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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离愁别恨 ...


  •   当奄奄一息的貔貅被抬着奔向楚国的时候,在与他相反的方向,上光与临风正奔向胡国的渡口。

      不知道是不是多日闷闭在房中的缘故,在马车上颠簸半天后,临风感到一阵阵的头晕心慌,可她忍住不说,这种关键时刻,还是赶路要紧,不可因为些须小事耽误行程。

      好在马车很快到了渡口。

      上光小心地扶她下车,他一碰到她的手,立即敏感地握紧:“这么凉!风儿,你……”

      “我有点犯困。”临风微笑着解释,“早上又没吃饭,稍稍不舒服。”

      上光将信将疑,然而已没时间细究,因为渡口处有些徐王的士兵在三三两两地巡逻,他们必须迅速地悄悄地在士兵们眼皮下离开,才算真正的脱险。

      幸运的是,上光发现易斯哈、云泽以及部分随从在一条大船边等着,看来貔貅说话是算话的。

      那边易斯哈和云泽也发现了他们,双方传递着眼色,若无其事地互相接近。

      “喂!”上光专心致志地搀着临风走在乱石滩上,不防后裾被人扯住,一个女孩子大声地道,“你想溜哇?!”

      上光大为震惊,回头一看,却是无虞,这使他更添一层疑惧:她怎么清楚他们会从这里登船出逃?难道……

      无虞哈哈大乐,一如小孩子在捉迷藏时抓到了躲匿的伙伴,兴奋又得意:“我哥哥没骗我,你们果然想溜!带我走,带我走!”

      “你哥哥?你哪个哥哥?”上光略定一定神,问道。

      无虞扬着快活的眉:“我无忧哥哥!”

      听到是无忧,上光心中石头落地,再问:“他叫你到这来的?”

      “对呀!”无虞有问必答,“我哥哥说了,你们已经跑了出来,要我快来找你们,告诉你们岸边的士兵不用去管,都是他的下属,你们可以放心地走;他还说……”

      她瞟了面色逐渐苍白的临风一眼,嘟起了嘴。

      上光闻得她这几句话,暗自后怕,原来这无忧早在关注貔貅的举动,甚至对貔貅秘密安排的这个越狱计划也了若指掌,因此才能将时辰、地点和人员调派把握得这般精确,并且适时遣来无虞向他们说明。好在无忧也有意放他们走,不然……

      这更证实了他对无忧的看法:无忧这个人有着与生俱来的心机和理智,也有着与生俱来的单纯和感性,一方面他受命于父,努力尝试着去算计别人;一方面他承性其母,竭力阻止自己酿造罪恶,结果两种性情纠缠生长,造成了今天矛盾而忧郁的他……

      如此的一个人,生在如此的境遇和时节,会有个怎样的下场呢?

      想着想着,上光不禁叹息,完全没留意无虞把一个红色的细长匣子藏进了袖中。

      此刻临风烦躁起来,她不安地拉着上光的胳膊,急切地要上船去,再站一会儿的话,她觉得她十有八九要倒下。

      上光察觉,简单地向无虞告辞,继续往大船那前进。

      无虞拽住:“上光,带我走!”

      “不行!”上光干脆地拒绝。

      无虞咬咬嘴唇:“……是我哥哥嘱咐的,你得带我走!”

      上光摇头:“你哥哥不会这么嘱咐的,快回去吧!”

      无虞依旧不肯:“我想跟你到处去玩!我喜欢你!如果你不答应,我就叫士兵来杀了你们!”

      上光盯着她,认真地说:“你明白吗,无虞?你十一岁,不小了,比我的弟弟还大上一岁,干嘛还要做这些幼稚的事情?我不喜欢把人命当玩具的任性的女孩儿。你要叫就叫!”

      无虞长长的睫毛闪了闪,鼻头发红,拖着哭腔:“……你讨厌我?”

