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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露台泪饮(三) ...


  •   那个从戎地来的美人,据说已经怀上了身孕。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君夫人仲任正在云宫的妆台前对镜晨妆,身边则跪着几名侍女,捧献净盆、妆盒、香炉等物,侍候她清洁盥洗。
      她很爱惜自己的一头如云乌发,所以并不允许侍女替着打理,而要亲自拿了玉梳,慢慢地、仔细地,让纤白的手指、温润的玉石在泛着青色光泽的发丝间悠然滑下……这是她的一项莫大享受。
      但今天,她失手摔了玉梳。
      玉梳断为两截,苍白而忧伤地躺在地上,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夫人?”侍女贴上来,轻声善意探问。
      她却觉得这探问里夹杂了嘲弄,感到自己受了屈辱:“……还不快收捡了?是要我去弯腰么?”
      侍女连连口称有罪,赶快把断梳拾走。
      仲任端详着铜镜中自己的面影,红颜未老,青春正盛,仿佛一朵娇花盛开在梦境里。
      这情景,使她陡地忆起了初婚时,宁族常常喜欢和她一同照镜,然后戏言道:“这是何等美丽的一对夫妇呀,夫人,你说是不是?”
      怎么不是呢?
      她念及至此,情不自禁笑起来,虽然她那时并没笑,还冷着脸做出厌恶的模样。但宁族不以为忤,总是好脾气地逗她乐。
      幸福就在眼前,却没有在当时去珍惜,她实在太愚蠢了。
      这股愁思一起,她又想哭。
      “取我的簪珥来。要太后送的那一套。”堂堂君夫人自然不能在下人前掉泪,她稳了稳心神,吩咐左右。
      侍女们如命奉上一只刻花漆匣,里面是她最珍贵的陪嫁。
      仲任将发髻束起,把那些巧夺天工的首饰一件件插戴完毕:“今天就穿那件红底金纹的袍子。”
      侍女们又走去衣架那里,将她点选的衣裳小心摘下,用香炉缓缓地熏了一遍,为她穿在身上,并抚平每一个细小的褶皱。
      “好了,让我们去瞧瞧那哑美人吧。”仲任打量着自己,颇为满意,排出仪仗,一路朝昔罗居住的宫殿行去。

      昔罗的住处并不宽敞。
      这一切皆因宁族自归返以来,对着仲任难免含愧负疚,夜间总在仲任处住宿,不再宠幸昔罗;而昔罗又刚到晋宫,人地两疏,所以册封位次的事情一直耽搁,来自积羽海畔的绝代佳人便被安排在一座简朴的殿屋内,几乎默默无闻地度送着岁月。
      仲任打起脚步,来至殿前,担任前驱的寺人刚要呼传昔罗出来迎接,却听内中飘出一阵歌声,曲子绝非中原谱调,但也悠扬婉转,十分动人。
      “这是什么?”歌声一停,有个男子意犹未尽地问。
      寺人们闻言,全都退避不进了。仲任一呆,这分明是宁族的声音。
      “牧歌。”回答的必定是那娇艳不可方物的昔罗,这绝少人前说话的女子竟然能口齿清晰地使用周语,“我的族人们,唱得很美。”
      宁族沉默了一会儿:“你想家了。”
      “是的。”昔罗也不回避。
      宁族再度沉默良久:“……我不该带你回来。”
      “那么,我就会在戎人的帐中。”昔罗很快说。
      “你是天上下降的神女,我这凡人与你作配已算对你的玷污,那些蠢物,哼,我绝对不会眼看着他们折辱你的。我……”宁族有些激动,幸而适时控制住了脱缰的情绪,“……我也委屈了你。”
      昔罗似乎在笑:“不,我只是个俘虏。”
      宁族道:“你不是。我从没那样看你。”
      “如果您这么认为,请在我生下孩子后,让我和孩子回到我的家乡吧。”昔罗淡淡地顺着他的话,提出要求。
      宁族没接腔。
      昔罗很平静:“我的心,不属于这里。”
      “啊……你的心,亦不属于我。”宁族略含醋意的语气,猛地刺伤了逐渐进入屋中的仲任。现在她与宁族、昔罗,三个人之间仅仅隔着一架屏风。
