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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野隐 ...


  •   人与人之间,有千万种相遇。
      也有千万种离别。

      商丘猎苑。
      长空一碧,云丝微浮。
      今天有这个时节难得的晴朗天气。
      踏着午后大朵大朵的媚丽阳光,几乘轻车在金黄的草原上如飞星般互相追逐。而在车子前方,则有大群由侍从们驱赶至此的动物在拼命奔逃。
      这是宋公为了欢迎晋侯夫妇再度返回而举办的猎会。
      “诸君,发箭吧!”东道主向他的客人们发出邀请,“陈公为我辈中最长者,先请!”
      “那么承让了。”陈公澜戎如命,张弓搭箭,“……愿吾之矢,得鹊得兔。”
      一只灰兔应响仆地。
      众人一片喝彩。
      “愿吾之矢,得貉得狐!”卫伯景昭大声祝道,然后力扣弓弦,击倒躲避不及的玄狐。
      这亦是干净漂亮的上杀。
      苏显哈哈一笑,也把弓拉开个满月:“愿吾之矢,得麂得鹿!”
      这一箭,果然如祝辞所言,射中极壮的一头雄鹿。
      “好!”楚公孙熊渠喊了一嗓子,转头看着旁边车子里的上光,“晋侯,该您了!”
      上光粲然露齿:“凤凰儿先来。”
      熊渠想了想,也不多让,揽过自己的辟疆宝弓:“愿吾之矢,得狼得虎!”
      接着,这少年空发一响,便即作罢。
      “怎么?”景昭打趣,“小公孙,你明知狼虎不会此刻现身于平野的,如此祝愿是何用意?”
      “熊渠虽稚,但也不甘在诸君面前失了气势。”熊渠慢条斯理地解释,“所以就算没有猎物,也要表个志向。”
      苏显闻言,非常赞许:“好个凤凰儿!有丈夫风范!”
      上光颔首:“……凤凰儿壮志在前,我已无辞可祝。”
      “区区祝词罢了,莫非晋侯不愿与我等同列?”熊渠带点儿挑衅地问。
      “凤凰儿见谅,我已不是能够与你们同列的人了。”上光蔼然解释,“……若一定要我说,我便……愿我之身,如云随风……”
      熊渠一呆。
      上光兀自停住车,回顾后方:“差不多是近暮时分,不若在这里休憩片刻,等等女眷们好了。”
      景昭也驻马靠过来附议:“当此嘉辰,真希望有佳肴美酒摆在面前,让我们就在这草地上畅饮一番。”
      上光道:“我猜显君必然有所准备。”
      苏显眉峰一挑:“那是自然!”
      当即命令从人们收拾整顿,就地张陈罗帐,铺设毡席,排开酒食,奏起丝竹,一时间清香伴笑语漫溢,馥芳随高歌远扬……
      一切料理妥当,不远处女眷的车子及时抵达。
      “真像做梦一样啊!”陈公夫人烈月高高兴兴地走在临风与珠姜中间,挽着她俩的胳膊,“我们还从没这样一起游玩过吧?”
      临风存心逗她:“若还似当年在镐京的时候,确实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有这样一天的。”
      烈月大笑,瞧着珠姜:“那倒是,彼时的齐国二美可真令人厌恶!”
      珠姜尴尬地红了脸:“我竟不知道……”
      “她提醒我了。”临风拉着珠姜,边乐边说,“我给你讲讲她是怎么和我初次相识的,你才会了解哪个是真正令人厌恶的……”
      “你这人还真小器哩,提这些做什么!”烈月打断临风的话头,自己却也憋不住嘻嘻哈哈,“我可是突然记起来,在戎地之时有一次呀,你……”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互相揭短,惹得珠姜也不禁开怀,同她们笑作一团。
      “总觉得看着这景致,听着这声音,可以延年益寿哪。”苏显欣赏了她们好半天,才向席地而坐的男人们摇着头感叹。
      这句俏皮话儿马上得到广泛的赞同。
      大家都拍着手,善意地笑起来。
      “显君的酒还没让我们喝上一口,就自己先醉了么?”临风与烈月、珠姜在各自夫婿身边坐好,向苏显“发难”。
      “哪里,哪里。”苏显朝风光二人先举起酒爵,“我可是等着和你们共饮这第一爵哟!”
      ……对他们每个人来说都是此生最终的团圆聚宴,开始了。

