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青遗痕》端木潇

31、终归何处

　　要死了。

　　孟哲罗平静地看着祭台下乱哄哄的局面。

　　生命啊，真像是一支随风飘荡的羽毛。也许会被吹向泥淖；也许凭借好风，直上青云；也许在这两者之间经历无常的反复。

　　所以，为什么要畏惧死亡呢？死亡其实只是个结束，或者，甚至是个新的开始。如果能够通过它重见多年暌违的亲人，那它还是件非常不错，值得经历的事情了。

　　他是绝对不会后悔的。相反，他感到解脱。

　　十三年前他在父亲面前发下的誓言，他用了三年的漂泊，十年的努力，终于圆满达成。

　　唯一讽刺的是，他精心设计造成的结果，却要由他流着同样血液的外甥来承担。

　　上光成了那个引发戎族分裂，挑起周戎战争中不可缺少的关键人物和替罪羊，他算尽机关都万万没有料到。即使他当初在戎族做大巫，违心侍奉塔温时，做梦都不曾想过上光会在离他并不远的一处草地的大帐内作为塔温儿子的兄弟受到优待……

　　原本河图是不准备交给他心目中资质比阿谟更愚钝的戎族真正继承人阿齐利的，可他怎么能拒绝自己同胞姐姐的孩子呢？

　　他也很清楚帮助上光一行打开通往昆仑的道路对他是多么危险，因为爱女的逝去而对他含怨的都兰自乌格送去神兽后就一直在暗中探测他的动向，她将会用何种态度和方法来对待自动送上门的他，他比谁都了如指掌。不过，为了上光，他甘愿被当作牺牲。

　　可以，现在他相当满意。都兰不会食言，她在他死后会交给上光神兽，那孩子足以立下辉煌的功勋，能带着自豪返归周地了；他本人，则成为对过去的血雨腥风的终结，让往昔一切划个勉强的休止符。

　　“大巫！”上光仍旧声声凄楚地喊着，“你不能死！”

　　那孩子挺重情义的呢！

　　孟哲罗端详上光酷似于他却更为年轻的脸庞，微微一笑：“你好好地活，知道吗？”

　　“大巫是我唯一的……”上光哽咽道，“唯一的……”

　　今天的场合和他的身份，无论如何也得忍下“亲人”两字。

　　“周人！”孟哲罗严厉地制止他，“我帮你是要赎清我的罪过，你记得领神兽速速赶回遮兰吧！”

　　上光猛地挣脱使劲抱住他的赤乌族勇士，扑向舅父：“我救您！我赔上性命救您！”

　　孟哲罗怒睁双目：“愚蠢！快走！”

　　“谁在捣乱？杀了他！杀了他！”都兰听到不对劲，急忙下令。

　　“哪个敢动我主人？！先问问我和我的族人！”正动荡间，山下又冲上一彪人马。

　　打头的易斯哈三步并两步地跑到上光身边，一边伸了两臂拦阻赤乌族勇士的进攻，一边连连道歉：“主人，小易来迟啦，您惩罚我！”

　　上光感激万分：“小易，做得好！”

　　看样子是随同小易搬救兵去了的云泽发现苏显环卫下的临风，惊喜又悲伤：“公主！公主！”

　　临风不禁鼻子一酸：“云泽……”

　　“喂！”苏显见状，拽了拽绑青鸟的绳子，“劝你母亲清醒点，这里来了援助了，打起来她未必有便宜占！”

　　青鸟打量了一番易斯哈的队伍，轻蔑地道：“的确未必。”

　　“青鸟！叫你的人来助阵！”都兰首领叫着她的名字，“把獒们放出来！”

　　青鸟仔细地想了想，再瞥一瞥苏显，爽利地回答：“不行，阿妈。獒只能咬坏透的敌人，他们中有我喜欢的男子，我做不到！”

　　临风央求苏显一字一句地翻译了，当下气得捏起拳头：“不讲理！显，你替我传传话！”

　　苏显一愣，高兴道：“好！你说！”

　　临风左看右看：“举我到祭台上！”

　　苏显一用力，托起她越过人墙，放到祭台。

　　上光失色：“风儿！”

　　“都兰首领！各位！”临风捡起一支石矛，指着台下众人，凛然道，“你们想将圣境昆仑弄得遍地污血？！可笑！可耻！”

　　苏显原样传达。

　　“我不了解大巫犯的错误，可此刻并非审判他的时机！周戎在遮兰对垒，我们请神兽正是期盼它们能消弭一些战祸，居然住在这么漂亮神圣地方的备受崇仰的女首领要求我们拿命去换！这是什么道理？！和平倒需要杀戮实现？！那她与曾肆虐过各族的暴戎有何区别？！”临风斥道，发泄积郁已久的恼恨，“告诉我理由，都兰首领！你杀大巫是为谁？！是为那些惨遭戎族灭亡的部族？是为饱经戎族蹂躏的部族？是为周地屡遇戎族骚扰的周人？”