      昔罗叹了一口气:“错了。我们一生只会真正地爱一个人,多余的,是贪念。”
      宁族反复吟哦:“……我明白你的意思。若是你真诚的愿望,我无论如何都会满足。”
      仲任倍感酸楚之余,不觉松了一大口气。
      “我求你,别教你的孩子离开我,他也流着我的血。”岂料宁族又道,“毕竟我今生今世,不可能忘记与你曾有这段日子……孩子给我好吗?我会特别善待他的。”
      仲任捂住嘴。
      昔罗坚拒:“积羽海畔的孩子,注定不该长在周地。”
      “……那这件事再议。”宁族显然不同意昔罗的理由,“你养好身子吧。四个月,正是辛苦的时候。”
      这下仲任再忍不住了。
      “多幸福啊,这尚未落生的孩子。”她推开屏风,看到宁族据琴而坐,他对面则是周人打扮的昔罗。
      这美人浑身上下除了右腕圈着一只金镯外,未戴半点珠玉,惟有鸦黑的长发被松松地挽了一个髻后,耀眼地披散在白色的宽袖常服上,映衬着她那玉骨冰肌,映衬着她那花容月貌,映衬着她那琥珀般的奇特眼眸,已足够艳光四射,灿若神人。
      是了,这美人本身就是稀世之宝。
      昔罗站起来,从容行礼。
      宁族慌忙跟着起身。
      “多幸福啊,这尚未落生的孩子。”仲任第二回目睹昔罗,胸中竟有一丝震撼,一时不知接着说哪里好,于是重复了一次,“……比我的光儿幸福多了!”
      她甩下这句话,匆匆忙忙逃了。

      这一逃就是三个月。
      仲任把自己闭居在云宫中迅速地瘦削下去,水米懒进,人事懒理,连初生的“上光”也怠慢照顾了。
      “我只是去看望她,说说话,没有怎样。”宁族日日夜夜来云宫劝她。
      “你去探她,连随侍都不带,好亲密呢!”仲任不听。
      宁族解释:“她好静,又有了孩子。”
      “对啊,孩子都快出生了,这叫没有怎样,那你还要怎样?”仲任把话绕了个圈子兜回来,尽情倾吐不满。
      宁族隔帘而立,顿足长叹:“我费尽心力才娶了你,你又为我生下嫡子,你是个好妻子。我不顾你的心情带了她归国,是我错在先,但你就永远都不原谅我吗?”
      “何必对我说什么原谅?”仲任听他言语很有自责的意味,心中安慰之余,索性完全任性起来,“我在这里求死,与你没多少关系。我没了,有好的人代我做夫人;上光没了,有好的孩子代他当嫡子。”
      ……
      说的时候,她没想到她的后半句话,居然成了恶譏。
      当天晚上,嫡子上光发起高烧。
      延请了无数医师进宫,没人说得上这病是什么来由,眼看着小小的孩子就那么虚弱下去,竟至奄奄一息了。
      于是仲任才慌了手脚。
      “是我疏忽了,我的孩子。”她搂着人事不省的上光没完没了地哭泣,“你醒过来,好起来吧……”
      但是上光未如她愿。
      此时,嫁入齐国作君夫人的宁族胞姐辛姬正好归宁,见到这样情景,不禁冷笑:“这病真是蹊跷,究竟是无意而得,还是有意而得?”
      在一旁的仲任和司徒弦都被唬得一愣。
      辛夫人起身徘徊:“晋国向来受命于天子,担负御戎治戎的职责,没想到最后竟让来历不清不楚的戎女入住宫室,侍奉君侧,我看我的弟弟怕是有些糊涂了。”
      仲任不解:“……这……?”
      “一踏进这宫城我就听得无数传言,说我弟弟从戎人那儿带回来了个不像世间人物的美女,适才我见了一见,果然呢,又挺着肚子像是快要生产了。”辛夫人从鼻子里哼一声,“你也是君夫人,如何就让这样的东西混进来了?瞧她模样,哪里是个凡人?拜我时也未有笑意,很是傲气!你倒不怕养了个妹喜、妲己将来恃宠生骄,设祸害人,未免太不谨慎。”
      仲任曾闻宁族说过多次,不是这大姑成全,自己和宁族未必能成夫妻;同时宫中上下对这位从前的公主眼下的大国君夫人相当敬畏,十分尊重,因此仲任本人对她的权威和智略也异常拜服,她的话,一说就说到了仲任心里。
      司徒弦想的是另一层事:“齐君夫人是说……”
      辛夫人道:“纳戎女为嫔妾,在晋国先祖的后宫中不是没有先例,但那些女子都来历俱在,有氏可查。这个昔罗是哪里的人?”
