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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赤乌歃盟 ...


  •   教训一个不知礼数的小男孩儿,对苏显来说,是件非常容易的事情。尽管这个男孩儿身手灵活,动作敏捷,好几次险些占了上风,不过,总差他那么一点,因此被他马缰一卷,结结实实从岩石上摔了下来。

      “哎呀,哎呀!”男孩儿坐在地上,龇牙咧嘴地叫唤。

      苏显近前去扶,呵呵笑道:“小竖子,屁股跌痛了吧?”

      男孩儿就势一拉,搂住他的脖子。

      “干什么?!”苏显颈项一凉,情知他用了匕首。

      “要你死!”男孩儿恶狠狠地说。

      苏显忍俊不禁,“扑哧”一声:“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打不过就耍赖。你想杀我,没那么容易吧。”

      他轻松地攥紧男孩儿的手腕,迫使男孩儿放弃匕首,倒抽冷气直喊疼。

      男孩儿折腾了一会,不服输地道:“你只因为是男人,力气大罢了!”

      “咦?”苏显怪异,“难不成你是女子?”

      男孩儿摘掉帽子,露出发辫:“你说呢?”

      苏显左看右看,又是叹息又是摇头。

      “瞧够了没?!”男孩儿怒冲冲地宣布,“我是都兰首领的女儿——青鸟!你要记得!不必感谢我来迎接你们,全亏了姐姐瑶姆一直替你们说好话,我才答应的。”

      柏夭明白了,连忙施了一礼:“请问,孟哲罗大巫是一行四个人上山的吗?”

      青鸟瞥他一眼:“对啊,孟哲罗两夫妻,还有一对周人男女。”

      “临风!”苏显双目放光。

      “再请问,大巫他们都还安好?”柏夭相当关心这位最受尊敬的神的使者。

      青鸟卖关子地抱着臂,冷冷地瞟一瞟苏显:“……若是你们赶得及,大概能在舂山之峰看见他们的尸体。千万别去晚了,否则天上的神鹰早把他们吃得骨头也不剩了……”

      “该死!”苏显用绳子绑了青鸟,“带路!”

      青鸟惊讶万分:“你敢绑我?!”

      “非但敢绑,如果临风有事,我还敢杀了你!”苏显毫不犹豫。

      青鸟沉吟一阵:“行,我带你去。”

      十年前。

      “阿爸!”一名少年惊慌失措地冲着着火的帐子拼命地喊,“阿爸!”

      火光中惟有厮杀声与惨叫声回应他。

      “阿爸!”他一个劲地叫,嗓子颤抖不已,“……阿妈死了,阿爸!阿妈死了!”

      好容易,火光中闪出阿爸的影子,他的袍襟全被鲜血染透,一只眼球可怖地挂在脸上。

      “孟哲罗!你还不逃?!”他忍痛对儿子扬起断去半截的刀,“死人就死了,你得活下去!”

      少年孟哲罗泪流满面:“阿爸,我要留下来!”

      “没用的孩子!”阿爸吼道,“你活着,我们奇颜部才不会灭绝!带河图和祖祖辈辈传下的神圣的知识,能走多远走多远!”

      “我会为部族复仇!我会教戎人消亡!”少年孟哲罗话音刚落,一名戎兵饿虎似的扑倒他。

      阿爸猛劈戎兵,不防另一名戎兵掣了他的肘,他竭力反抗也摆脱不了。

      柔弱的儿子眼看即遭不幸!

      他憋得太阳穴爆出青筋,挣开戎兵纠缠,从魔手中解放了险些窒息的儿子:“孟哲罗,快走!”

      “阿爸!”孟哲罗舍不得父亲。

      “你十五岁了!”阿爸一边和戎兵搏斗一边说,“记得今天!记得我们!走吧!”

      孟哲罗伸出手,他天真地想拉父亲一块儿走。

      “飕——”

      “啪嗒。”

      他呆了,目睹自己的左臂掉在一片狼藉中。

      “你要记得……”亲自斩落它的阿爸绝望地看着他,重新消失在火光里。

      当时是疼还是不疼呢?