      “我不讨厌你。”上光见状,不由得后悔话说重了,缓和口气道,“可我们有更重要的事得去做,不能带你。也许我们不久还会见面,尽管我也说不好是在怎么样的情形下……”

      “你要回来?!”无虞破涕为笑。

      上光沉吟片刻:“……对。”

      无虞松了拽住他的手:“那好,我等你!”

      临风腿一软,失去知觉。

      上光连忙去接,不想早被旁边一个戴着斗笠的渔人接在怀里:“哎呀呀,多么可怜!”

      “显世……”他反射地欲脱口叫出。

      那渔人搂着临风,操起淮水一带的土音道:“客人还不快上船?日头都要偏西咧!”

      上光自他臂弯中夺过临风:“那你就快些引路好了。”

      一行人匆匆地上了大船,渔人一声号令,十支桨上下翻飞,大船顿时掠着水面滑向远方……

      眼看无虞和岸成了小点儿和黑线,渔人刷地掀掉斗笠,对着上光叉腰叫着:“我是来晚了些,你也不至于让临风成了这样儿啊!你说,你说,她到底……”

      “闭嘴!”上光焦急地抱着临风,满腹惶惑化作怒气,“开始跟你商量的时候,是叫你接信先派人手增援我,再图精兵驰救。到现在你半个人手没派到,自己倒有雅兴乔装成渔人悠闲地在这和我吵架?!嗯?子苏显?!”

      穿一身蓑衣的苏显张着口瞪着他:“……我……你冲我发啥脾气?谁教你非领临风上路的?都怪你!”

      上光内里火苗直蹿:“算了!就当我在宛丘城没和你做任何计划!我没拜托你沿途设使者传递消息,你也没答应我接信后要立即救援!是!都怪我!够了没?!”

      易斯哈在一旁看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唇枪舌剑,谁也不让谁,只得搓着手嘿嘿叹气。而云泽则一声不吭地过去帮着照顾临风,等到他们争论的间歇:“两位不如待公主醒来再吵,公主会很高兴裁判你们孰是孰非。”

      上光和苏显自觉地立即停止。

      两人相对沉寂了好一阵子,苏显情不自禁地蹲在临风身边,轻轻拂过她的额头:“这究竟是怎么了啊……宛丘城一别时还精神奕奕的呢……”

      “我想,可能是停了药的缘故。”上光思忖良久,“自从遇到无忧,他一直在给她用一种独特配制的药丸,每天都服用,所以风儿的身体恢复得不错;可昨天我们逃出来,她就停了药了,也是从那时候起,她有了变化。”

      苏显点点头:“应该是这样。唉,我来晚是由于临时被父亲差遣去鲁国探视鲁国君的病情,没能及时调派人手,一得了消息,我就边派人给太子和重臣们加急报信,边连夜赶来,却仍然迟了些……”

      上光恳切道:“也不怪你,怨我当时太急于想治愈风儿的病,才一意孤行……”

      两个人结束了争吵,又争相反省。

      临风突然睁开眼,费力地笑了。

      “你们可真热闹。”她说,“我小睡一下都不行,就听见你们在嗡嗡地不停讲话。”

      苏显欣喜地凑上去:“临风,你看,你看!是我来啦!”

      临风拍拍他:“我们都等着你哪。”

      “啧!”苏显不满道,“哪个‘我们’?听不顺耳。”

      上光取了云泽端来的温水,递到临风唇边,喂她喝了几口,向苏显道:“这么说,鲁国君还在召集天下名医么?”

      “没错。不过我看那是徒劳,有传说是他杀死的前任国君化作冤厉致使他生病的,这是心结,再多的医师巫祭也治不好。”苏显心不在焉地回答,猛然想到,“……等等,治不好他,但能治好临风啊!对,对,来人,传令,加速驶往鲁国!”

      上光、临风不由自主地相视一笑。

      苏显眼尖:“姬上光,自觉点!”