      司徒弦回答:“这女子是戎人从羌人那里取来献的,但又并非羌人,只说是来自极西地方的部族,那部族多出美人和巫祭,常被周边各族赶杀。”
      辛夫人点头:“合得上了。你们就细往这上面想想吧。……晋国这桩联姻,是我一手促成,我可不要看着你们这对好夫妇,被什么魔怪精灵给毁坏了。”
      言毕,她翩然离去,剩了仲任同着司徒弦在屋内发呆。
      “姐姐,齐君夫人给我们指了路,我们可不要等了。”司徒弦最终催促,“我们应当动手啦。”
      仲任置若罔闻,只管怔忡半晌,方想起以袖拭泪。
      “再不动手,上光果真要没了!”司徒弦一拍手。
      仲任霍地站起来:“走!”

      选出来的十几个宫人和侍卫处事都极老练,到了昔罗住处外,声都没吭,就把伺候昔罗的戎族仆役们突袭拿下,接着扶持仲任,径直闯入。
      里面昔罗正解散了发髻梳头,一头青丝长及委地,光艳可鉴。她见到仲任,马上向仲任行礼,无奈肚腹已大,叩首是做不到了。
      “你真的很傲气呢!”仲任劈头盖脸地责备,“你是不是会巫术?”
      昔罗眉心微微一蹙:“不。”
      “你的部族都会巫术,你不会?”仲任带着哭腔,“你会也罢了,不该拿巫术咒我的孩子!”
      昔罗垂下头:“夫人,我不知道您说的何事。我实在不会巫术,因为我族中只有男子才可习巫。”
      有侍女发现了她面前的案上搁着一个陶俑,忙抓了来呈给仲任。
      “你还要抵赖?”仲任看了,抛到她脚下,“这脏东西就是作法的傀儡对不对?你要害了我的光儿!”
      昔罗连忙拾起还在打转的陶俑,捧在手心爱惜备至:“这是我照自己的样子做的玩物,想要……以后赠给君侯。”
      仲任触动醋意,更是大怒:“你倒狡辩了!谁给你的胆子,还敢把脏东西送给君侯!”
      昔罗抬起眼,认真地注视着仲任:“夫人,我已经和君侯约定,等到孩子降生就和孩子一同归返我的部族。我是个俘虏,没有什么是自己的,只有做个玩物聊以报答君侯的爱护。”
      “你很能讨好。”仲任恨道,“满心里怕是只有君侯一人了!”
      昔罗抹下右腕的金镯:“没有。这一样是打算送给夫人,感谢夫人容留的,只是内中刻了我的名字,希望夫人不要嫌弃……”
      “我不缺这些!一股戎蛮的臊气,也许上面下了咒也说不定!”仲任拂袖,“……你说你要走,当初何苦要来?”
      昔罗淡然道:“我被族人献出,此身就是俘虏。作为俘虏,侍奉君侯,随至此地,已身尽其职。所以,我向君侯祈求归去,君侯允诺,我便不是俘虏,能够回我族地了。”
      “君侯不舍得放你走。”仲任讥讽,“作这些手段有意思吗?你是听到君侯说要特别善待你的孩子,觉得能够在这宫中稳身立足,于是便对嫡子起了歹意吧!你那是做梦。”
      昔罗深深地看着仲任:“夫人,君侯所爱的惟有您一人。而昆仑神山和积羽之海作证,我和我的孩子绝无留居周地的意愿。”
      仲任心头一软。
      “我不和你说了,你在宫中做这种不吉利的玩物,怎么也脱不得诅咒的嫌疑。”仲任还是下了命令,“宫中自有宫中的法度,即使你有孕在身也得遵从。来人,架起她来,送到永巷去反省!”

