摆手,然后邀他上车谈话。
造父坐下,感慨万千:“世子清减不少。……啊,不知道孟哲罗大巫还好?”
上光警觉地答:“特使还好。”
“孟哲罗大巫实在太厉害了。”造父拊掌,“多亏大巫,方除了赤德赞化那妖人,只可惜天子又为昆仑所迷……好在大巫一路布置联络,徐子起反的事儿才那么快就让天子知晓。真险。……大巫受命为特使,临走告诉我,他所做的都是冲着与您的那份深厚交谊。世子对大周功勋甚高呢。”
“不。”上光条件反射地否决,“不,……和我无关……”
造父以为他谦虚:“世子说笑哩。”
两人没聊上几句,前路上飞奔一车,车上的使者觑到王旗,不由高叫:“了不得!晋侯败下阵啦!特使受伤!”
上光大惊,脱口下令:“停车!”
他来不及向穆天子禀明,直接去解自己车前的辕马,教造父一把拦住。
“飞骊。”他将一匹模样委靡的马送到上光面前,“小臣的一点心意。”
上光不管三七二十一,跨将上去,飞骊闻一闻他,一声不吭。待他一抓紧缰绳,它开始懒洋洋地小跑。
这下气坏了上光,但人在马上也没办法。
可是甫一出了穆天子等的视线范围,飞骊甩甩脖子,撒开四蹄,果然飞一般地奔跑起来……
“那怎么行!若是绕开河流,就得从西侧的山崖进行攻击,多陡的地方,士兵们过不去!”景昭毫不客气地冲宁族嚷嚷,这时刻是没啥礼数可讲的。
宁族也不相让:“上两次渡河攻击都被徐人拿住机会,击退我们。再不换策略,我看还得失败!”
景昭摇头:“只要过了这条河就好了,它是这片地域最宽的水流。过去了,就基本是坦途,用重兵进攻不愁杀不垮徐人!”
“两次了!”宁族强调,“要换法子!”
孟哲罗肩头缠着布条,沉静地旁观他们争吵。
上光一头撞了进来。
“父亲!”他首先跑到宁族跟前,检查了一遍,没发现父亲有受伤的迹象。接着跑到孟哲罗跟前,颤抖着碰触透出血渍的伤处,“严重吗?疼吗?”
孟哲罗一笑,用戎语道:“虽然排第二,但我很高兴。我是为流箭所伤,没大碍的。”
上光想到他精通医术,不再多言。
“你来了?”宁族看着儿子和孟哲罗亲昵的样子很不舒服,“我不是叫你接天子去了么?”
上光一五一十作了汇报。
宁族盯着他。
“既然天子来了,那么我们必须抓紧时间攻下聃地!”景昭闻得天子已在途中,顿时精神百倍,“晋侯,明晨再从河上攻击吧!”
宁族置若罔闻:“你越来越不听话了,别管这儿的事,回后营去陪伴天子!”
上光不肯:“等夺下聃地孩儿再回!”
宁族不语。
景昭正纳闷他父子两个为何一派剑拔弩张的态势,宁族猛地开口:“好!整兵,今夜我非把聃地取下不可!”
“父亲!”上光欲挡。
宁族冷着脸,提起长矛走出营房去了……
上光骑着飞骊,徘徊在河流之上的坡岩,借星辉观览周军渡河。
河流波光潋滟,仿佛一条银带,蜿蜒荡漾在酝酿着秋季寒意的夜里。不过这条银带很快被周军纷杳的脚步踏得凌乱不堪,火把、戢影仓皇舞动,水声、桨声一团乱响。
“你不必焦虑。”孟哲罗不出他意料地出现在他身后,柔声劝慰,“你父亲打仗很有一套。”
上光仍旧注视着河上的动静:“舅父,我觉得我父亲变了。”
孟哲罗一愣,呵呵笑道:“真是孩子气的想法。”
“您为什么来周地,舅父。”上光说,“父亲的变化,与您有无干系?”
