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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露台泪饮(二) ...


  •   “明日午后请进宫来,露台相会,不可误期。”
      司徒弦在微蓝的晨曦中独自迎风站立,闭目沉思。
      此刻,他脑海中反复回响着的,是服人公子于昨天清晨向他发出的这一声邀请。
      当时服人手攀栏杆,凝眸远望,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
      “请一定要当着母亲的面,告诉我所有秘密。”年轻公子的语气里夹杂坚定的恳求与软弱的哀告,“我长大了,我不想再被蒙蔽。”
      ……这般话语出自服人之口,不得不使他的心怦然被打动。
      毕竟,十几年来他作为傅父,一直担负着教养服人的职责。
      十几年的时光不是能弹指一挥的瞬间,已经足够他注视着一株幼苗成为秀木,也足够他对这株由自己保护的小树产生抛舍不去的感情……
      但他依旧没有着急允诺,相反,他不置可否,只是静静地观察服人,以便确定服人的一字一句都发自肺腑。
      很长一段时间后,他认为服人可信。
      因为两种矛盾情感的交替折磨,在服人身上表现得十分明显。
      渴望了解真相,又害怕一切会随之变化而畏惧去了解真相,可怜的孩子受尽煎熬,进退两难。不过无论是谁,在那样的年纪都无法令克制力敌过好奇心;介于未成年与成年之间的心智,绝对抵御不了发现秘密一角所带来的“应该继续发掘下去”的巨大诱惑。
      终于,服人把长期掩埋的愿望讲出。
      终于,他能利用服人达成他一生中最宏大目标的最佳时机到来。
      ……利用?
      这个词浮现他心头。
      在惭愧与内疚潮涌之前,他及时地否认了事实如此。
      “我也是为了你,服人。”他默默地想,“对,做到这一步,就是为了你。我必须给你幸福,再由你带给任氏更多的幸福。”
      ……
      这理由于公于私都铿锵有力、光辉灿烂,本该让他安心入眠,然后精神百倍地进宫,去实施他的计划,打响他的战斗。
      可为什么,他内心深处片刻也难以安宁?
      同时,他周身还不由自主地弥漫起一种奇妙的恐怖的感觉。
      非要形容的话,那感觉犹如一条小蛇用尖利的毒牙咬住了他身体的某一部分,他却无法顺利指出那究竟是哪一部分,只能任凭冰冷致命的毒液在他四肢百骸肆意游走,触及不到,消除不了,惟剩疼痛空虚而真实地存在。
      “广儿,你来!你快来!”突然,他大喘了几口,跌坐到石阶上,高声叫道。
      很快,有人小跑着到了他身后:“父亲!父亲!您怎么了!”
      “快握着我的手!”他流着泪,抓紧大夫广的袖子,“广儿,别教你父亲倒下!”
      大夫广扶起他:“父亲,您的手真冷!您得去休息一会儿!”
      司徒弦胸脯剧烈起伏,猛地发力,将大夫广推开:“……我哪里休息得了!……我任氏是存是亡,君侯是生是死,就全在今天呵!你掂得出这份量吗?!”
      说完,他伤伤心心地大哭了起来。
      大夫广莫名其妙又似乎有所理解地守着他。
      “为何这么安静!”司徒弦抬起头,环视四周的庭树,“天快亮了,为何毫无鸡鸣?雀鸟都不啼叫?”
      “嗯?”大夫广仔细谛听了一会儿,哑然失笑,“父亲您忘了?您向来厌恶鸡鸣雀啼扰人早梦,特别嘱咐下人们每日里都要注意驱赶那些杂禽啊!”
      “……这不对!”司徒弦的心思早就跳转到真正牵挂的事情上去了,他恢复了冷静,“良宵这人,我始终不能全信他,你去嘱咐你的属下,把他看紧!把他的府邸看紧!还有,你快快到你外祖家去,一来看看你那兄长有没有回心转意,二来助你外祖将怀氏族丁和我们的家臣集合起来,这次君侯和我们都调动不得军队,唯一能指望的只有服人公子那三千固士和我们自己人,我们得早作准备,防着非常时刻!办完了这些,你立即返回,和我一同进宫!”
      “是!”大夫广拔脚就要走。
      “慢着!”司徒弦目送儿子背影,陡地喊住。
      大夫广驻足回头。
      司徒弦咬了咬嘴唇:“你不用回来,取得你外祖给你的族丁后,把他们引去城西与我们的家臣会合待命!另外,不管你兄长对你说肯还是不肯,都不要放走他,把他继续关好!”
      “是!可进宫……”大夫广提醒。
      “我一个人就够了。”司徒弦说。
      “嗳。”大夫广唤起从人,启了院门,登车远去。
      司徒弦几步追到门边,薄雾中瞧着那车前火光淡入迷离烟幕……

      “请母亲明日午后务必登上露台,孩儿有话要与您密谈。”
      仲任坐在云宫堂上,意识里一片喧哗。
      恍若上千人在各自说着各自的话,嘈嘈切切,嘤嘤嗡嗡,无数噪音之中,只有上述那一句话异常清晰响亮地不停重复。
      昨夜服人在这里停留了很久,大段大段的闲聊家常之后,他忽然提出这个要求,神色认真而严肃得不容她有丝毫推托。
      “孩子……”她那会儿心里咯噔一下,隐约觉出了他想谈的是什么,“我与你母子,何事不能在此时此地相谈呢?”