      “夫人!”宁族焦急地扳着仲任的肩膀询问,“你不是这么狠心的人,怎么要那样对待她?”
      仲任横眉以对,把陶俑扔给他:“这就是证物,她做了光儿的傀儡在诅咒作法。我的光儿已被伤到,你可管了?”
      宁族端详了一会儿:“这是她自己的样子吧?”
      他想起了什么,面色中泛起惆怅,全教仲任看在眼中:“你想要替她开解……”
      宁族百口莫辩:“……不要冤屈我!”
      “罢了。”仲任冷了声气,“光儿有意外的话,我随他去了就是。我反正也是个你心目中的恶人。你要她不受苦,立刻带人去请她出来,我把云宫收拾收拾,让她来住。我也不做这个正夫人了。”
      宁族觉得无法沟通地苦笑了一声,耷拉着脑袋想了很久:“……夫人,继续这么闹下去,我就实在太累了。我们成婚以来,你总不适意,我便总在思虑,怎么才能使你觉得嫁了我是一件还不坏的事情。事到如今,我确实越做越错,你要骂我罚我我都无怨恨,真的。……可昔罗没有罪过,即使是当初我与她……也是我趁着酒醉……她那时令我着迷,但我其实不懂得她,我和她近时她也不显得昵切,和她远时她也不显得冷漠,她跟戎地雪山顶上的雪一样,对我来说根本遥不可及。她有了我的孩子,对她对我大概都不是幸事,但既然孩子已经存在,为何……”
      仲任打断他的话,幽幽道:“关于她,你想了这许多……”
      宁族仰起头:“好。我对你设誓!我再不想她。她生了孩子以后,就送她和孩子回戎地。从此了断音讯,永绝来往!”
      仲任别过身子:“……我已无法相信男子的誓言,相信了,到头来是自己伤心。”
      宁族无计可施了:“你告诉我,我得怎样……?大概你认定,我是这世上唯一不会伤心的人。我不求你容下她,因为,你连我也是容不下的。”
      仲任突然抓住他的衣襟,目不转睛地盯住他:“你在责怪我?”
      宁族已经失去了争辩的欲望,只是摆脱了她,斜靠在扶手上,吐出一口郁结在胸中已久的长气。
      仲任扑到他怀里,哀哀哭泣:“不是我不容谁,我确实很难受……我以为我是你的妻子,你会始终钟爱我,断然不会把我半路抛弃,去宠幸别人;可是这次我太害怕了,你的一个字一个眼神,我都要反复揣度,怕你是在对我说,不再爱我,要让另一个女人代替我……”
      宁族错愕半日:“……你这是第一次对我吐露真心呢……”
      “妻子对她的丈夫,哪一点不是真心!”仲任声泪俱下,“你说你越做越错,我又何尝不是后悔自己越做越错!我的真心,要何日何时,才能被你知晓!”
      宁族的手颤抖着,抚上她的脊背:“之前我还认为,你是不喜欢我的。”
      “喜欢!”仲任搂紧他,“只喜欢你!”
      “我的夫人,我所选择的共度一生的妻子,也只有你呀……”宁族动情道。
      仲任沉浸在丈夫的爱意中,顺从得如同幼鹿,任他吻着她的手。
      “我今日接到了天子的敕命,要我再度伐戎。我想我很快就要出发,这一去,也许一年不止……”宁族享受着难得的夫妇和顺,百感交集,“这期间,抚育上光,治理后宫,还有……送昔罗离开的事宜就交给你了。你可以接受吗?”
      仲任不语。
      宁族黯然:“我还是……苛求你了。”
      “这是你信任我。”仲任把一双美目凝视着丈夫,“我会办妥的。我等你回来!我要陪你一起游玩,你要陪我一同照镜。我们重作一对人人羡慕的夫妇好不好,你说呢?”
      宁族展颜,笑容里掺着一丝苦涩:“嗯。……但随你愿。”

      晋宫的永巷,在宫城的东北角。
      这儿有个三岔路口,向南,通往云宫;向东,通往露台;向北,就是此时的永巷一部分,也是后来引起无数传说的黑祠所在地。
      昔罗坐在窗前,安安静静地望着夜空中的满月。
      而在不远处,宁族却望着她。
      月光温柔地洒在她的头顶、面庞以及双肩上,她就像是月光的一部分,凝聚着圣洁,散放着辉芒……
      月亮再满两次,她的孩子就会出世了。
      她和孩子回到部族的时候,一定会非常快乐!