孟哲罗沉默。
上光也不追索:“舅父,你和父亲,对我藏着秘密吗?我不懂,可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舅父,我猜测了关于秘密的许多可能,我很害怕。”
“害怕是没用的。”孟哲罗重复,“你别忘了我对你嘱咐过的这句话。”
“我不会忘的。啊……”上光望着下面,情不自禁喊起来,他看见父亲宁族的大旗在火光中闪烁。想必宁族踏着临时搭建的浮桥,冲在最先。两列人马尾随其后,像是一条金色的龙直扑徐人阵营。
对岸的灯火逐渐点亮、聚集。
没想到周军夜半渡河的徐人一时发挥不出战力,周军的队列冲进徐人堆里,无数火把搅成一片,杀声震天。
趁着第一批渡河的周军和敌人厮拼开来的当儿,第二批渡河的周军上了浮桥。这一队扬着卫国大旗,由景昭率领,气势不输宁族。
上光放下缰绳,擦擦掌心的冷汗。
“不妙了。”孟哲罗眯起眼睛,“水里有东西!”
上光赶紧寻找,只望到水花朵朵,溅珠碎玉,而景昭的过桥队伍中惨呼连连。
“究竟何事!”他恨不能一下跳到桥上看个清楚。
孟哲罗道:“是徐人潜到水里,从桥下以武器偷袭,拦截渡河。”
上光心头一凉。
徐人军中多由九夷组成,他们世代依江而住,水性岂是中北一带的周人能比的?
景昭队伍里的号角吹起,换了队形,变两列成一列,一边躲避一边刺杀,前仆后继继续朝对岸冲锋。
已到了对岸的晋军察觉到不对,分出一部分人员回头救援。
上光大叹此策不高明,便下了马,狠狠跺脚。这时节对岸徐营方向驰来一线火把,更是为他的不祥预感火上浇油。
果然,那半道杀出的队伍截断了回援的晋军,围住他们。
上光忍不住了,重新跨了飞骊。
“坡下给你准备了队伍。”孟哲罗摸了摸飞骊的鼻子,“小心。”
上光惊讶而感激,飞骊转了个圈儿,驮他下坡。
“盾牌!”孟哲罗听得他在黑暗中高声命令,“调集所有盾牌!”
第三列周军踏上浮桥。
更多的徐人潜进水里。
这一次袭击收效甚微。周军单列前进,并且皆持盾牌,交错防御,抵挡武器的穿刺。他们的首领骑一黑马,流星似地闯入了包围圈。
“父亲!父亲!”上光提一杆长戈,横扫徐人,同时唤着宁族。
“哈,是你!”宁族未见应声,倒另有一人认出了他,挺枪来战。
上光粗略一打量,却是徐王子无畏。
无畏怪叫道:“看我砍了你的头来感谢你上次的照顾!”
上光不愿与他纠缠,虚晃两招,转身引领自己的队伍固守浮桥后路,不准下了水的徐人再爬上岸来。
无畏复仇心切,跟在他后面一个劲骚扰。
上光既不敢远离自己的队伍,又期望乱军丛中寻得父亲,暂时不理会他,一任无畏追着自己兜圈子,好不容易,他终于在离外围几十步外觅着父亲的背影。
“父亲!”上光大喜过望,咬牙挑开两边的徐人,奔向宁族。
宁族的背影一动不动。
“杀!”无畏紧随不舍。
上光不耐烦了,回手刺他一戈,不中。无畏狂笑,孰知上光左手收戈时,右手拔了灵光剑,“嚓”地一剑,刚巧划过他的脸。
无畏吼了一声,捂了颜面遁入徐军之中。
上光再回了头来……
宁族倒在地上,胸口盛开大片血花,他正前方站着徐王,刀尖闪着红光……
时间一下凝固了。
双方僵持了一刻,徐王首先反应,举刀一指上光:“纳命来!”