      天色变得迷蒙之时,酒也行过了三巡。显君的陈酿显然发挥了作用,大家都有些醺醺然了。
      “凤凰儿!”苏显面色酡红,指着熊渠道,“你要记得,你若有一日会成为一国之君,从现在起就得学会心中无情!”
      熊渠虽是唯一被允许只饮淡酒的人,却因年幼量浅很有些醉意,同样红彤彤着一张脸儿:“……诶?为什么?”
      烈月抢着回答:“因为如果你也遇到这种时候,有情只会让你伤心。”
      “别这样!”景昭晃着脑袋,“别这样。我们之前不是已经定下盟约了吗?也商议好了啊!”
      “盟约与伤心有何关系?”熊渠觉得自己的意识已不足以清醒地分辨其中缘故。
      苏显拍拍他的肩膀:“傻孩子!盟约的意义,就是当定盟的一员作出某个决定时,盟友们就必须考虑他的立场,尊重他的决定!比如……你下午口里所称的‘晋侯’在十天前毫不可惜地丢掉了他的君位,和他的夫人从曲沃太庙一路逃到这里来跟他的朋友们做最后的相聚,接着也不打算告诉任何人他们要去何方……”
      熊渠大惊。
      他疑惑不定地将风光夫妇打量了好久。
      总是出乎意料,简直无法理解。
      他在心里迅速给这两个人以及他们的行为下了定义。
      多年前的江水之上,多年后的商丘之晨,这两个人都像梦幻一般降临,再如梦醒一般离去……
      “可笑吗?”苏显支着额角,“世间没谁不贪慕权力和富贵的,可他们居然自己从别人爬也爬不上去的高处跳下来。”
      包括熊渠在内,很长一段时间内没人说话。
      这群已经身在权力巅峰的世人眼中的幸运儿,都能够体会到显君话中的滋味。
      如果将他们拥有的地位比喻成一辆仅容一人的战车,那么他们的生活就是驾驶着这辆战车飞快地奔驰,不能慢,更不能停。因为有无数的敌人,将这种景象当作终生追赶的目标,在马车的左右与后面苦苦奔逐,想要接过他们手中左右国势的缰绳,取而代之。
      因此,被追上甚至被挤落的就是失败者,失败者往往连翻身再追的机会也不复有,只配在车后的烟尘里化为齑泥。
      但风光二人竟主动放开了这架战车。
      等待他们的很可能不只是没了爵禄封土,一步没站稳,也许会连命也丢了。
      “不过,有我们支持他们。在这个盟约上署名的每个人,都如我一样希望他们获得他们想要的自由。”苏显一面打破岑寂,一面揉捏太阳穴,像是相当头痛,可看得出那只是为了不让人瞧见自己眼角有某种泄露心情的水珠在闪烁,“……上光,临风,我们经过商议,向你们保证,你们所选择的新晋侯服人,会代替你们成为我们的盟友。”
      “显,谢谢你。”上光说,“诸位,谢谢你们。”
      “不。”景昭含泪道,“不需要感谢。而且,我还要感谢你们,尤其是风儿。我有好几次与风儿分开时,都没能好好地道别。这一次你们本来可以悄悄带了孩子就离开,但你们没有,我把这当成是给我补偿过去疏失的机会。……风儿,兄长会笑着送你走,也会笑着等你回来。永远都会。”
      临风忍不住哽咽。
      “兄长……”她轻轻叫着,“兄长,您不曾负过我,只是那时我还不懂……”
      苏显注视着临风,温声劝慰:“好了,好了。在我的封土之内,让我的挚友哭着离开可不是我乐见的事情。临风,你还哭……再哭要罚你了……”
      烈月抹了一抹眼角,拉起陈公澜戎:“显君此言有理!我们有今日的聚会,也够记一辈子了!让我来为各位敬酒祝寿!”
      “小公孙,我们几个没与你详计,就让你入了如此之盟,但愿你不要生气。”景昭现在已经很是偏爱身边坐着的来自楚国的有趣少年,没忘了照顾下他的立场。
      熊渠做个无奈的手势:“熊渠一介蒙童耳,被各位骗了也没办法……”
      这话一出,刚才还愁云惨雾的气氛一扫而空,众人脸上又浮现出笑容。
      “了不得的孩子。”上光伸过手来,摸摸他的脑袋,“凤凰儿,欢迎你飞入中原的天空!”
      ……
      天完全黑下来了。
      有火光隐隐跳跃,越来越近,还有祈愿的巫歌乘着夜风飘扬。
      苑囿周边似乎来了不少人,他们跟随在方相氏身后,高举松明,放声高喊,在野地里纵情舞蹈和奔跑。
      那些是居住在附近的民众,在巫师的带领下进行秋尽冬初的驱邪仪式,要用这样热闹的场面将游荡在四周的魑魅魍魉驱除干净,好过一个舒服的新年。
      “啊,险些忘了,今天是舞傩的日子。”苏显站起来击掌。
      侍从们立即燃起火把,送上傩具与花枝。
      “七年前,灵台的那场傩舞,你们没忘记吧?”显君选取一簇红花,走到临风面前,“……临风公主,我来邀你对舞。”
      临风起身:“好的,显世子……”
      夙愿达成的显君,俯下头吻了心上人的衣袖,然后牵着她的手,步向火把围成的光环中央,缓声歌唱:“念念南风,与子离别;涕泣不见,音声哀竭。念念北风,风从何至?入我怀袖,出我伤思。念念东风,与子祝行;千里一往,长记衷情。念念西风,风从何来?今朝莫忘,佳期难再……”
      “显,这为我而作的‘念风’,我会永远铭记。”临风踮起脚尖,在苏显耳边低语。
      苏显笑了。
      “那……下一次还有机会共舞的话,务必也请选择我。……临风,别再错过我了……”