      服人摇头:“母亲,就当是孩儿任性吧。”
      仲任注意着他的情绪变化,隔了半晌,小心翼翼地半开玩笑说:“我家的小服人,终究还是个孩子呢。我最近身体不适,并不想外出。”
      “孩儿……”服人垂下眼睫,“自略懂事起,向来以父君、兄长言行是瞻,自警自律,尽恭尽顺,几乎从不在母亲面前任性。看来这平生第一次,也是不能如愿的了。”
      此言一出,仲任立时心头刺痛。
      服人说得没错。
      世人都知晓,她之所以成为值得艳羡的母亲,皆是因为她所抚育的两个儿子都很优秀出色,而且从不让她操心。
      上光从小就是那种以学习各种知识和技能为爱好的人,不需要任何鞭策就能像沙子吸水一样,凭借着天生的智慧与集中力,愉快地汲取有利于自己成长的一切,然后在不知不觉中就成为了耀眼的人物。
      服人和上光的情形不同,但他紧紧追随着兄长。
      每一项学习,无论是诗书礼算,还是射御歌舞,他都以上光为榜样而努力追赶上光的步伐。要是拿上光比作一块浑然天成的宝璧,服人就是另一块靠精心打磨自己而力图与兄长保持一致的美玉。
      这样的两个孩子,当母亲的根本无从担忧。
      当她丈夫宁族还在世的时候,就常常叹息儿子们实在太好,反而让父母感到寂寞。每每直到那一刻,仲任才清楚为何自己面对着这一双宝贝,总是还会觉得遗憾。
      “唉,服人,我答应你就是了。”想到这里,她赶快一口应承。
      实际上,她根本没去考虑届时服人真如她起初预计的那样挑起了避讳的话题后,她应当如何回应。在她几十年的人生中的数次关键时刻,无一不伴随着如此的头脑一热,也使得她无一不在事后不久后悔……
      ……
      “母夫人,您召唤小臣?”师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堂下,“母夫人?”
      仲任纷乱的思绪被齐齐截断:“……你来了?”
      师雍闻得她的声音,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深施一礼。
      “你差人快去太阴山请君侯回宫!”仲任下令。
      师雍不动:“母夫人见谅,请问……小臣如何向君侯提及促归的理由?”
      仲任深锁愁眉:“……我不知道。”
      “这……”师雍两手一摊。
      “你不是说过,要是我无法选择姬氏或任氏时,我能够选择君侯吗?”仲任搓绞着裙裾,“现在我遇到了不能自解的困难时,是不是也可以选择他来为我除却烦恼?”
      师雍沉吟须臾:“……当然。惟命。”

      “孽畜,你还不说吗?”
      公子养手持木杖,怒气冲冲地逼视着跪在阶下的公孙良宵。
      良宵阖目,始终不发一言。
      “兵符是不是你盗去了?……合府上下,只有你这孽畜知我将兵符藏于何处!你不招,要等我打死你吗?!”公子养挥起木杖。
      “父亲要兵符干什么?”良宵抬起头,灼灼地盯着公子养。
      公子养喝道:“问你兵符在哪里,没叫你来反问我!”
      良宵哼了一声:“君侯不在都内,父亲动用兵符,意欲何为?!”
      公子养一把提起儿子的衣领:“……别以为我耳目不灵,孩子。你的岳父对你做了怎样的承诺?让你把你的一颗心都卖了?我是晋国的司马,孩子。这都内的一点点异动,都在我眼下明明白白地摆着。原先我以为,你同他们接触,是君侯对你的秘密授意,我从不干涉你,装作不知情,像君侯信任你那样信任着你。没有想到,你竟然偷偷拿走了兵符,你将兵符献给你岳父了是不是……”
      “难道不对么?”良宵昂着下巴,“孩儿做的难道不对么,父亲?”
      “你身为姬氏后裔,却跟着任氏打转;你身为君侯同宗,却合着外姓谋逆;你是君侯的堂弟,却背叛你的堂兄!你有任何一处地方,能让我说你做对了?!”公子养手起杖落,重重打在良宵背上,“你的父亲我,是君侯的傅父啊!这世上的任何人都可以对君侯不忠,唯独我和你不能!因为,我们是君侯的亲人!我一向这么教育你,你还是没有记住!”
      良宵脊骨一线顿时横陈一条赤痕,痛得他眼冒金星,却咬紧牙关:“……父亲打孩儿何用?君侯的身世,父亲您是清楚的吧?!”
      公子养的第二杖停在半空中:“……”
      良宵拍拍心口:“孩儿全都知道!正是由于知道,才做出今日的选择!孩儿窃去了兵符,不假!但孩儿不后悔!”