上光意识混沌,身体却自动迎上,扬起戈接住他的刀。
景昭赶了过来,格开两人,代他同徐王激斗:“带晋侯走,上光!快带你父亲回营救治!”
上光机械地背起父亲,上马归营。
“撤退!吹号角,撤退了!”景昭的声音在他耳里愈来愈远……
残阳西坠。
临风放下药碗。
“都喝了吗,夫人?”苇巫温和地问。
临风点点头,看着窗外。
苇巫收拾了一下,坐到她身边:“有新鲜的果子,夫人要吃么?”
临风不答。
苇巫等了一会儿:“您不肯和我说话了。”
“那倒不是。”临风道,“我是在考虑如何开口,问你准备把我带去哪儿。”
苇巫笑出声来:“您真坦率。……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把您带去哪儿了。”
“是嘛。”临风说,“云泽和黑耳,他们没事吧?”
“没事。”苇巫替她洗好最大最红的果子,用匕首切开放在食盘内,“我不是恶人,夫人。”
临风不动声色:“这是去陈国的路。”
苇巫菀尔:“看来您走过。不过我们不去那儿,我们只是取道经过而已。……说起来,您不害怕?”
临风靠在枕上:“一个不久于人世的人,懒得计较了。你是好是坏,我是安是危,都随意吧。”
苇巫认真道:“夫人,实话说,我很计较。我答应过一个人,要图您的性命;又答应过另一个人,要保您的性命。”
临风别过脸去,闭上眼睛:“那么,请耐心操纵我的生死,这种我作不得主的事不必告诉我了。”
苇巫道:“您生气了……其实,我动摇不定……”
“仓儿!”车外传来顺惶恐的招呼,“仓儿,你快来!”
“不要胡喊!”苇巫警告着,探出头去。
……
丹姜立在风中,裙衫飘动,嘴角含笑。
“我的礼物,你带回来了,衡鹿?”她微启朱唇,轻扣贝齿,却令他毛骨悚然地说道。
是真实?是虚幻?虽然想象过很多次,但都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和她重逢……
“衡鹿。”丹姜伸手,“我等不及了,让我看看那可爱的礼物。”
苇巫呆了好一阵:“公主如何在这里?”
丹姜掩口:“我来送世子出战,顺便接受你的献礼。”
“您一直遣人跟踪我?”
“有必要回答你么,小小的衡鹿?”
苇巫回身。
“你要背叛我?”丹姜眸子内寒色一闪。
苇巫推一推顺:“快!”
顺会意,忙不迭地鞭策辕马,拉转马头。
丹姜扑哧一乐:“你果真要背叛我呀,衡鹿。”
“抱歉,公主。”苇巫四顾,不见她有侍从现身,“就在前一瞬,我做了决定。”
丹姜颔首:“你跑不了的,但愿你不要后悔。”
苇巫看着她的影子融在血红的晚霞里,怅然若失……
黎明前的夜色最为深沉。
实在逃不动,苇巫搀扶临风下车休息。
“齐公主。”临风捧着下巴,“她对我有这样深的恨意……”
苇巫拨弄着柴火,幽幽道:“公主……从我入侍齐宫之时,她就已爱慕晋世子到自拔不得的地步了。”
临风淡淡一笑。
“您为何发笑?”苇巫说。
“你是不是对齐公主抱着相同的感情而劫持我呢?”临风直视着他,“如果你只是忠仆,你不可能带我从她眼前逃开。”
苇巫低下头:“当下您最该担忧的是自己吧……”
“我确实想紧张起来。”临风蜷缩在苇巫披在她身上的紫羔大氅里,“可先生使我感到安心了。你不是恶人,你也这么说。”
苇巫仰头看着满天繁星:“仅仅由于我上午的举动?您太……”
“先生的真名,叫仓?”临风仿佛陷入半梦半醒,“能入侍宫廷的大多是贵族,先生的姓氏是……?”