　　苏显有点吃力了，上光接过，继续翻译。

　　临风扫视全场：“斑斓恶虎，人要徒手对付它是极难的，若它自己生起病来，人擒获它就不是妄想！戎族的塔温，杀叔父夺位，他的儿子阿谟，杀父夺位，畜生不如！这样凶残的首领，首先搅得本族不安，从内里乱了，没大巫分裂他们，他们照样会分！阿齐利被流逐不是最好的范例吗？！他阿妈未藏着河图戒指的话，他早没了！待兄弟如此，待别族岂会仁慈？！铲除阿谟，削弱戎族和邪恶无关，反是善行！我向大巫致敬！”

　　都兰首领张口结舌。

　　“再者，杀了大巫有啥好处？！”临风话锋一转，进入对方角度分析，“一、他有恩于我周族，我们会对抗你的裁决；二、冯人受惠大巫，他们会对抗你的裁决；三、那边的是从晋世子命的羌人，他们还是会对抗你的裁决！可能我们加起来胜不了你与你的赤乌族朋友，可相信我，我们一定拼到底！你的损失恐怕小不了！”

　　紧跟着，她语气软缓，像湍急的江水冲刷过峰峦谷地，终于到了平原一般：“大家希望这情形发生？首领你希望？……我见识浅薄，粗鲁莽撞，请您原谅了。您是个聪慧的人，懂得比我多，何苦不承认这点，放下情仇，真正引各族度过劫难呢？”

　　“阿妈！”瑶姆趁热打铁，“应了吧！”

　　“青鸟！”都兰首领明显犹豫中。

　　青鸟道：“阿妈，我教周人打败，先前立的誓算是破了，该还他们大巫。”

　　都兰首领无力地垂下胳膊。

　　“既然……”她沉默良久，踌躇道。

　　“松了大巫的绳子！”瑶姆代母亲补充完整指示，“神兽，明日赠还戎族！”

　　一月如钩。

　　瑶姆独自眺望月下的峰峦沟壑。

　　“多谢你了。”她受惊地转身，月光下露出孟哲罗俊美的脸。无论何时，他都犹如降临凡尘的神灵，永远风度翩然，永远优雅迷人。

　　她火烫似地收回目光，支支吾吾道：“大巫……”

　　孟哲罗微笑：“多谢你成全。以前是，这次也是。你是个善良的女孩儿。”

　　“因为这是姐姐格央的心愿。”瑶姆掩住羞红的面颊，这大可不必，昏暗里没人看得清。

　　因为我也同样深深恋慕着大巫。这话她死也说不出口。

　　仅仅是触及他的视线，便足以令她莫名激动。

　　所以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局促，慌张得手脚没处放，好在上天总喜欢宽厚地赐予人们救命的稻草。她猛地看到离他们不远，立在他们脚下的山梁上，临风和苏显促膝交谈，而靠近他们的一块石头后，上光正靠着石壁安静地倾听。

　　“大巫，你瞧。”瑶姆连忙抓过这根为她解除窘困的稻草。

　　孟哲罗立即如她所愿，认真观察起那微妙的三个人来。

　　就在那一刻，苏显出人意料地抱紧临风，呜呜咽咽地哭了。

　　于是，连临风在内，在不同角度关注着事态的人们全吓一大跳。

　　“重新看到你真是太好了！”作为当事人的苏显浑然不觉，只顾沉浸在他的情感中，“……我找不出该说什么，我……抱抱你吧……”

　　临风结巴道：“显……显世子？”

　　苏显孩子气地哭着，拿袖子抹掉眼泪，松开她：“好了，我不弄脏你的衣服。……干嘛？白日间你叫我显，我还欢喜呢，怎么又变成显世子啦？”

　　“……哦、哦。”临风不知所措地应着。

　　此时苏显平复下来，拉起她的手，严肃地说：“我在这里，问你个干系重大的问题。”

　　“嗯？”

　　“我和晋世子，你会选谁？”

　　“……”

　　“很唐突吧？但我得问，我没时间了。”苏显惆怅地注视着她，“如今取神兽加快行程赶到遮兰是迟早的事，大周的胜利指日可待。一旦返归镐京，我的婚讯就要公布。我想娶个我爱的女人，想同她白头到老，你明白我说的是谁。……我也明白你爱着上光，真是恼火，我猜你已了解他的真实出身了。他与那个戎族大巫，面貌酷似，且相互庇护，竟不惜性命，岂是陌生人能做到的？何况关于晋世子的传闻，在他幼年便从没在各国停息过。目前看来，他确非嫡夫人仲任所出，他有戎族血统。”