      在以后很多漫长的深夜,孟哲罗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但父亲的眼神,像是毒蛇在他心上咬了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时不时疼得滴血……

      三年后。

      背负仇恨与希望的孟哲罗十八岁了。

      他无尽地流浪,靠乞讨苟延残喘,因为身体的残疾和头脑的聪慧吃过数不清的白眼、嘲笑以及羞辱。

      “记得!”他常常在刺骨的寒风中,在苍茫的雪地里,无助地想起父亲的嘱托。

      可记得能改变什么?什么也不能!记得不如遗忘。

      为何他不同样死于那场灭族的屠杀呢?也许,在虚幻的世界,他会和家人再度团聚……

      奇怪的是,饥饿、严寒、殴打……都未夺走他脆弱如枯朽树枝一般的生命,三年逆来顺受非人的折磨,他却依旧活着。

      上天连死的权利都不赏赐他。

      有一天,衣衫褴褛的他路过一处小小的湖。

      湖边的部族刚受戎人洗劫,人人都敌视对方。

      吃的不够了,互相的信任如同春日下的冰雪,瞬间瓦解消融。

      他们窥探着邻居的动静,维持自家困苦生活的同时,随时准备抢走曾经亲爱友好的邻居赖以生存的命脉。

      孟哲罗在帐子间游荡了一圈,立即感到了盘踞在这里的可怕气氛和贪婪的视线。

      他明智地撤退。

      撵着他脚步的,是令人发憷的哀嚎。

      他一气跑到矮坡,才敢回头打望:一家的帐子烧得正旺……

      这个部族终于开始自相残害了……

      孟哲罗的天空一下子塌陷。

      神灵!你真的是仁慈的吗?

      跌坐在湖畔的孟哲罗麻木地凝视着碧绿的湖水。

      世间,哪是人的世间,充斥其中的,全是些披人皮的野兽!

      到底谁在创造这一切?到底谁在玩弄命运?

      虔诚侍奉神灵的部族葬送于倚恃武力的部族野蛮的践踏!善良软弱的生灵殒命于凶恶强横的魔鬼的蹂躏!

      公平、正义、情谊……

      这些代表光明的东西究竟它们有否价值?!它们果真存在?!

      难以置信,难以置信。

      他好累……

      他躺在湖岸,一动也不愿动。

      死亡的黑翼,渐渐覆盖了他。

      奔赴这澄澈的水底吧,与河图,与族仇,与破碎了的美好梦境……

      他十分清晰地思考了一遍处境,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回,然后,爬到石滩,一点点地接近他决定的归宿。

      “我不后悔!不后悔!”他强迫自己满足这结局。

      他的手指碰到湖水了。

      湖水真凉,他情不自禁地一哆嗦。

      “你口渴啦?”突兀的一句奶声奶气的询问,吓得他几乎停止心跳。

      “你口渴,喝吧!”一双细嫩的小手捧起甘甜的湖水,热切地送到他唇边。他抬头看着手的主人,是个六、七岁年纪的女孩儿。

      他愣在原地。

      向她解释他并非口渴,而是要自绝?她的眸子和湖水一般透明,不含杂质。

      极幼时便被誉为大巫之长不二接班人的孟哲罗脑子转不动了。

      他望着她:“……你从哪来?”

      “那儿。”女孩儿委屈地指一指骚乱的部族方向,“很多人烧了我的家,阿妈叫我跑到这来躲好。”

      孟哲罗心中一刺,说:“你躲多久了?”

      女孩儿瞧瞧太阳,忍不住哭:“阿妈约好太阳正中时接我,可……可……”

      她的阿妈恐怕……

      孟哲罗酸楚地道:“孩子,夜里会有狼的,你……”

      “我阿妈没了!”女孩儿号啕,“我知道!我跑的时候看见她摔倒了,倒在好多好多血里,她没了!”

      六岁的孩子,从逝去的至亲那学会了理解谋杀。

      “你的阿爸呢?”孟哲罗张嘴之后,马上意识到答案。

      “我不懂。”果不其然,女孩儿抽泣着说。

      若有男人当家,她们的境遇何至于如此凄惨。

      孟哲罗安静地坐直身子。

      女孩儿察觉到掬在掌心的水悄悄流失了,她急忙到湖中又舀。

      等她回来,孟哲罗严肃地对她道:“孩子,你的父母都不在了。你要活下去,还是要喂狼吃?”

      女孩儿泪汪汪地盯着他:“我怕狼……”

      “怕狼的话,就和我离开。”孟哲罗毅然地起立,“我们一起活下去!”

      女孩儿犹豫了。

      孟哲罗拍拍灰尘,他没工夫耗费在劝说她背井离乡上,她不走,他得走。

      “不!”他的指头教她死死握住。

      两人僵持。

      暮色四垂。

      她忧伤地啜泣。

      孟哲罗放弃,蹲下来,温柔地安慰她:“我背你。……以后,除非我死,任何人都不能欺负你。”

      “嗯。”她顺从地软软地伏在他背上。

      他走了两步:“孩子,丢了从前的名字吧,我取给你新的名字好不好?”