      她的父母、族人,都会欢笑着来迎接她,看她怀抱中融合了周人血液的婴儿,庆贺这多灾多难却终究不亡的部族又蒙天神恩赐,得到了一个美丽的小生命……她曾说到过她有个心爱的弟弟孟哲罗,想必那个孩子与姐姐重逢会尤其高兴,喜得跟刚学会迈腿跑路的小羊羔一样,在她身边蹦蹦跳跳……
      可是……
      “昔罗。”他启声呼唤,惹得她移目来看。
      她站起身,攀住窗框,隐约见到一个男子立在月影中,虽然看不清面目,但她已经知道他是谁:“……君侯,您来了?”
      “对不起,让你受苦。”宁族语调凄凉,“……你放心,我同意你和孩子一起离开,我……放弃这个孩子,他属于你的积羽海。”
      昔罗说:“好的,君侯。”
      宁族站了一会儿:“你好好保重身子,孩子会平安产下的,别害怕。”
      昔罗依然说:“好的,君侯。”
      “你要体谅,后宫是由君夫人处置一切事务的。”宁族慢慢地回答,“我必须保证她作为君夫人的权威,她必须得在这个属于她的地方拥有人人服从的地位,谁都不能例外。她是个好人,当她想通的时候,就会接你出来,悉心照顾你,直到你分娩……”
      昔罗转开目光:“是,君侯。”
      宁族却走过来了:“我就要奉天子的命令再次出征伐戎,如果你不是怀了我的孩子,我可以借机亲自护送你回去你的部族。到底,还是我拖累了你。”
      昔罗安恬如素:“能够生育,是女人的幸福。”
      宁族喟然:“……是这样啊……昔罗,你爱过我吗?”
      昔罗受了惊似地,重新盯住他,嘴唇张了张,又并未吐出一个字。
      “我知道,你没有。正如你之前所说,你是我的俘虏,我是你的主人,你对我的情份,不过是身为俘虏的……”宁族自嘲地摆摆手,“好了,不提了。我只是想说出来,我们都会好过得多,从此我们互相就能不再牵挂,各自去了……”
      昔罗认真地打量他:“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不错。”宁族承认。
      昔罗再道:“君侯是否下定决心了?”
      “是。”宁族确证。
      “君侯,那就不要把我和孩子的生死,交付旁人。”昔罗忽然露出微笑,笑出泪花,“求求您,救救我和孩子!”
      宁族如遭火触:“这是为何?”
      “君侯爱过我吗?”昔罗反诘。
      宁族无言。
      “我对君侯问题的回答,和君侯对我问题的回答,就是我可能走不出这里的原因……”昔罗耐人寻味地解释。
      宁族读着她的眸子。月光透过窗棂,无怨无悔地沉在那双眸子里,像投入到深而清的潭水中,有一种言传不得的凄清与忧伤。
      “若是更早遇到你……”他喉头一阵哽咽。
      昔罗垂下长长的眼睫:“……求求您,救救我和孩子……”
      “别了,昔罗。”宁族强迫自己截住她的继续央求,“相信夫人,也相信我。回到你的家乡,好好地过吧……”
      ……
      宁族终于离去。
      而躲在角落里的仲任,也泪湿了衣袖。

      经过了这一场风波,嫡子上光的病渐渐有了起色,但他和他母亲仲任一样大伤了元气,在他父亲宁族出征远行后,依旧虚弱不堪。
      “我也得返回齐国了。”连续与仲任密谈了好几日的辛夫人亦来告辞,“天子之正配,为王后;君侯之正配,为君夫人,所以,君侯是朝堂的主人,你就是后宫的主人。你身为晋宫之主,那戎女刚来不久就让你寝食难安,颓靡到这般模样,如果你连自己和自己的儿子都保护不了,将来怎么弹压还可能出现的第二个戎女、第三个戎女……?听我一句,君侯征战在外需要的是狠劲,君夫人诛伐于内,需要的,还是狠劲。”