　　临风发起抖来：“我不懂，你不要讲了。”

　　“是啊，抛掉这些，它们对爱情毫无阻碍。”苏显强迫她接受现实，“你考虑过吗？他有一个十岁的弟弟服人，那孩子是仲任亲生，不管上光的父亲是否晋侯，服人才是无可争议的嫡世子！我不晓得为何仲任和晋侯会储立上光，不过，这是祸患的苗头。也许上光可以顺利继承侯位，服人会甘心吗？即使他甘心，辅佐跟随他的人会甘心吗？他们时刻都会威胁上光的地位和生命，国君尚且岌岌可危，他的夫人哪能幸免？”

　　“这是你的臆测！”临风低低叫道，“并非真相！”

　　苏显抚摩她的掌心：“出汗了……你在撒谎。”

　　临风嘴唇蠕动，却无法驳斥。

　　“真相总是很丑陋。”他叹口气，“可你不能逃避。我不愿意在将来得到你遇害的消息。上光是个绝对合格的好人，同时他很有本领。他最大的弱点，是他的仁慈。这注定了他当不了合格的国君。据说他相当疼爱他的弟弟，在即位后，惟有杀了他那弟弟，保全尊荣时他会作何选择？……目睹了他对阿齐利的纵容，你还没答案吗？”

　　言辞如利箭，临风的心底在流血。

　　苏显知道话钻进了她的意识，停止给她施压：“想想吧，临风。我希望你嫁给我，让我保护你一世。当另一个人的代替我也难过，转念体会到这是在为你，我没有后悔的余地。”

　　他陪她坐了一坐，悄悄离去。

　　临风吹着夜半的冷风，麻木地清理淤积的心事。

　　“这么凉，你不休息？”上光摸摸她单薄的衣衫，他的指尖像冰一样，但他的语调非常温暖。

　　就那么转眼一看他，她的眼泪扑簌直落。

　　他细致地揩去不断滑下的泪珠：“……怎么了，风儿？”

　　“我……”临风咬紧牙关，摇摇头。

　　“我听到了。”上光从容地告诉她。

　　他踱到崖边，幽幽地道：“其实，苏显说得很对。我的状况正如他的预料，他把我也看得很透。我始终……不配当合格的国君，尤其是晋国。”

　　临风望着他的背影。

　　“晋国的始祖，是武王之子叔虞，他被兄长成王分封在唐地，也就是今天的晋国，最重要的任务即是抵御戎狄。这也是历代晋侯的使命。我拥有这敌对双方各一半的血缘，常常做梦般地设想有一天它们能和睦相处，因此尽量往这方面努力。……我自以为我待过这里四年，很熟悉其中的恩怨情仇，结果，我的想法太简单了。”上光保持止水似的神情，“实际上，我连你都保护不好。回忆一下，我们自重逢起，你吃了多少苦？那些伤痕、泪痕里全有我的影子。我的未来正如苏显的估计，充满不安，充满危险，如同任凭命运摆布的傀儡，可你不是。你是你父母的宠儿，是值得为自己骄傲的公主，你理应得到属于你的幸福。”

　　临风定定地盯着他：“你叫我放弃你？”

　　“我叫你别放弃幸福。”

　　……

　　“我的幸福吗？”

　　“是。”

　　她使劲扳过他的身子，抬起手掌，像是要狠劲打他。

　　但她只是柔柔地捧了他的腮，甜蜜地印上一吻。

　　“好。”她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在意我的幸福。我一定慎重地思虑这个问题，不教你们失望。”

　　上光道：“风……”

　　她迅速地捂了他的嘴，然后快步消失在夜色的包围中。

　　“大错特错！上光！”上光迷茫之际，阿齐利怒冲冲地出现，“你大错特错！”

　　他站定，缓和一下情绪：“你在做糊涂事！”

　　遭向来糊涂的阿齐利教训糊涂，实在是滑稽。可这次，他教训得对。

　　“我曾经认为，给所爱的女人一切她要的东西，就给了她幸福。”阿齐利痛惜地道，“她得了半点亏我也难以原谅我自己。最终，尔玛仍旧弃我而去。我不怪她，亦不恨她。从来我都不知道，她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她的幸福到底是什么，只凭借自己的想象，自以为是。”

　　这番清晰的剖白，证明这个情痴渐渐清醒理智地对待感情，开始琢磨爱的奥秘。

　　“刚刚我看出来了。”他激动地晃着上光的胳膊，“她的幸福，就是你啊！你叫她放弃，真是傻呀！”

