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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魂断梨堂 ...


  •   地狱般的黑。

      很小的时候,临风就畏惧黑暗。她固执地觉得,黑暗掩盖了多得不可数的恐怖,藏着随时会露出青面獠牙的魔鬼,摄取人脆弱的生命……直到她成长到懂得那些是她幼稚的想象时,畏惧仍在她脑海留有隐约的痕迹。

      但是临风再也感觉不到害怕了,她顾不上。

      她的当务之急,是弄清楚一墙之隔的那一面,果真关着一直对外声称正陷沉疴的卫君?

      “舅父!”她边在棱角上磨搓绳子,边贴紧墙壁切切地呼唤,“舅父,是您?您好吗?您还好吗?”

      四周寂寂。

      “舅父!”临风恨不得立时扒开阻碍,探明究竟。

      一声叹息,清晰而幽怨地透过墙壁传到她耳中。

      临风不由自主地打个寒战。

      “风儿……”声音似泣如诉,“你怎么来这里了?……夏姞她筹划谋刺世子……现在外面情形如何?”

      临风辨认良久,谨慎地回答:“我是被夏姞丢进来的,外面……景昭兄长已经去了晋国……”

      声音有一点高兴:“晋国……去晋国好,晋侯夫人是他的姨母,一定会帮助他的。”

      “对。舅父,您身体可安康?”临风肯定那声音的确发自卫君。

      卫君沉默了一会儿:“你听着,风儿。我……命不久矣……”

      临风打断他:“不!舅父,您别担忧,我想、我想马上便会有人来救我们!您要保重自己!”

      “仔细听啊,风儿。”卫君制止她继续说下去,“你千万记得,不要轻易吃夏姞他们送来的食物。因为……有毒……”

      “舅父您知道?”临风诧异。

      卫君黯然:“我何止知道……我每天都在吃……”

      临风大惊。

      “真是想不到吧,风儿。我好歹身为国君,却落得如斯地步。即使了解食物中含了毒,因为饥饿,仍旧得咒骂着吃下它们……我希望你勿要步我后尘,你尚年轻……”卫君缓慢地道,“毒是夏姞他们放的,份量很轻,一次只有一丁点儿,所以吃上几个月也不见得致命。但毒在体内积攒,总有一天就突然死去。这么杀人,是为了让被杀的人体会到越多的痛苦。”

      临风难以置信地摇头:“这是什么手段?这是什么手段!”

      卫君待她平静:“其实,死亡对我也谈不上是突然啦。也许是几天前吧,我的腿麻痹了,毫无知觉,这是毒的功劳。……肢体死了,那么整个的我彻底地在这世间消失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不行!”临风说,“不行!”

      卫君哼了一哼,似乎是自我解嘲地一笑:“人终有一死,我想通了。”

      临风怔忡片刻,更使劲地磨起绳子:“我想不通!我们都要活着出去!上天是有眼的!”

      “若上天有眼……”卫君又哼了哼,“我不奢求关于我的任何好结果。但求我的儿子景昭能顺利继承我的位置,做个贤明的国主,使我安然瞑目,无愧祖先。”

      临风被他的绝望感染,暂时放弃摆脱束缚的努力:“舅父,这是我们的坟墓吗……”

      卫君道:“我没答案给你,风儿。”

      临风靠了墙壁,呆呆地坐着。

      “可我就算仅存最后一口气,也会祈祷你平安。”卫君抚慰她,“……你幼时多病多灾,大家都怕你长不大。当初曾有楚巫游历至卫,你同你母亲正巧在归宁途中遇到他,他观过你的面相后,说你并非薄命之人,你母亲非常高兴呢。你会脱离厄运的。”

      他的嗓子颤抖,带着明显的哭腔。

      两行泪水顺临风的腮畔热热地蠕动。

      卫君饮泣了一阵:“风儿,我接下来讲的一切,你务必字字刻在心上,将来你见到景昭好告诉他。”

      临风强忍悲痛,应道:“是,舅父!”