      “行啦,行啦。”上光打断他,“我会注意的。”

      无虞站在门外,不时偷偷伸出头朝门里看一看静坐在席上,给几种草药分类的哥哥无忧,欲言又止。

      “小妹,你回来了?”无忧抬起头,温柔地对她道,“送走了吗?”

      “嗯。”无虞没奈何,只得蹭到哥哥面前,惴惴地应了一声。

      无忧松口气:“药也给了他们吗?”

      “哎?”无虞呆了呆,“那当然。”

      无忧颔首,赞许地望着她:“谢谢你,小妹。你帮我了了一桩心愿,要是不把药给他们,我是无法释怀的。”

      无虞有点紧张地别过脸,下意识地摸了摸藏在袖内的红匣子,犹豫地问:“那药……那么重要?”

      无忧道:“非常重要。我先前为引诱他们来这里,治疗时只求立竿见影的效果,所以给临风公主下的药很重。她持续服食,会异常依赖药的效用,这对她没好处,反而有害,一旦停药就会加重病情;可我托你送给她的那一百丸药就不一样了,那是按照我母亲一族所传的灵方费了这么多时日制造的,对她的康复只会增益,当她每天一丸服食完后,病即使不痊愈也能大安。想来她又倍受上光世子的精心照料,应该没问题的。”

      “……她不吃那一百丸药的话,会不会死?”无虞努力使自己看起来仅仅是出于好奇地追问。

      无忧皱眉,脸色一沉:“你没给他们?”

      无虞伸着两手:“给啦!不信你搜!”

      无忧正待打量她,了忧惊慌失措地走了进来:“太子!太子!出事了!”

      趁着哥哥注意力被吸走的空档,无虞一溜烟跑出房间,直跑到行宫南边的水池旁才坐到地上歇息。

      她出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神,想起袖子中的物什,抖抖索索地掏出来。

      “是你不带我走啊,你带我走我不就给你了嘛!”她对着红匣子自言自语,“我讨厌那个女的,可我不是故意要害她,你不能怨我,不能。”

      她左思右想,终于琢磨出个主意:“既然你们眼下在水上,我就请水捎给你们,看着,我是给了你们的哟!”

      她打开红匣子,将丸药哗啦啦倾入水池。

      末了,她把红匣子也丢了下去。

      “这就不关我的事了。”她目送着红匣子沉到幽深的池底,向自己宣布。

      “父亲!”无忧闯进一团漆黑的石室,“父亲!请您住手!”

      说是漆黑,倒也不对,毕竟石室的墙壁上还插着几支火把在有气无力地摇晃着晦暗的光。此外满室充盈着诵念咒语之声,间或夹杂着小孩子低低的哭泣,显得阴森恐怖,不像个人待的地方。

      “父亲!”无忧自光明处初入黑暗,看不清周遭,只得频频呼唤,摸索着下了湿滑的阶梯,“父亲,请您放过这些孩子,停止这场荒谬的祭祀!”

      他的喊声瞬间淹没在愈加低沉密集的咒语声中……

      他勉强适应了微弱的光线,踉踉跄跄地在舞动着铃铛和羽毛,唱着古怪的娱神歌的巫师们中寻找父亲的影子。

      巫师们仿佛没有感知到他的存在,顾自跳着闹着,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有意无意地遮挡着他的视线。

      无忧推开他们,结果,他见到了他想象不到的残忍画面。

      一排二十个男童女童被绑在木柱上,嘴里勒着麻绳,四肢的血脉割断,鲜血汩汩地从他们幼弱的小身体里冒出,淤积在他们脚下的器皿内……孩子们有些还在挣扎,发出含糊的□□,有些已经……

      无忧如遭雷击,完全傻在原地。

      无畏忽然在暗中嘲笑道:“王兄,不,太子,您是不是也忘记了,在正式场合,您首先得称呼大王,其次才是父亲?”

      无忧闭一闭眼,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冲入他鼻中。

      “那么,”他说,“大王,王子,这是在干什么?”