“仓是我的名字。”苇巫没选择回避,“我的身世和我的姓氏比起来毫无光彩,不提也罢。”
临风道:“身世,可以讲讲吗?”
苇巫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不算秘密。我的父亲是贵族,母亲则是郊野平民之女,嫁给父亲后连名位都没有。我十二岁时她去世了,到了十四岁,我父亲也去世了。我没兄弟姐妹,凭着父亲的余荫,得以在齐宫做个衡鹿小官,后来随长公主到了鲁国。”
临风突然坐起身来,凝视着他,慢慢帮他揩拭眼角。
苇巫轻轻拂去她的手:“夫人,您不必这么关怀我的过去。事实上,我是靠不住的,我根本保护不了您了,长公主也许正在我们附近,我唯一能做的是拖延时间,尽量将您推到离陈公夫人更近的地方。……不出意外的话,云泽和黑耳将与她会合,告知她我们一行的特征;加上我故意沿着她指点的路线在前进,她起码会拿一支人马追过来,但愿追得及时。”
“恐怕得教你失望了。”晨曦中,丹姜踏着草叶的露水翩然而至,“衡鹿,可怜的人。”
苇巫护着临风:“公主……”
丹姜悠然道:“你要问我怎么处置她?当然是隆重地、谨慎地、无声无息地送她到黄泉。”
苇巫沉吟再三:“请公主答应,她在死之前的起居都由我照顾。”
“她向你们施了巫术?”丹姜抓了临风的一绺头发使劲一扯,不防临风抽出腰间的匕首予以回击,她躲闪之下仍被割破了袖子,“你们全喜欢这样儿的女人?”
临风一用力,又咳起嗽来,止也止不了,喝下的药汤呕了个干净。苇巫搂起临风:“夫人,别乱动!”
丹姜眉头一挑:“……好,衡鹿,我一定成全你。”
追!日夜兼程地追!
烈月的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面容秀气,腿是跛的,他带走了公主!”“他在饭里埋了药,弄昏了我们!”十天前,她在房地逡巡索求临风踪迹期间“捡”到了云泽与黑耳,两人蓬头垢面对她哭诉临风遭劫的经过。
听完后,她急得五内俱焚,气得七窍生烟。
居然是从她眼皮下走滑了那恶棍!她还傻楞楞地给人指路!
她左思右想,认定那叫仓的家伙吃过流民的亏后不敢去钻小道,于是分了两小队人马顺岔道、小径去追,自己领了大队人马顺大道奔赶。
途经蔡国,她权衡片刻,还是没留信给上光,也不停留,直朝陈国而去。她明白陈国过后,去鲁的岔道更多,光是大方向来选,仓都既能走宋地,也能走厉地,那时便更难逮着他了!
她先派了使者飞报夫君陈公澜戎,搜觅可疑车马;自己披星戴月,没比使者慢多少,在这天正午抵达陈都宛丘城。
陈国君澜戎见了夫人平安归来,喜出望外:“夫人,一路劳累了。”
烈月准备换了车马随行再度上路,却看澜戎一袭礼服,不由怪道:“君侯去哪?”
澜戎嗔道:“夫人,今日是庙祭之期呀。唉,找人确是要紧,可自家祖宗也怠慢不得哪。连路过这里的鲁世子夫人都留下来参祭呢,你难道不去?”
烈月恍然忆起又到了一年一度祭祀陈国宗庙的日子。
“鲁世子夫人?”但她立即敏感地剔出那个名字,“齐长公主丹姜?”