      “嗯。”

      “荼余。……野火荼毒过的草原,还是余下了不多的种子,由它们开放的花朵会更加坚强,更加美丽。你喜欢吗?”

      “嗯。”

      她困了,迷糊地睡去。

      神灵的意旨,玄妙而充满奥秘。

      用罪恶压垮了他,再用纯洁拯救了他。

      孟哲罗踏着孤单的小径启程。

      世间,兴许已成泥潭。没关系,他找到了不曾污染的一方洁净。

      将来都竭力守护着她,守护这洁净吧。

      产生这个念头的孟哲罗,寻归了久违的暖意。

      十年后。

      舂山之峰。

      这是昆仑丘北面的最高峰,离大地远,而离白云近;俯视群山起伏,仰望雾岚缭绕,令人错觉似能与神灵对话,因此,它是三危女族举行祭祀的最佳地点。

      为了给大巫孟哲罗适宜的死法,都兰首领也算花了心思。拿整个戎境备奉尊崇的巫师当作献给神灵的礼物,实在恰好不过。

      但神灵仿佛不太喜欢这个礼物,在把孟哲罗夫妻捆在立于绝顶的木柱的过程中,都兰首领始终剧烈地咳嗽着,一幅支持不住的样子。可她很倔强,定要等到孟哲罗丧命才罢休。

      “孟哲罗!”她蹒跚地摸到大巫面前,艰难地问,“你后悔了没?!”

      “不悔。”孟哲罗与荼余相视一笑,平静地答道。

      从前的誓言,他勉强做到了。

      都兰首领点一点头:“好!爽快!……瑶姆,刀呢?刀!我来割断他的喉咙!”

      “阿妈!”瑶姆自然不肯。

      都兰首领怒火上窜:“你是不是我的女儿!是不是格央的妹妹!”

      “慢!”上光不顾阻拦,突破族人的包围,“首领,你杀了大巫,为的什么?莫非格央能复活?!”

      “闭嘴!”都兰首领遮住耳朵,“我的格央对他一片真心,为了他……”

      上光打断:“是的!我都知道,你的长女格央,她是个深情烈性的女子,一位母亲失去了如此优秀的女儿,她想怎么报仇都不过分!但你是否考虑过,大巫为何会无视格央的真心呢?那全是由于他的一片真心已经托付给了他更重要的人!首领怜惜女儿,却不怜惜他人,在这圣洁的祭台,神灵的眼下,违背女儿的遗言,让她死后蒙羞!您不觉得愧疚吗?!”

      都兰首领痰迷心窍,顿时天旋地转,倒在瑶姆怀中。

      好半天,她悠悠醒转,上光继续道:“都兰首领,你听着,今天我无意冒犯,但我绝对不准您伤害大巫夫妇。您可清楚,大巫与妻子经历过多少折磨?当初他便是背着重病的荼余来企求昆仑的灵草,而善良的格央攀上悬崖采草救人,遇到暴风雪袭击,等发现她时她早冻僵了!尽管你们努力延缓了她的死亡,使她与你们作了最后的告别,她临终仍念念不忘的,是拜托你们将她用生命换来的灵草交予大巫……”

      瑶姆泣不成声:“……阿妈!您这么做,姐姐的魂魄安息不了,神灵也要惩罚我们部族呀……”

      都兰首领抚着胸口。

      “我可以,连你一起杀!”她强撑着说。

      见族人的刀对准上光,一旁的临风紧紧护住上光。

      “简单!”上光把临风藏在身后,凛然道,“相爱的人共同死去,他们能体会到的绝对不是痛苦,是快乐。我相信格央会祝福我们。”

      “那边的别胡说!”苏显不知何时钻进人群,朝上光嚷嚷,“少连累我的临风!”

      临风大喜过望:“显世子!显世子!”

      “听到啦!”苏显笑逐颜开,对她,他雷打不移地保持灿烂表情,“临风,很有精神嘛!”

      都兰首领侧起耳朵:“谁?你是谁?”

      “阿妈!”五花大绑的青鸟抢着道,“他是周人!是个我喜欢的周人!”

      在场的众人无一例外地大吃一惊。

      苏显打量打量她:“小猢狲,我可不喜欢你。”

      “你会喜欢的。”青鸟睥睨他。

      瑶姆趁乱道:“阿妈,请放了大巫!”

      都兰首领不干:“他是我们的仇人!”