      “在天子征伐犬戎的队伍出发后,我由于沾染伤寒,治疗不愈,惟有回国调养。这期间,全是夏姞照料我的起居,她故意换了无效的药汤,令我日渐虚弱,缠绵卧榻。这时候,她屡次催我立她为夫人,立许为世子,遭我拒绝。我宣召太史简等入宫见我,倒被她和她的兄长太卜郑趁机埋伏甲士于宫巷抓了太史雍投到囹圄,诬他罪名,诛了太史一族……她将许安排在我身边,时刻监视我,开始喂我含毒的东西,以此威胁我交出玉圭,方便他们拿去假冒我的意旨,大肆剪除不满他们的宗亲与大臣。玉圭乃国之重宝,岂可交予叛逆?亏得我事先将它埋于太庙神主之下,你明白了么?太庙神主之下……”一下子讲这么多,卫君似乎无法撑持,不得不休息休息。

      他看不见临风如受雷击的震惊模样。

      “舅父,你刚刚……说许喂你有毒的东西……”她抱着自己的胳膊,抑制不了地哆嗦。

      “没错!”卫君摧毁她抓着的最后一丝侥幸,“虽然,是夏姞逼他的……你要叮嘱景昭,一旦他即位,立刻秘密处死许和朔!绝对不能有须臾的耽误!”

      临风用力深呼吸,然后说:“舅父,他们是您的儿子!亲生的儿子!”

      “他们让贪婪毒害了,有那样的母亲和外戚,他们好不了。”卫君解释,“他们是庶出的,如果夺嫡成功,后世效仿他们的便没个休止,人人都以为君位靠蛮力和杀戮即可轻松取得,国家哪有宁日?……你怪我狠毒吧?他们流着我的血,我难道不疼惜他们?但是,为了我卫嗣繁荣长久,任何作乱的苗子皆要无情掐灭!我宁愿他们伴随我长眠黄泉,也不愿见他们成为卫国的恶疮……”

      临风闷得直喘,她认为她快窒息而亡。

      “大约是这华丽的景象……”她想起镐京王城的那段日子,有一天上光眺望着辉煌宫殿时所发的感慨,“使人忘记了许多东西,沉迷在这功利的海洋,丢弃了其它。”

      原来,“其它”实际上包括她意识中世界上最稳固的感情——亲情……

      为何命运在她准备触摸幸福的前一刻展示给她这般残忍的面容?计划中短暂而惬意的朝歌居留成了还没结束的噩梦,她目睹各种形象的破裂:她尊敬的兄长与庶母苟且,她怜悯的弟弟曾谋害父亲,眼下,向来慈祥的父亲反过来鼓励长子除掉另外两个儿子。

      够了,够了!

      “风儿,你不要忘记呀!”卫君一遍又一遍重复。

      她咬着牙关:“嗯!”

      半个月后。

      朝歌城外。晋、宋连营。

      苏显兴致勃勃地用匕首在一节竹枝上剜着窟窿。

      公子熙不安地在他背后徘徊,犹豫再三,壮起胆子欲要开口。

      “熙。”苏显仿佛脑后生了眼睛,将公子熙吓一大跳,“你要说什么呢?……说话就像造酒,酝酿久点自然很妙;酝酿太久,小心败了味道。”

      “啊,抱歉。兄长,我不是有意的!”公子熙面色苍白,舌头打起结来,“我……我……”

      苏显沉湎于他的活计,头也不回:“没事儿,说吧!”

      公子熙咳嗽一声,暗自揩去额头的汗水;“启禀兄长,粮草不太充足了,我们还给晋世子的仪仗随从送吗?是否节约下来补给自己?”

      “不要小器,送!”苏显专注地挫着他的竹枝,“你睁大眼睛看仔细,那哪是仪仗随从,都是晋世子的心腹精锐乔装的哟,其中不乏以后的晋国权臣,亏待不得。”

      公子熙低下头,俯首帖耳:“兄长见解英明。”

      “哈哈!”苏显欢叫道,举起竹枝,“竹哨完成啦!”