“对。”澜戎理一理她的乱发,细语道,“她是在送鲁世子征徐的返程途中,于昨日傍晚到的国都,听说今天庙祭,不便立刻辞去。……有外人在的话,你不出现不太好。如今战事南移,我清闲下来了,这一天的祭祀完毕我马上陪你去找吕侯公主。那时快马坚车,贼人跑不掉的。”
烈月一颗怒火熊熊之心,被他温水般溺着,再大的火气亦去了三分,不免依顺着丈夫,应承下来。
陈国太庙。
澜戎引着烈月,向列祖列宗的木制神主进献祭品。
他们献过之后,轮到客人鲁世子夫人丹姜献礼。
烈月向来厌恶齐国两公主,看也不要看丹姜一眼,恰逢寺人向澜戎呈上玉牒请阅,也即是陈国历代国君族谱,她便走去与丈夫共览。
澜戎接过,抚摩着两个早夭儿子的名字伤感不已。烈月欲待安慰他,不经意间教玉牒上一行镌文吸引了目光。
“斑?”她说,“是谁?”
澜戎一看:“哦。我祖父申公薨逝后,被他的弟弟,也就是我叔祖皋羊篡了爵位,可没过多久,我的父亲孝公刺杀了他,夺回权力。斑是我叔祖的嫡长子,本有希望成为世子的,叔祖死后,他好象流亡到齐国去了。”
烈月心惊:“他有儿子吗?”
“谋逆失败并出逃的一支,是没资格再记入玉牒的。”澜戎说明,“即便这支有后,也没法子自称妫姓子孙,他们是不被承认的一族,只能改名换氏存活下去。所以在这玉牒上,他们的谱系到斑为止。”
“我父亲名斑,我叫作仓。”那张似曾相识的脸,那句暧昧不明的话,难道意味着这一段封存的光阴想要回归人间?
澜戎瞧着出神的妻子:“夫人,夫人?”
庙外不知何时有人唱起歌来。说是唱歌,实际上与吼叫无异,没多少工夫,人声鼎沸,吵得仪式进行不下去。
寺人走来解释:“是鲁世子夫人侍从中的某一位在唱。”
丹姜慌忙出去,澜戎、烈月亦随出查看。
“……今一去,居无宇,行无途……唉……”有个妇人打扮的中年男子癫癫狂狂绕着庙堂外的方场边跳边唱,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凄厉长号。烈月努力打量,因为太远辨不出相貌,唯在喧哗中零碎地听清楚了这么几个字。
丹姜面色涨红,朝澜戎、烈月施礼:“奴仆无状,搅扰神圣之地了。请容许我告辞,他日再来赔罪。”
澜戎大度地挥手:“鲁世子夫人言重。祭祀未毕,恕我夫妇不能相送。”
“哪里,哪里。”丹姜匆匆下了台阶,点起仪仗,迤俪出宫。
“奇怪。”澜戎等她队伍去远,嘀咕道,“适才那痴人,为何唱的是陈国歌调?”
烈月一把揪紧丈夫的衣襟:“啊?!”
澜戎解释:“鲁世子夫人的近随,想来多半是齐鲁两地的人,但那个痴人唱的是最道地的陈国歌调,而且这歌传闻是当初公子斑离开陈国时所作,悲怆至极,很在国内风行过一阵。算是我幼年往事了。”
烈月大张着嘴巴,瞪圆眼睛。
“天哪!”她半晌方召齐了自己的魂魄,“事态严重……夫君,收拾收拾,我们出发吧……”
天亮了。
不知不觉天就亮了。
可是太阳未曾露脸。它躲在重叠的积云后,将云一片片染红,红得透明;云层映照到大地,大地也处处红色,红得耀眼……
上光独坐在凛冽起来了的秋日晨风中,面庞火烫,四肢冰冷,心头空无。
医师们什么也没说,可他们的表情说明一切。
“我也去。”孟哲罗丢下这一句,拖着伤进了大帐直到现在都没出来。
所以他就在帐外祈祷,在帐外等。
是偶然?是报应?还是个避不开的诅咒?
他曾杀了别人的父亲,即使那不是故意为之;今番轮到他的父亲被别人所伤,生死未卜。
人生,真的是由无数圆圈组成的?不管怎么去走,不管怎么去突围,不管怎么去改变,都会回到原点么?