      无畏故作惊讶,朝角落里瑟缩着的一群衣着褴褛,嘤嘤啜泣的孩子努努嘴:“您不明白吗?这是一种秘密而灵验的法术,只要向神明献上整整一百个纯洁的童子的血,并且一直祈祷,就能实现所有愿望!对我们来说,自然是伐周胜利!……您来得正好,这刚献了四十个,剩余六十个血祭的仪式就由您主持吧!”

      无忧转过头,眸子喷着火焰:“畜牲!你们都是畜牲!”

      无畏语气一变:“您说谁是畜牲?大王还在这儿呢,您可说话仔细些!”

      “我说的就是你们!”无忧怒不可遏,“你,还有父亲!你们是畜牲!”

      徐王一把夺过侍从举着的火把,掷向无忧,咆哮道:“忤逆之子!竟敢口出不逊!”

      无忧躲开,慨然指责:“你们从何处抓来的这些孩童?他们哪一个不是他们的母亲十月怀胎,辛苦诞育的?却一朝丧命在可笑的祭祀上!惨刻至此,没有神明会保佑你们的,能保佑你们的只有魔鬼!”

      徐王霍然起身:“无忧,你疯够了没?!谁告诉你这里在举行祭祀?你滚回去!”

      “疯!”无忧道,“疯!是,父亲,我是疯了,我是被你们逼疯了!为什么,您对我说呀,为什么我的父亲和兄弟,像两头丧心病狂的狼,狠命在吞噬自己的子民!满脑子都是罪恶的胜利,满脑子都是虚假的仁义!畜牲!”

      言毕,他抽出腰佩的宝剑。

      徐王失色:“不肖子!你意欲何为?!”

      无忧不接口,抢上一步,切断离他最近的孩童手脚上的绳索,将那可怜的孩子搂在怀内,探察呼吸和脉搏。

      “无忧!”徐王的眼光逐渐冰冷,“你一再地违背我,挑战我,难道你以为你是我的儿子,我就会一次又一次饶恕你?”

      孩子死了。

      无忧绝望地长出一口气,疼惜地把孩子的尸体放到地上。

      “自从母亲去世后,我就没认为我会在某一天惹怒您时,能得到饶恕。”他陪着孩子坐了一阵,平静下来,“……就算您现在把剑横在我的颈项上,我也一点不奇怪。”

      徐王怔住。

      无畏觉出不对味,高叫:“闲杂人等全部退下!祭祀中止!”

      无忧一边做出祈祷的姿态,一边缓缓地道:“我亲眼目睹您杀了我的母亲。”

      徐王大骇:“不可能!”

      “我的母亲,是个喜欢医术胜过喜欢权力的女人。在我极小的时候,她就对我教导,学习医术是世间最圣洁最愉快的事,因为它意味着我的这双手会拯救无数宝贵的生命,会成全无数破碎的缘分……”无忧并不驳斥,开始讲牵起关于母亲的回忆。

      无畏阻止:“兄长,你可……”

      无忧盯他一眼:“那时候是五年前,父亲还没当上徐王,父亲不过是祖父十来个儿子中的一个。祖父在选立储君时,耽搁的时间太长啦,父亲等不下去,因此,他找到了我的母亲,要她为自己配制能够让祖父不再犹豫的药。母亲哭了一天一夜,终于照办了,祖父很快升天,父亲趁乱坐上了徐国至尊的宝座……”

      无畏要跳下台阶来遏制兄长的放肆,徐王低喝道:“让他讲!”