      他宝爱地把它托在掌心看了又看,啧啧赞叹:“我真厉害!你瞧你瞧,多么精致,多么古朴!”

      公子熙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兄长?”

      苏显转向弟弟,陡地耷拉下脸,疾言厉色:“熙!六伦是什么?!”

      公子熙愣了半晌,战战兢兢地答:“……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义,妇听。”

      “我对你怎样?!”苏显干脆揪了弟弟的领口,提溜到面前。

      公子熙骇道:“……好,好!”

      苏显研究着他的表情,莞尔一笑,隆冬的冰雪恢复为阳春的花朵:“聪明!……来,试试这哨儿。”

      试哨儿啊……公子熙舔舔干枯的嘴唇,接过竹枝吹了首短曲。

      苏显凝神聆听,情不自禁地翩翩挥动衣袖,优雅起舞。

      于是,碧绿的竹叶掩映间白裳翻飞,恍若美丽画卷……

      “兄长!”公子熙放下哨儿,“您不急吗?我们是在朝歌城外等晋世子的音信哪,快开战啦!”

      苏显刹住旋转:“喂,你太扫兴了,剩了整整两节没奏!我最讨厌这样!”

      公子熙哑然。

      “继续!”苏显摆好姿势。

      远远地,有人大喊:“王旗!王旗来啦!”

      乐声飘扬,苏绦上缀系着的一双紫水晶珠快乐地在它们主人的肩头跳跃。

      “比我预估得快。”吃着饭,苏显漫不经心地对上光说,“卫世子从翼城领兵来这儿都没来,你从营丘倒先回来了。”

      “得你夸奖不容易,谢谢。”上光微微一笑。

      苏显撇嘴:“鲁公遣使致书,说反对我们干涉卫国政务,要发兵救护卫国。”

      “让他来好了。”上光吩咐小易添汤,“只要他赶得及。”

      苏显呵呵乐道:“赶得及庆祝卫世子复位。”

      进膳完毕,两人召集各自的部将合在一处商议夺占朝歌事宜。

      讨论得如火如荼之际,营外喧嚷一片,说是卫世子的前驱已到,报告大军驻扎在了二十里外,明朝便能抵达。

      王旗与大军接踵而至,无疑大大提升了靖乱的士气和战力。

      箭在弦上了,戟尖擦亮了,剩下的,是稍许等待而已……

      卫宫。

      太卜郑眉头皱成一团,在太庙门外走来走去。

      夏姞由侍女簇拥着到了太庙的台阶下,仰头冲哥哥笑:“咦?你跑这儿发愁做甚?这太庙是供奉卫国历代国君神主的地方,姓姬,不姓姞,保佑不了你的。”

      “你这是哪里的话!”太卜郑不满道,“我们是兄妹,血脉相连!如今晋宋联军将朝歌围了个严实,我没退缩,依然在全力帮你,你却来讥讽我?”

      “哦——”夏姞毫不在乎地理理裙摆,“辛苦你了呀,我的好兄长。可你的儿子们很不为你省心,昨天半夜他们竟然想趁乱逃出朝歌,背离他们的父亲!实在是给他们父亲的忠诚抹黑。”

      太卜郑毛骨悚然:“你……”

      夏姞装糊涂:“我?我是同你走在一条路上,回不了头的人哪!我们的荣辱、生死都拴在一块儿,谁也摆脱不开谁。”

      “你疯了!”太卜郑怒火上窜,脱口而出,“他们是姞氏的后人,保他们活命方可传姞氏世代香烟!”