      这番话,仲任只是在想着自己的心事时,略为承应,但司徒弦却字字句句牢刻在脑子里,时时向她进言。
      “等那妖孽生下孩子,再送她走?”他说,“别糊涂了,姐姐,让流着君侯血液的孩子去戎地,君侯同意,那些姬氏族人知道了,又哪里会放行呢?到时候令随人改,便是另一番境地了!我看不如……”
      仲任心烦意乱地拒绝了他。
      她不愿意违背与宁族的约定。他们的关系刚刚遭受了一次沉重的冲击,她希望能够尽快恢复平静,万勿复滋事端。
      可是之后的情况却表明,司徒弦的考虑不无道理。
      君侯走后的朝堂,公子养与司徒弦成为了并立的支柱,不过前者每每对后者表现出的明显不满,着实令后者不安;最严重的是,起初被推举与司徒弦竞争嗣子上光傅父之位的公子养,在最近的某回宴会酒醉时笑言:“任氏既然这样爱嗣子,傅父的职责让给司徒也无碍,我倒还能期盼君侯另一个快出世的孩儿会是个公子,来称我作傅父”……
      公子养作为君侯最宠信的庶弟,位高权重,俨然成为了仅次于宁族的一族元老,其言行就几乎代表了整个姬氏贵族的愿望,戎女若产下女儿还罢了,若产下男孩,让姬氏成为那戎女之子的后援,嗣子反而只有来自外姓的任氏勉为支持……那会是如何可怕的后果啊!
      司徒弦坚持不懈的分析和劝说,令始终沉浸在儿女情长里的仲任算是有了一点觉醒。
      “如果你连自己和自己的儿子都保护不了……”她反复思量,苦苦追索。
      是啊,上光倒下了,她不能倒下;上光站起来了,她就更不能倒下。她可是房任王后的掌上明珠,是当时还在做太子的穆天子也颇为疼惜的妹妹,她比起那戎女,出身如凤凰比雉鸡,况且她早就生下了嗣子,以君夫人而言她完美无瑕……一旦这样的她还要被那女子在日后以庶犯嫡,迫到连立足之地也没有,不要说她个人昔日美誉扫地,岂不连王后和太子的颜面也尽失了?那么,她还有何理由活在世间?
      司徒弦偏偏还在一旁堕泪:“我们任氏,被君侯请来,又终要被君侯抛弃了。这算什么呢?”
      仲任扬声喝道:“抛弃?!”
      “昔罗,你爱过我吗?”
      “君侯爱过我吗?”
      她耳畔回响着宁族与昔罗的对话。
      他们都在问彼此,又都没有回答彼此。
      他们确实不知道对方的答案么?
      他仅仅是她的主人,而她仅仅是他生命中的过客么?
      “若是更早遇到你……”宁族的最后一句,根本就是最好的回答。
      他们之间,只是败给了机遇……
      “姬氏已经想抛弃嗣子了,君侯也是姬氏的一员哪……”司徒弦痛哭流涕。这份悲痛虽有表演的成分,却多半出自真情,因为事情真的恶化下去,他寄托在晋国的梦想就全部如北风吹枯叶,渺然再无影了。
      “谁说君侯会抛弃嗣子?谁说那戎女能够离去?”仲任斜乇着司徒弦。
      司徒弦暗地里一喜,赶紧拭泪:“可姐姐不是答应了君侯么?”
      仲任冷冷地说:“我是允准放她走,不过,我没讲过是活的她,还是死的她。”
      司徒弦愣住,俄顷击掌:“好呀,姐姐!这才是君夫人的气魄!”
      “你找个能保密的医师,吩咐他煮一杯椒酒。手脚谨慎些,外面听到半点声响都不成!”仲任玩味片刻,决然下令。
      “是!”司徒弦拔脚就走。
      积羽海畔生长出来的绝代佳人的命运,就在这一刻,走向了凋零……

      “我不喝。”昔罗被摁跪在地上,艰难地护着腹部,使劲摇头,“我有孩子,不能喝酒。”
      “不容你不喝!”这次有司徒弦来帮姐姐仲任的忙,他立刻厉声吼道,“区区的戎妾,敢违逆君夫人的好意?!”