      “然后,父亲亲自给母亲送来一杯酒,笑着对她说:‘你的医术真是灵验极了,但药给得多了些,剩了的这点,还要烦劳你自己处理。’他留下那杯酒,赶快到他的另一个为他生下他最疼的女儿的妻子那去了。”无忧也没要缄口的意思,“在立了大功后受到丈夫如此奖赏,母亲一滴眼泪没掉,她把藏在帐子后眼睁睁看着那一切的我唤出来,当着我的面留下了最后的话……”

      无忧强忍着陈述到这里,还是禁不住抽噎了一下:“……她言道:‘当一个医者的天职就是要救人,一旦将那双手用来杀人,便好似白布沾染了永远洗不去的污点,会得到万般凄楚的报应。’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安然地倒在我脚下,望着我,要我答应不要忘记她取给我的名字,不要忘记她,不要忘记真正的我自己……”

      徐王反而比先前镇定地等候着儿子结束。

      “这是你再三忤逆我的理由?”末了,他发问。

      无忧凝在原地,不肯定也不否定。

      “因为你是我的儿子,所以我坦率地告诫你:一个强者,是禁止拥有感情的。”徐王道,“强者该像一柄举世无双的青锋宝剑,毫不犹豫地去除掉那些防碍他前进的敌人。令人惋惜的是,强者往往不会死在敌人手中,而是死在那些看起来善意感情的藤蔓缠绕下。什么父母、兄弟、姐妹、妻子、儿女、朋友……统统属于此类。若是他们无法成为你的助力,你迟早要被他们缠绕至死,解脱的办法,就是先他们一步,杀死他们。”

      别提无忧,连无畏都打了个寒噤。

      徐王接着说:“你觉得我对你母亲无情,你错了。真是那样,你也不会坐着太子位到今天。她帮了我大忙,我终生难忘,但她活不成。……世上有谁愿意让自己最见不得人的隐私埋伏着时刻暴露的危险?即使我很珍惜她,她仍是只有死。而她的死,使她在我心中始终完美,也使你始终成为我的歉疚,不管你多少次惹怒我,我也不会考虑废黜你,伤害你。这是你母亲最深的用意,她以性命保护了你,成全了你。”

      无忧动容,双泪坠地。

      “仁义。”他泣不成声,“父亲宣倡的仁义,又是什么呢?”

      “仁义只是个面具。”徐王马上回答,“任何想要成为天下共主的人,都得戴上它。它是一张和善的笑脸,实际上却阴险无比。笑脸,原本就是欺骗人的玩意,不过它能麻痹人心,倒是开疆辟土最有力的武器。”

      无忧颔首:“是这样吗?”

      徐王注视着他:“我明白,你是在质疑我矛盾的做法,一面扮出怜悯受苦百姓的样子,一面踩着他们的尸骨攀登我想要的位置,你责怪我欺骗世人。你又错了。相信仁义,其实就是世人在欺骗自己,他们也将我当成了安慰自己的工具,才会心甘情愿地跟随我,妄想在胜利后过上美妙的日子。那么,他们献给我血肉,我继续赐予他们好梦,我们互相利用,互相出力,有何不对呢?”

      “别说了!”无忧哀号,堵住耳朵。

      徐王笑了一笑,难得宽容地挥手:“你下去吧,去找个女人的怀抱,躺着好好想想。”

      无忧颤抖地扶着潮湿的石壁,哆哆嗦嗦,黯然离开。

      无畏不甘地道:“父亲,就这样?”

      徐王瞥了瞥他:“你想怎样?”

      无畏把喉咙口的话重新咽下肚,全身被一阵冰冷包围。

      “太子!”了忧一伺无忧回到寝室,便焦虑地迎上去,“太子,救下来了没,那些小孩?”

      无忧摇头。

      了忧脸色惨白:“您不救?还是救不了?”

      无忧木头一般跌坐在席上,两眼发直,半天不开腔。

      “您是太子呀!”了忧抓着他的手,“您不能视而不见,不施援手!那可是一百条人命!”

      无忧眼神淡漠地看看她:“……你知不知道,你是在催我死……”

      了忧大惊,丢了他:“不!不!我绝对没……这,我不懂……”

      无忧不理她的解释:“你去收拾下行装,回楚国吧,越快越好。”

      了忧悚然道:“太子!您要抛弃我?”