“光儿。”他的傅父公子养那温暖的手掌按在他肩头,“坚强些。”
坚强?或许能吧。
“我怎么办呢?”可是他情不自禁地说,语气里无力与恐惧连他自己都吓了一大跳。
公子养好几次要说点儿劝抚或激励的话,可惜一开口,喉头憋不住一阵哽咽,他只得简单地重复:“坚强些。”
正在这时,孟哲罗一脸倦容地从帐内伸出头来:“孩子,你父亲醒了,他要见你。”
上光半空漂浮的思绪终于沉降。
父亲醒了!
醒了的意思,就是不久的将来能恢复到安然无恙!
他仿佛浑身的枷锁得了解脱,离弦箭一般冲进帐中。
宁族躺着,被子遮掩了他的伤口,造成似乎他在略作小憩,随时都能起身的假象。
“父亲!”上光扑到宁族榻前,声声呼唤。他没察觉到自己满面是泪。
宁族睁开双目。
“哎呀,你这孩子。”他挣扎着,想要挪动胳膊替儿子擦抹泪痕,“哭得不成样儿。”
上光捧了他的手,贴在腮畔:“若不是孩儿任性,非要等夺下聃地才回后营,父亲就不会受伤!”
宁族慈爱而悲哀地望着他:“你总要让自己背负太多……光儿,你明白吗,你不欠我什么,相反,是我这个做父亲的从来都对不起你……”
上光跪在地上,低低啜泣。
“我若死了,你便一直哭下去?”宁族道,“你十四岁从戎境归来,就老是请求代我出征,替我上阵,你为何那么怕我受伤?你也懂的,死在战场,实际上是男子的荣耀。”
上光勉强直起身子:“父亲教训得是。然而孩儿保不全父亲,又将如何向母亲和弟弟交待……”
宁族艰难地沾下他一滴泪珠:“母亲……孩子,对你而言,谁是你真正的母亲?”
上光怔在原地。
“你清楚你的身世了,对不对?”宁族极轻地说着,每一字都耗尽心力,“你清楚你与服人并非一母所出了,对不对?”
上光垂下眼睫,咬住嘴唇。
“也好。”宁族看看候在帐内一角的孟哲罗,“我犹豫了太长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观察你的行止,猜测你的感受……想得越多,越开不了口……”
“父亲!”上光叫道,“父亲不用说!”
“我这一辈子……”宁族打断他,“我这一辈子最幸福的事是遇到了仲任,她是抚养你的母亲;我这一辈子最悔恨的事是遇到了昔罗,她是孕育你的母亲;你的不幸,为我一手造成,你本来是遭到我抛弃的儿子……”
上光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
宁族拉起他:“二十二年前,仲任怀着孩子的时候,我奉天子命征讨戎族,打了胜仗,赢了财物、奴隶、牛马,也赢来了位美人,她即是你母亲昔罗。她那么娇艳那么柔顺,使我忘记与仲任的盟誓,于是就有了你。”
他说到这里,脸色急剧转青,孟哲罗见状忙上前喂他药汤。
可上光没能留神,他完全陷进了父亲遥远的过去……
“昔罗是在随我归都的路上产下你的,而我后来才知道,在你出生前几天,仲任为我生下的嗣子‘上光’夭折了,他只活了五个月。”宁族恢复过来,强打精神,“仲任失去孩子,接着发现你们母子,她当天便病倒了,发高烧说胡话,医师治转她来她也拒绝进食,她一心求死啊……”
孟哲罗一面照顾宁族,一面瞟着上光。上光痛苦地深呼吸着。
宁族顿了一顿:“这时我第二次接到天子命令征讨戎族,我决定派人在我离去后赐死你们母子。”
上光抬起头:“不!假的!”
“真的。”宁族格外镇定,“真的。……你肯不肯为你的妻子临风做任何事?孩子,你的父亲也曾年轻,也曾痴情。”
上光哑然。
宁族浮起一丝苦笑:“我以愚蠢的方式结束了错误。你母亲死了,可你被仲任救下了性命,她说你雪白清秀,是个漂亮的孩子;说你还冲她乐……她要你成为‘上光’,成为她的儿子……”
“够了!”上光站起来,“这算哪来的真相,这都是谎话!”