      仲任开不了口,她正拼命找寻和体味着自己的心情。
      她要是在这个时候能站在旁人的位置看看自己,就会察觉自己已经抖得仿佛一只严冬大雪里失去了巢儿的小雀,不知该怎么安放身体,也不知该怎么安放魂灵,唯剩大脑空白,四肢冰凉,间或能感到一腔酸苦恼恨,更多时候却是彻底麻木,完全像是在旁观一场由他人实施的严重罪行。
      昔罗只是不从:“……我不喝。”
      司徒弦笑道:“你倒不是个蠢人。可惜,正由于你不蠢,才活不得!”
      昔罗扬起脸,想要说点什么,但在一瞬间表情一僵,随即双手放在肚子上,面色一点点苍白下去。
      司徒弦用舌尖抵住下牙齿端,让一股凉气从舌头与上牙的缝隙中吹出:“死,即是你今日必行之事,想要反抗是不能够的。”
      昔罗似乎无暇顾及他的威胁,喉咙里嗯嗯呜呜地□□着,倒在地上缩成一团。
      “你还没喝下椒酒呢,就装起来了!”司徒弦厌恶地上前冲着昔罗的肚子狠狠踹了一脚,“可见是个多么无耻的女人!”
      承受了如此暴行的昔罗,忍不住尖叫翻滚,裙下竟然泛出了大片的水渍,里面还杂着血迹。
      这一幕,对做了母亲还不久的仲任来说再熟悉不过。
      “你……”她情不自禁地赶去扶起昔罗,“你要生了?”
      昔罗如同行将溺死的人抓着了救命的树枝一般攥住她的手腕,额上滚下大颗大颗的汗珠,口里上气不接下气:“夫人!夫人!”
      “污秽的东西!”司徒弦努力要将昔罗从仲任身边扯开,“姐姐,做我们的事吧,别又软了手啊!”
      “不行!”仲任充分理解产妇的痛楚,又哭了起来,“这不行!”
      司徒弦大喊:“姐姐!”
      仲任只得丢下昔罗,扶着墙啜泣不已,只听外边隔门传来她心腹侍女的低喊:“君夫人!君夫人!嗣子病情忽然危重,医师们说是不好了!”
      “这还得了!”司徒弦心急如焚,“姐姐,您听啊,您看啊,都是您留着这妖孽的命,她又作起法来了!”
      仲任闻言,就要奔出去:“我的光儿!”
      司徒弦一把拉住:“姐姐,祸首在这里,杀了她,杀了她的孽种,才有嗣子的平安!”
      “那就快让她喝下去!”仲任发狂般叫着,“别等她生下孩子来!”
      “不!”昔罗忍痛,猛地坐起来,“别杀我的孩子!不许杀死这孩子!”
      司徒弦阴冷地盯紧昔罗:“姐姐,她果然是装的。”
      昔罗不断地流着血,腹中的胎儿已经急不可待地想要出世:“……好,我承认了,是我在诅咒你的孩子。”
      仲任一下子瘫到司徒弦怀里:“果真是你!”
      “所以别杀我的孩子……”昔罗几度快要昏晕过去,疼得咬住牙关,“否则我一定会将你的孩子送到最深最深的地底!”
      “要是你连命也没有,又如何伤害嗣子!”仲任拂袖。
      昔罗差不多是拼了命在一面分娩的同时一面说话:“那我告诉你,我所下的诅咒是什么内容……那就是:‘如果你对我的孩子起了杀心,你的孩子一定先于他死去!而下一个要受到惩罚的,便是你。’这诅咒,即使我死了也会留存,永远不会消去……”
      一绺毛茸茸的冷风从仲任脖颈上爬过,她打了个寒噤。
      “我不信。”她嘴硬。
      昔罗已用力殆尽,卧在血泊里,只睁着眼直直地注视着仲任,过了一会儿,有婴儿的哭声从昔罗裙下响起。
      “我不信……”仲任从那令人悚然的视线下逃避。
      昔罗歇了一歇,好像恢复了一分精神,于是伸出手挣扎着想抱过孩子。在袖手旁观的仲任和司徒弦眼皮底下,这绝代佳人一次又一次地尝试失败,而每一次失败,都有像是流不完的血一潮又一潮地涌出,漫溢……
      终于,昔罗把孩子搂在臂弯,毅然地用牙去咬孩子身上和自己体内相连的脐带,因为虚弱至极,新母亲只能啃噬、撕咬,用一种难以接受的最原始的方式帮助孩子真正地降临世间。
      “你真的是魔鬼!”昔罗嘴角的鲜血怵目惊心,仲任彻底被这种野兽般的行为击败,“我不能让你活了……”
      一边目睹了整个惨烈过程的司徒弦也有点吓傻了,回过神来:“快来人!”