      “那我的儿子们呢?”夏姞淡淡地说。

      太卜郑语塞。

      不知过去了多少时候,他无力地跌坐在冰凉的台阶上,捋了捋鬓边的花白头发。

      夏姞盯着他,斥退所有的从人。

      太卜郑抬起眼打量着她:“老实说,我们的境况十分危险。……这完全是变数所致!先前突袭景昭,我满心以为是不可能出岔子的,结果,许代他死,放走了那祸胎;尔后晋、宋二世子站在我们敌对的立场,千方百计地破坏我们的筹谋;我冀望鲁公看在厚赂的份上出兵助我们,但他胃口大得可怕,差不多倾了卫宫中一半的珠玉才买到他的支持,可惜,太迟了,晋宋联军连齐国的招讨王旗都请了来……王旗一展,就坐实了你我叛逆的重罪!哈,真玉圭下落不明,我们不能拟制卫君的诏令,正朔儿的位;兵符遭晋世子骗走,我们不能调动禁卫军队……你何苦为难那些孩子,随他们去吧,我将命交给你,作为我的赎罪……”

      “你罗里罗嗦,是炫耀你的愚蠢?”夏姞无动于衷,“事到如今,我最深切的体会,除了后悔还是后悔。”

      她挨了他坐下,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掌心摩挲:“我曾经无比相信你的谎言,生怕不曾奉献我的全部,来成就你所描绘的我们姞氏一族的光明辉煌。我甚至陪上我的清白,去勾搭那个称呼我为庶母的人……你猜,我得到的回报是什么?是我失去了儿子,失去了廉耻,失去了继续生存的机会。一句完全都是变数所致,便是对我承担一切的解释?”

      太卜郑抽出手:“好吧,你要责怪,就对我来!我才能疏浅,无法实现我向你保证的目标,你怎么报复我,我不敢有半点怨言。让朔儿和我的儿子们一起逃吧!他们无辜!”

      “没谁无辜。”夏姞托起下巴,凝视着太庙前的小方场上仓皇奔走的宫人们,“我是姞氏家族种在卫国的一棵大树,过去,你们争相享受我这棵树赐予你们的福荫,人人富贵,个个光彩!……大树完了,枯了,要被人砍掉了,你们却叫着无辜要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狂笑不止,太庙屋檐下悬挂的铜马似乎呼应着她,在风的摇动中叮当作响。

      太卜郑霍地站起身:“你确实疯了!”

      夏姞无所谓地晃晃头:“疯也罢,不疯也罢。……一个也别想走!”

      “你打算毁灭姞氏?!”太卜郑尽管有防备,但料不到她竟抱持如此坚定的仇恨,“等等,我们还有办法!那个,那个晋世子他要的不正是我们扣起来了的司寇公主嘛!她大概能挡一挡城外的刀兵,至少拖延些时间,便于鲁国的援军来到!”

      夏姞瞥他一眼:“她能扭转局面?”

      “能!”太卜郑此刻惟恐言辞有任何不够夸张的地方,总之得说服她!

      夏姞教侍女扶着姿态袅娜地离开:“能吗?能就行。不久前我把她埋到泥土里了,想必尚未腐烂,你到处去挖挖,兴许找得到呢。”

      太卜郑瞧着她的背影,喃喃道:“疯了,疯了……”

      “看紧太卜,看紧他家。”夏姞叮嘱,“哪怕是歇在他房梁上的鸟儿,也别教一片羽毛出府。”

      “母亲!母亲!”公子朔火急火燎地一路高喊,跑进夏姞的寝殿。

      夏姞恰自梦中清醒,掂着妆台上搁置的紫玉花簪出神。

      公子朔当她没听到,重复一遍:“母亲!”

      夏姞动了动,表示她在听。

      “晋宋的士兵攻到宫城了!他们说,若我们投降,就……”公子朔慌慌张张地连比划带说,唾沫星子飞溅,“您看,突虎舅父不在,兵符不在,那些禁卫不肯服从我,我们不是等死吗?”

      夏姞心不在焉地问道:“你怕死?”