      翌日晨。
      登临城上,极目了望,商丘已经渐渐地显出了初冬的景象,四下里北风呼啸,满目中枯枝败草。
      这座城的主人——宋公苏显最不喜欢的季节就要到来了。
      他喜欢的是春天,这个世上最短暂而灿烂的季节。
      他明明知道留不住关于它的一切,可还是喜欢。
      如果可以,他希望永远沐浴煦暖的阳光,希望永远聆听南风的呢喃,希望永远欣赏盛放的花朵,希望永远都有一双燕子相偕衔着泥来,在他美丽宫殿的梁间筑巢、歌唱……
      如果可以,他还希望阳光照耀他的亲人,南风吹拂他的友人,他们与他在飘荡着香气的花丛中信步游走,随意交谈,悠闲而优雅,亲昵而愉悦,相互映照着幸福的光辉……紧挨在他身旁的则是他许定终生的爱人,用最深情的眼神注视着他,微笑像涟漪一样在她唇边漾开……
      “他们走了……”与他并肩站立的卫伯景昭说。
      陈公夫人烈月抽噎起来。
      苏显的唇角动了一动。
      希望仅仅是希望,面对现实的时刻始终会来到。
      他抬起手,从指缝中端详苍白的太阳。
      “深夜赶到的客人,不出来瞧瞧他们最后一眼吗?”他好像在忍受着巨大的疼痛一般有气无力地招呼,“快要看不到他们了。”
      没有回答。
      他转过身:“服人……”
      那个新成为晋侯的少年,带着兄长留给他的两名良臣大夫元与公孙良宵,违背了和兄长的约定偷偷来送别却不敢让兄长发现,此刻藏在他背后,已经泪流满面……

      远方,上光与临风的车马隐入了苍茫的荒野迷雾中……

      人与人之间,有千万种相遇。
      也有千万种离别。
      但离别永远不是结束。

      “啊,成了!”遥远的阳纡湖畔,荼余丢掉匕首,兴高采烈地叫着跳着,扑到正在观赏雪景的大巫孟哲罗怀里,孩子似地指着她刚刚做好的冰雕,“大巫,看!”
      孟哲罗敞开裘衣,将她裹住,微微一笑:“很厉害呀,我的小荼余。”
      荼余害羞地贴在他胸前,扬起头:“大巫讲过,我如果雕成了,就会有好事发生。是真的吗?”
      “嗯。我不会骗你的。”孟哲罗肯定地说。
      “我相信大巫!”荼余用力地点了点头,“大巫是能看到未来的人!”
      孟哲罗抚摸她柔顺的长发,遥望着湖与天的交界。
      在那里,蔚蓝的天空与洁白的云倒映在结冰的湖面,叠照如梦境,不知孰为天上,孰为人间……
      未来……谁能真正地看到……
      忽然,他的眼眸被耀目的光亮所灼。
      那是冰雪雕成的苍鹰,折射了越过雪山的阳光,仿佛通体都散放着辉芒。
      也许果真会有好事发生吧!
      这片古老的曾经孕育过传奇的地方,还有更多的传奇即将开场……

  • 作者有话要说:  汗青遗痕正文,就此全部完结!
    如果对他们还有爱的朋友,请稍等续篇登场。续篇已经在写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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