      ……
      精心准备的椒酒,到头来没能派上用场。对付魔鬼,用于赐死罪人的带毒椒酒显然效力远远不够。
      满身是血的昔罗最后被弄进一副仓促找来的棺木里,司徒弦不晓得从哪里打听到戎族收拾魔鬼的法子,叫人取来极粗的木钉,由仲任亲自监督,从昔罗的四肢关节重重钉下去……
      没有想象中的惨叫。
      除了身子在被钉时随着锤落而颤动,昔罗实际上已无法再流出更多的血,无法表现更多的痛苦。
      这个被行刑的人,依然是那样圆睁着眼不错珠地瞧着仲任,灰白的嘴唇不停蠕动,像是在翻来覆去地重复着什么。
      “‘别杀我的孩子。’”司徒弦解读出来,“她还不息心!”
      仲任站在棺木前,从上俯视着昔罗。
      “因为那孩子是和宁族所生,所以值得你这般爱护吗?”她在心中向即将断气的情敌探问。
      昔罗却在这一刹那攫取了她的思想似地,琥珀色的眸子亮了一亮,挂在眼角的一滴迟迟不肯落下的晶莹泪珠,这时才无声无息地掉入棺底。
      仲任慌了。
      “孩子不可留下!是你自己说的,让孩子和你一起走!”她赶快正色呵斥。
      昔罗皱起眉,悲哀地轻轻摇头,瞳孔渐渐蒙上白雾。
      “天哪,夫人……”心腹的侍女跌跌撞撞地又一次赶来报告噩耗,“嗣子殁了……”
      这话一落地,昔罗阖上双目,胸脯微微起伏了几下,死了。
      “光儿!”仲任胸口一阵剧痛,随之两眼一黑,人事不省。
      “大人,该怎么办?”侍女提醒司徒弦,“嗣子何时发丧?群臣们之前听闻嗣子不好,都在公子带领下候在朝上等消息呢!”
      司徒弦手足无措。
      侍女催促道:“大人,快拿主意吧!公子说,很快就要入宫来探望嗣子!”
      “把那孩子抱去!”司徒弦灵光一闪,急中生智,“用襁褓遮着,让他们听听哭声,告诉他们那就是嗣子!再告诉他们,昔戎刚刚产难而亡,母子俱陨!”
      侍女逡巡不去:“这……大人,这么做好吗……”
      司徒弦板起脸:“……你再说一遍?”
      “是,那么婢子这就抱嗣子过去。”侍女俯首。
      ……
      这就是所谓身世。
      这就是所谓真相。
      这就是所谓宿命。

      岁月悠悠流转,弹指二十六载。
      夭折嗣子沉寂于苍茫黄土,取而代之的戎女之子,在冒用了那个耀眼的名字后,受册世子,位尊储嗣,享受着晋宫城给予他的优渥环境,挥洒着积羽海给予他的天纵英才,长成为大周万人瞩目的“光君”,流华溢彩,无可比拟。
      可是有谁知道,十二年前的偶闯黑祠,就使他明白了他是自己,却又非真正的自己。表与里的落差,明与暗的对比,太早地埋入了他的心里。
      而今,他左手攥着一个母亲的冤屈,右手攥着另一个母亲的命运,一如他出生时左脚踏着一个母亲的鲜血,右脚踏着另一个母亲的眼泪……
      生他救他的母亲,养他育他的母亲……
      何存何舍?何去何从?
      人生不满百,他已经有半辈子在血统的梦魇和矛盾的抉择中耗去,原来从头到尾,被诅咒的人唯有他而已……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04章 露台泪饮(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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