      后赶到的柏夭见大巫受刑,震骇万分,一连打翻好几个看守的奴隶,麻利地松了束缚孟哲罗和荼余的绳子,对都兰首领正色道:“三危的首领,你们要挑衅我冯族吗?大巫是我们无比高贵的保护者,深埋大漠的宝石,你们竟然对他唐突!”

      都兰首领仔细地辨认他们各自的嗓门,哼了一哼:“冯族的柏夭首领,来到圣境昆仑,岂容你撒野!”

      “凭你三危的力量,说不定。”柏夭异常愤懑。居住在他们附近的大巫,三年来协助他持佑部族的宁和,替他们预测天气,判断是非,诊疗瘟疫,源源不断地造福……无以回报,今次就算是拼了,他也得替大巫讨个公道!

      都兰首领微微扬起嘴角,她的侍奴会意,使劲吹起牛角。

      大群队伍自四周涌来。

      上光定睛:“赤乌族人?!”

      “迈汗为您效力,三危的首领,圣境的主人!”为首的戴狐皮帽子的大汉行礼。

      柏夭怒道:“三危首领!难道你同赤乌族都和阿谟部勾结了吗?!”

      “放肆!”赤乌族迈汗驳斥,“和阿谟部勾结的是我不争气的弟弟艾满!三危首领若勾结阿谟部,神兽还需要阿谟苦苦的跟踪你们,以求踪迹?!”

      这倒是真的。

      柏夭一脸惭愧。

      都兰首领待他们争执完毕,摆明条件:“周人,要得神兽并不难。孟哲罗一断气,你们就与赤乌族首领迈汗歃血立盟,带了神兽和他们返回遮兰城,我保证你们一举击败阿谟!”

      上光意外道:“你……”

      “年轻无知。”都兰首领指挥族人抓牢孟哲罗,“你们都当我瞎了眼,也就瞎了心。其实看不见的人比起你们看见的更多。……孟哲罗的部族,因为世代盛产美人,得名奇颜,原本出自昆仑,与我三危是一个祖先传下的。他们迁徙到大漠后,最终被羌人降伏,又遭戎人灭族,灭亡他们的,不是别人,正是塔温。塔温篡夺了叔父众戎之首的位置后,继续叔父对各部族的杀戮,造下了无数的罪孽。孟哲罗三年前引他收养的女孩儿上昆仑求我诊治时,已在戎人那做了五年的大巫了。他选择在仇人的营地当大巫,是何目的想必你们不需我提。多次眼看其他部族重演奇颜部悲剧的他,精心策划了报复戎族的计谋,利用得到塔温宠信的他的徒儿——乌格,在塔温与阿谟间挑拨……”

      上光目瞪口呆。

      都兰首领瞥一瞥沉默的孟哲罗:“他却辞了大巫的尊位,隐在阳纡冯族的地域,不动声色地观赏那对父子互相戕害,导致戎族如今的分裂。”

      “我接着说吧。”孟哲罗开口,镇定地扫视全场,“不错,阿谟在塔温对垒周军时毒死塔温,这是乌格献上的主意,实际上就是我的主意。它可以扶植凶残有余机变不足的阿谟,也可以使戎人与周人结怨,内耗加外敌,戎族安生日子到头了。他们杀着自己部族的人,就像他们逼迫别的部族不得不那么做一样。它给别族的苦难太多了,理应尝尝种下的苦果。”

      马背上萎靡的阿齐利听着听着,悲从中来:“你……毁了戎族!”

      都兰首领道:“这是冤枉,孟哲罗并未毁尽戎族,他将神兽托乌格送到了我昆仑,还遗下河图的线索,帮助你们到昆仑,明显是放了戎族生路。”

      “首领猜测的前两件是真的。”孟哲罗解析,“第三件帮助他们到昆仑,实乃我的私心。我没兴趣帮塔温的儿子,他得不得到神兽靠他造化,可我……”

      “大巫!”上光叫道。

      孟哲罗假装不闻。

      上光坚持:“大巫!你不能死!”

      他跪在孟哲罗脚下痛哭流涕。

      “他必须死。”都兰首领判决,“拥有邪恶之心和足以把邪恶实施的智慧,他活着是危害!”

      孟哲罗菀尔:“奇颜部的不少大巫都是这么死的。”

      都兰首领颔首:“那么,接受你的命运吧。”

  • 作者有话要说:
    写着写着,有点喜欢孟哲罗了,聪明而藏着深厚感情的人,唉……
    不是注定悲剧就是注定隐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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