      无忧端详她惶恐的姣颜,叹一口气,冰凉而柔软的指尖抚摩过她的左颊:“抛弃?你这样想?我的爱人,是谁抛弃了谁呢?”

      “……您今天太奇怪了。”了忧站起来,眼内涌出泪光,“我管了不该管的事,求您去救人,给您增添了麻烦,是我的错。可难道就因为这个,您便要置我于不顾,把我赶离您的身边?您,是如此薄情……”

      无忧凝然倾听,唇角微扬。

      良久,他倒在席上,望着屋顶,忽然想起了两个多月前在济水的船上躺着看的夜空繁星。

      了忧还在哭诉:“太子,您决定了?您果真决定了?”

      “你决定了?”他看似重复,实在反问。

      了忧不作声。

      她像一片无力的枯叶,悄没息地伏在地面。

      无忧等了一等,不见她答话,坐起来,却发现她昏晕过去,赶紧来搀。

      他火急火燎地抱起她放在床上,搭住她的脉搏。

      结果吓了他一跳,他被针刺到似地收回手,缓了缓神,再搭在她的桡骨内侧。

      千真万确。

      他脑子里轰的一声,只留下一片空白。

      ……

      时间蹑手蹑脚,偷偷从殿角溜走,房内渐渐变得阴暗。

      外间传来脚步,侍女们来掌灯了。

      “冤孽。”一直在发呆的无忧终于说。

      了忧悠悠醒转,第一眼看到的,是无忧的背影。

      “你醒了?”他闻得声响,回头看她,却不靠近。

      了忧应道:“唔。”

      无忧点下头:“很好,送你去楚国的船半夜出发,我们还来得及简单地告别。”

      “不!”了忧仓皇地下床,要去搂他,“我不回楚国,我要和你在一起!”

      无忧拦住她:“你必须回。”

      了忧道:“您是遇到什么危险了吗?我猜是这样的!不然您不会对我冷淡。原谅我,太子,那会儿的话都是我气昏头,胡说八道的。我深知您是个情深意重的人,请原谅我……”

      “你留下已经无利可图,了忧。”无忧顿了一刻,还是照着考虑妥当的计划说,“你的身份早已败露。”

      了忧自动向后退却。

      无忧莞尔,笑容里夹杂着苦涩和自嘲,还有说不清的东西:“你为何会坚信我察知不了呢,了忧?我爱着你,关注着你的一举一动,包括你频繁在关押周人质子的房舍前出没,包括你与楚世子私下接触,也包括你……和貔貅的那几次见面……”

      了忧瞪大双目,两膝一软,瘫坐在席上。

      “这……不是真的……”她试图挣扎。

      无忧走过来,待在床边,温和地道:“是真的。你还要瞒哄自己吗?那你对我讲讲,你是从哪里得来我这个太子都得不到的秘密消息,从而要我去制止祭祀呢?”

      了忧低下眼,散乱的乌发垂在洁白的额前。

      “论到做谍探,你实在不合格。从前的那些暂且抛开,你何必管今天的事,那和你没有关系啊,你一听到有人会无辜死去,连曝露身份都忘掉了,就赶来求我救援……”无忧怜惜地拂去那些和主人一样沮丧的头发,“然而正是你的傻,你的善良,教我不后悔我爱过你。”

      了忧心头一热,趴在他胸前,无助而失望地哭。

      无忧小心地拍着她:“……别难过。你告诉我,你落下的这些泪滴里,有几颗是真正为我而流?我为你献上了我全部的心,但它能换你几分真情呢?”

      了忧只是哭。

      “如今我不再问你真爱假爱,你只要承诺我将交给你的任务就行了。”无忧道,“在你枕畔的盒子内,有一粒毒药,你携带着它登船去楚国,找到叛逃的貔貅,想办法给他吃下。……若他不吃,或你不肯给他吃,那毒药你便自己吃吧。”

      了忧全身一激灵,失声叫着:“太子!”