宁族亦无力再讲。
上光抱着头,像要把刚刚听到的话从那里挤出去。
“怪我任性,都怪我。”他念着,“我干嘛非要等夺下聃地才回后营?!”
他一掀帐帘,跑了出去。
“世子!您不能擅领人马出军营!”远远有人高呼。
宁族“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血。
“他出不了事!”孟哲罗迫他睡下,“我提醒过你,你自愿服下的是一味猛药,它能帮你暂且振奋,代价是你余下的时光加倍缩短。”
宁族不舍地朝儿子消失的方向伸着手。
戏已演完,他的生命燃烧殆尽。
“弟弟,弟弟。”他说。
孟哲罗传进公子养。
公子养一见兄长面如死灰,霎时腿都软了,号啕不已:“您不是醒了吗?您不是还和光儿谈过话吗?怎么这般模样!”
“骗他的。”宁族摸索到公子养的手,用力攥住,“我不想在他眼前断气……弟弟,我做到了,我亲口说出了他的身世……”
公子养泪眼朦胧:“兄长,您是给他出难题……”
“接下来靠你了。”宁族连喘带咳道,“保护他,保护新国君……”
薄雾,蔓延于暮色中。
“上光!”景昭率了人马最后一遍清扫徐人丢下的营地,“上光!”
上光是在早晨引领一群戎军翻越了西侧山崖,杀入对岸。
具体情形他不了解,可当他赶到战场时,徐营里早狼狈不堪。
他几次从人丛中瞄得上光,又几次失之交臂。
“晋世子眼睛都红啦!”“他追着徐贼,向东去了!”不断有士兵心有余悸地对他报告。
所有的痕迹都显示出上光的异常勇猛予以徐人何等沉痛的打击。据说他无人能挡地直驰至徐王跟前,徐王猝不及防,连损了三员大将才换得携子东窜的下场……
这场拉锯战周军的奇袭获得了胜利。聃地夺下了。
但他找不到上光。
有侍从指着不远处河岸一块鹰嘴样的岩石:“晋世子!”
景昭认了一认,不是上光是谁!一人一马隐没在雾气里,快和黄昏融成一片了。
他摒退侍从,独个儿走过去。
“那是什么颜色?”他脚步正要迈上岩石,上光莫名其妙地发问。
“嗯?”景昭不解,循着他视线眺望河对岸。对岸是他们的本营,大团灰蒙蒙营帐的上空,飘扬着一面黑色的旗帜,“那旗?黑色。”
“有字吗?有图吗?”
“没。”
话一出口,他险些想把舌头吞下去。纯黑无纹的旗帜,是丧事的象征。他一下醒悟到了他们战斗期间发生的变故。
上光默默地立了许久。
景昭陪在他一旁。
“他的伤,正好在旧伤部位。”上光摩挲着飞骊的脖子,“他故意遮着,还想隐瞒呢。”
景昭张了张嘴。
“父亲是独一无二的。”隔了一会儿,上光宛如孩童般固执而甜蜜地道。
“听我一句。”景昭咽口唾沫,狠狠心,“别耍性子了!徐人害了晋侯,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不过你杀也杀了,闹也闹了,事已至此,目前你首要任务是琢磨你接下来要走的路!……呐,回去吧!”
上光的衣袂晚风中翻飞若蝶。
景昭怎么说依然有些不忍,口气转缓:“上光?”
上光凝睇那一江秋水。
路?
我还有路可走吗?
我只有那一条路……
风儿,你承诺过我,要与我同行。我需要你,我非常需要你……
风儿,救救我……
波浪不疾不徐地吟颂宿命的诗篇,卷着他的心声,流往伊人所在的远方……
下一章已经开始,使劲写中……
作者有话说
第74章 丹土黑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