      公子朔一愣:“……怕。”

      夏姞唤他走到跟前,搂在怀里,抚着他柔软的头发:“母亲知道你怕。你今年满十四,是个小孩子呀。……将来的岁月,母亲保护不了你了,朔儿。”

      “母亲!”公子朔眼眶内涌出水光。

      “你哭过这一次,从此再别为母亲掉泪。”夏姞轼净他额上的细汗与眼角的泪珠,“忘了我,其实,是我害了你哥哥还有你,你们理应诅咒我,厌恶我,恨我!谁再提到我的名字,你要用最委屈的样子抱怨我!你明白不明白?嗯?”

      公子朔茫然而抗拒地挣扎。

      夏姞拍拍他的脸:“打起精神!过不了多久,你便会碰到你的长兄景昭,或者晋世子,或者宋世子,或者随便什么人,若他们对你不利,你马上宣布你知晓你父亲与司寇公主的下落,不过要你说出来的条件是不杀你。而且不杀你这个保证,必须是晋世子来做,你得央求他保护你,别人不可相信。”

      “这是为何?”公子朔忍不住好奇。

      夏姞将簪子装在他袖中:“……不为何。一个痴情的人,相较其他,总是更值得相信的。给他看这个。”

      公子朔抽噎着收下。

      夏姞凑到他耳边低低地讲了几句,然后举步前行,不断命令侍立的寺人和婢女:“大开宫门,迎接世子!”“不许抵抗!”“我在梨堂静候。叫他们不必搜索,直接去那儿吧!”

      她的一只鞋子从脚上滑落,孤独地躺在长长的走廊尽头。

      沉重的宫门,在气势汹汹的拥护卫世子景昭复位的大军面前意外地开启。

      当先锋的苏显命部下停止了猛烈进攻,朝景昭、上光飞去个征询的眼神:“咄!怪了!这是邀请?”

      上光拦住怒焰高炽,不管不顾往里闯的景昭,示意他暂时按捺。

      “别杀我!你们别动!”衣衫凌乱、神色凄怆的公子朔跌跌撞撞地沿着宫墙扑到景昭的辕马旁,“兄长!救我!”

      景昭冷冷道:“你母亲在哪?你舅父在哪?”

      “母亲在梨堂。”公子朔在袖中摸索半天,掏出那对紫玉花簪:“我……我告诉你们父亲与司寇公主的下落!但是,你们别杀我!”

      上光一见花簪,百感交集,又喜又忧。喜的是临风近在咫尺,有望生还;忧的是她一定受尽了苦楚,否则她岂容证明他们婚盟的秘藏的信物遭叛逆们玷污。

      公子朔跪倒在他车下,号啕失声:“晋世子救我!只要您救我一命,我引你去接司寇公主!”

      “好!”上光毫不犹豫,“有我在,就有你在!”

      苏显欲要阻拦,无意间看到景昭铁青的脸色,反而不拦了。

      夏姞的赌注下对了对象。

      公子朔得了承诺,如同溺水的人在激流中邂逅一根浮木,立即拼命抱紧,死不放松:“谢晋世子!谢晋世子!”

      他感激涕零,牵起上光辕马的辔头,朝土墙进发。

      景昭随后,但他去的是梨堂。

      苏显缓缓地跟在队尾,发现卫臣太史简的儿子公孙展悄悄靠近上光,准确地说,是靠近了公子朔。

      “唉。”他叹了一口气。

      土墙。

      一阵阵恶臭袭来,搅得人肠胃翻滚。

      “是这里?”上光看着墙壁上爬动的黑色虫子,怀疑地道。

      公子朔忙不迭地点头:“是!是!绝对是!”

      公孙良宵等拆了附近的木柱来撞击土墙。

      土墙非常结实,他们费了不少劲,总算撞开个缺口,愈加浓烈的臭味猛地钻入众人肺腑,骁勇如公孙良宵都差点控制不了恶心呕吐,上光却顶着臭气跨到墙内。

      没多久,他跨出来:“……屋中央有一具淌着脓水的尸身。衣着上来看,是卫君。良宵,传话卫世子,卫君薨逝了。”

      公子朔哽咽:“父亲……”

      上光没工夫安慰他:“公主呢?你引我来见的,不是公主吗?”