　　就是我……我何曾不明……

　　上光凄恻地扬起唇角。

　　清晨的空气，清凉而新鲜。

　　上光、阿齐利换了整齐的衣裳，面向舂山之峰行礼，共同恭敬地迎接神兽。

　　苏显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朝旁边的临风嘀咕：“四只白狼和四头白鹿，不知要多么辛苦才能从这里穿了沙漠运到遮兰……”

　　嘀咕着嘀咕着，有东西热乎乎地拱他的腿。

　　他好奇地一看，唬得不轻，是雪白雪白的怪兽在嗅他的气味。

　　“别动！”青鸟得意扬扬地吩咐，“我让它闻闻你。你一动，它准狠狠咬你一口。咬哪儿我可管不着！”

　　临风渐渐瞧出是头大犬。她生平最喜欢动物，忍不住去摸。

　　大犬狂吠一声，作势要撕碎她。

　　上光远远看到，飞奔过来，苏显却一下拎开了临风。

　　“哎呀！”青鸟一眼一眼地瞄瞄苏显，瞄瞄临风，揪住大犬的后颈皮，“说了别动啊！獒只认养它长大的主人！”

　　“嗯！”苏显揶揄道，“显然是你养的，脾气跟你一模一样！”

　　青鸟骄横成性，对他倒不愠不火：“獒是我族的宝物。它很忠诚，也很勇猛，有它在的羊群，狼从不接近，连豹子也怕它。”

　　苏显顺嘴又想讥讽她，瑶姆领了几名女奴走了过来。

　　“众戎之首的儿子，我三危女族在今天将你们的神兽四白狼与四白鹿交还予你。”瑶姆自女奴的手中取过八个白色毛皮包裹，当观礼众人的面揭晓神兽的真面目：八枚绘着白狼与白鹿形状的石头，石头背面，刻画着稀奇古怪的符号，“神灵保佑，这是属于你的信物。”

　　苏显险些跌坐在地上：“神……神兽？！”

　　上光一个个地检查了，阖上包裹，欣慰地解释：“所谓神兽，指的是这些描摹在石头上的神兽，它们是戎族最大的八个分支部落的瑞兽，将它们供奉在象征永恒的石头上，它们的力量便会持护敬仰它们的部落。当初，各支第一次选出众戎之首，向首领献上这八只瑞兽，代表服从，此后众戎之首领必须靠它们证明地位的惯例就传下来了。阿谟得不到它们，也得不到各支的承认，他之所以总发动不了众戎对我大周的大规模进攻，就是没有这凭证的缘故。”

　　“石头上的神兽……”临风摩挲着它们，喃喃道。

　　“周族的王子，未来的戎族首领！”赤乌族人迈汗斜刺里叉腰站了，宣布道，“按照三危首领的意愿，我和你们歃血结盟。可这盟也不那么好结！”

　　阿齐利皱起眉头：“请问，你还要什么条件？”

　　从被白狐尔玛重创之后，他整个人都稳重多了。

　　看来人的确会在打击中成长。这个团在宠爱里长大的少年，靠父亲羽翼的保护生活得无忧无虑的雏鸟，丢掉了尊位，丢掉了荣誉，在不久前最终丢掉了唯一的爱人，啊，准确一点，是她丢掉了他……他可能开始在认真地看待周遭的事物啦，这使上光更加熨贴，他的计划说不定是可以实现的。

　　迈汗摆手：“你们别误会，这不是我为难你们。眼下我也是迫不得已。……我有个兄弟，阿爸死后都是我们两个在共同掌握族中的大事，你们虽没见过他，但他就是和阿谟联合袭击你们的赤乌族的领头。我支持你们，他反对，所以，你们今天下午得同我与他会面，商讨此事。”

　　“哦，你一个人还做不得主。”苏显插嘴道，“那叫我们去又有何用？”

　　“哼！”迈汗轻蔑地瞥他一眼，“得了神兽是一桩，走不走得出，还得看我们赤乌族乐意不乐意了！”

　　阿齐利道：“别罗嗦了，说吧！”

　　“塔温的儿子，你得和我兄弟比上一场生死斗，你胜，我们赤乌全族支持你和周人，你败，就留下命在昆仑吧！”迈汗直截了当。

　　阿齐利想了想：“行，照你们的规矩来！我可不是等着喂的羊羔！”

　　一旁，都兰得意地漾起笑容。

　　又一关。

　　孟哲罗，哪能让你和这些家伙轻易逃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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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沉淀了一周吧？或者更长？
对不起对不起，因为有事情卡住了……
对不起大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