      无忧以她从不曾见的威严逼视着她:“你想说什么?说你不认识他?还是你不认识他现在的主人,也就是你的主人?”

      了忧理亏,嗫嚅着望向枕畔,果然有只盒子放在那儿。

      “你明白吗?我有一件事耿耿在怀,那便是你上回为救他耍的手腕。貔貅出身田亩,刚得我父亲宠信没多久,名头并不响亮,楚世子如何要派使者去重金招揽他?你敢说那不是由于你的努力推荐?貔貅放了上光两夫妇后,你怕他受刑,跑来央我去正堂替他说情,好要我那千方百计构陷我的弟弟,于我在场的情况下开不了口编造我和貔貅有关联,然后你又进来,拿出所谓的证据,坐实貔貅的罪,洗刷我要被弟弟扣上的污名。看起来你是在维护我,实际上你是在维护貔貅。”

      无忧一点一点地谈起她的步骤,滴水不漏。

      “……要是他和我扯上关系,连成一体,不见得轻易能受人摆弄,很可能借用到我的力量安全存身,如今还在这胡国半死不活地陪着父亲玩弄民心,不至于教痛打,当然,也摆脱不了跟着我们一起没落的命运;并且你还料到了一样,我是不可能袖手旁观父亲去杀人的,何况貔貅放走的也是我愿意放的两位,因此我肯定会在父亲要处决貔貅时,站出来反对。这样,貔貅会遭重罚,但不至直接处死。……后来他教打得奄奄一息,丢在野外等断气时不见了,我弟弟派去查看他尸体的人却丢了性命,你说是什么人会对一个濒死者感兴趣呢?更巧的是,那儿遗留了一把楚式的匕首……是故我相信,貔貅虽受了皮肉的痛楚,却得到楚人的赏识,去到楚国找他的新天地了,那是你的功劳。”

      他说完,瞧着冒出细汗的了忧。

      两人静默地对峙。

      “我恨他,也恨你。”无忧扳过她的脸,强迫她朝着自己,“……你记得吗?我问过你,你是要选择用‘无忧’还是用‘怀萱’来称呼我,你选的是‘无忧’。那时候我就懂了,你要的不是我,是一个称谓,一个可以帮你得到情报的地位罢了。我满足你,我能给你的都给你了,里面甚至有我的命。所以,作为代价,作为回报,我对你提的这个要求,你必须答应我!!”

      了忧大恸:“我欠你的,我答应你!”

      无忧不松手:“很好!……你再看看我的这张面孔!记住,你只有三条路选,一是将毒药扔在江中,代表你憎恶我,把毒药还给了我;第二条是你将药给了貔貅吃,代表你深爱我,对得起我这番痴情;第三条,是你自己服用,代表你左右为难,惟有一死来偿还你欠我的许多许多!”

      他言毕,推开她,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走出屋子:“当你完成我的任务时,你……也要让‘赢怀萱’这个名字连同他的样貌也随着毒药自你记忆里消逝……时辰差不多了,启程吧……”

      江风,在成千上万年的岁月中,从不改萧瑟地寂寞吹送。

      了忧立在船头,肩上裹着皮裘,手中握着盒子,腮边挂着泪珠,前所未有地感到了心口的疼痛。

      “他不要我了……不要我了……我实不该屡次利用他,他那么聪颖,既已对真相了然,却待我依旧是千万般好,自己倒委屈忍耐……我欠他的,太多了!”她念着这几个字,直愿从船上跳下去。

      但满江摇曳的星光使她眩目,她扒住船舷,止不住地呕吐。

      折腾完后,她喘了几口气,又想到:“我不能死在这里,真的要死,我得死在我的故乡……”

      而当她的船消失在远方时,无忧在夜色的笼罩下哭得一塌糊涂。

      “永别了,我的爱人。幸福地活下去吧……”他逆着江风,以她听不见的声音向她最后祝福……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离愁别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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