      晋世子智囊团的骨干之一——盲乐师师雍忽然要大家安静。

      众人屏息,有微弱的敲打声从另一侧的土墙传来。

      上光做个手势,大夫元接下了奉命报信的公孙良宵留下的任务,撞击另一侧的土墙。

      土墙轰然崩塌。

      “是……谁……,请救救我……”是临风虚弱的呼唤。

      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上光已然冲进去了。

      “风儿!”他抱起黑暗中的临风,“风儿!”

      临风箍住他的脖子,靠在他胸膛:“上光……”

      “公子朔!”正当这对情人重逢缱绻之际,一声厉喝炸在公子朔头顶,“你没用了,纳命来!”

      上光回首,公子朔捂着小腹,仰面倒地,吓人地抽搐。公孙展拎了滴血的短剑,漠然地注视。

      大夫元夺下公孙展的短剑:“你做什么?!他是我家世子要保的人!”

      公孙展嘴角一扯:“他是我们太史一族的仇人,是姞氏的孽种……我苟活至今,不忘的便是报仇!”

      他眼睁睁见公子朔双腿踢蹬,断了呼吸,方满意地将短剑横到自己颈边:“对不起,晋世子。您对卫国恩德深重,不思报答而累您失信,全是外臣的过错,外臣以死相谢!”

      上光感觉临风哆嗦了一下:“不必!你且住手!”

      临风的身体冰凉冰凉,不停发抖。她受不起更多血腥的刺激。

      “我要睡一会儿,上光。”她闭着眼,“原谅我现在不能好好瞧瞧你……”

      “没关系,风儿。”上光脱下外袍,小心翼翼地裹住她,“你累了,睡吧。”

      梨堂。

      空无一人。

      “泉源在左,淇水在右。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夏姞散了一头乌黑透蓝的长发,将它们浸润在兑了香料的清水中。头发仿佛花朵似地盛开在水面,她愉快地唱起歌。

      这是首尘封多年的歌了。

      二十年前她千里迢迢地从南燕渡过淇水,踏上了卫国土地做新妇时,迎她的人们唱的就是这首歌。

      原本,她以为它早湮没在记忆的深处,可是今天,它没来由地在她口里复活。

      唱着唱着,她痛快淋漓地哭了。

      同样没来由。

      一双手轻轻地揉起她的长发。

      她罢了哭泣,任凭那双手反复地撩拨起水花:“景昭?”

      “嗯。”

      “……你回来了……”

      “嗯。”

      “你回来了,我得走了。”

      “……嗯。”

      她顿了顿:“洗好啦。”

      景昭默默地帮她把湿漉漉的头发拧干,披到脑后。

      “你打算如何处置我?”夏姞坐到窗前,一面沐浴最后的阳光,一面握着玉石梳子,一下一下地梳理残余的生命。

      景昭看着她:“……我不清楚。正如我没考虑过你替我安排的死亡一样,我没考虑过你替你自己安排的死亡。”

      夏姞挽了个简单的髻,揽过铜镜,端详镜子映照出自己依旧娇艳的容颜:“自尽啊……我以为我会在剑下化作一团肉泥。”

      “你……始终是我的庶母……”景昭移开视线。

      夏姞一笑:“我懂。”

      她收拾了铜镜,装好玉石梳子,疲倦地倚在窗户的栏杆上:“可是,我又以为,你会说我始终是……你喜欢过的人呢……我错了。”

      景昭不吭声。

      ……

      阳光,渐渐黯淡。

      “庶母。”景昭站起来,踱到她身边。

      她安详地阖着双目,仿佛陷入了甜美的梦乡,唇角挂下一缕紫血。

      景昭长久地盯着她。

      “我当然喜欢过你。我甚至喜欢过每一样和你有关的物什,只因为它们有你的气息。”他说着,取出藏在怀中的她遗落于走廊的鞋子,套到她纤小的足上……

      天,真的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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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魂断梨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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