      “你听谁讲的!”公子养丢掉杖子,揪住良宵一阵摇晃,“孽畜,你是听司徒告诉你的?!你这愚蠢的东西,上当受骗的傻瓜!我不管司徒对你胡说了如何的故事,你给我听好:君侯是先君的骨肉,是姬氏的血脉,谁也不能反对他,不能伤害他!”
      良宵挣脱父亲的控制:“伤害君侯?父亲,您不也这么做了?您想让君侯册立的,是公子桴。当您和姬氏宗老们商议的时候,我也听到了。你们决定除了公子桴之外,不承认任何其他的储君,包括……君侯宝爱的长子公子极!莫非这不是反对,不是伤害?”
      公子养呆了一呆:“你根本不懂!我是为了君侯的将来!”
      “真好笑,司徒说,是为了服人公子的将来;您说,是为了君侯的将来。”良宵放声哈哈大笑,“孩儿确实不懂了,究竟是你们的将来,还是他们的将来?服人公子和君侯希望的将来是哪般模样,你们能看见?你们明明心里有数,君侯爱护服人公子,也深爱自己的儿子,你们却非要他留一方去一方!你们为他们争取的所谓将来,就是他们不幸的开始。”
      铿然一声,公子养胸中似有一根长久不弹的琴弦受到了触动。
      “不……”公子养感到一阵乏力,“不是这样。公子极并非君夫人在宫中所生,那些怀疑他并无君侯血统的流言在都内和整个晋国都传遍了。所以,只能放弃他,只能选公子桴!”
      良宵道:“且不提五官容貌,公子极和君侯连眸色都一般无二,您不会看不到吧?”
      公子养苦笑:“我看得到,我看得真真切切。但不是天下每个人都看得到!一个人能看到,一百个人却因为看不到而听信谣传,这时候我能怎么办……”
      “于是,您曾经想要让公子极染病身死……”良宵悠悠吐露。
      公子养双眼倏然圆睁。
      良宵将目光转向他处:“此事君侯和君夫人早已在调查黑祠风波时知晓,而且,是司徒对君侯亲自告的密。当时,司徒担忧君侯在曲沃举办大蒐礼选任广大夫为将是要对他儿子不利,因此主动对君侯坦承了黑祠风波是他怂恿宝音一手酿成,但公子极的病倒,却是有人出于想要消除传言的目的,下手加害……这种境况,君侯不难猜到他指的是谁。司徒指的就是您,对不对?”
      公子养张开嘴,却一丝声音也发不出。
      “那时候公子净说,公子极是和自己一齐被样貌奇怪的陌生人带去黑祠附近,接着公子极被强行穿上陌生人拿来的衣帽,回去以后就倒下了,奇怪的是,公子净说是同去,本人倒安然无恙;而当公子极康复后,说被带走的其实只有自己一人,公子净受到了恐吓,只能吓得站在原地等他。君侯要追查此事,母夫人却出面拦阻,把事情全推到黑祠阴灵作祟上……父亲,是您干的吧?你向母夫人求援了吧?只有您,才能动得了母夫人来为您掩过……”良宵一言一语,都仿佛重锤敲在公子养心上。
      “你……”公子养难以置信地后退了几步。
      “我是君侯心腹。”良宵镇定地说,“这些对我而言,不算隐秘。”
      公子养捂住脸,沉默良久:“……孩子,你说句实话,到了现在,你到底忠于君侯,还是不忠于君侯?”
      “孩儿无法回答。”良宵站起身,理好衣裳。
      公子养点点头:“很好,你洞悉了你的父亲,你的父亲却摸不透你。”
      良宵击掌三声,有武士从两厢出来,围住了庭院。
      “父亲,今日将有一件大事发生。”良宵看着公子养,他头一回留意到,原来他的视线已经到了能够辨清父亲头顶白发的高度了,“……请您留在家中哪里也不要去。”
      “……君侯……”公子养拉住儿子的手,一刹那间哽咽不成声,“……必须忠于君侯……”
      良宵一动不动:“……孩儿心意早定……”
      他大着胆子拍了拍父亲的肩膀。这时候他才悲哀地发现,原来能俯视父亲的头顶不是因为自己长高,而是因为父亲的腰身开始佝偻了……
      父亲老了……

      “杀了他!”
      大夫广背对着外祖南翁,从齿缝里送出一句冰冷的话。
      “谁?”南翁装糊涂。
      大夫广转过身,嗔怪道:“外祖,您还想不出我说的是谁?当然是他!囚禁在您这里的那个!”
      “哎呀,这可不行哪。”南翁拊掌,“他可是你的亲兄长,是你的父亲娶了姬氏宗女所生的嫡子,你怎么能动他?”
      大夫广发出一串怵人的阴笑:“外祖,兄长啊嫡子啊,脑袋一掉还不都什么也不是了嘛!如今他是我们笼中鸟,是留着听声儿,还是杀了吃肉,全由我们说了算。”
      南翁捻动胡须:“杀人倒是容易。不过,你父亲同意这么做吗?”
      “……同……意啊。”大夫广并不擅长说谎,因此眨了几下眼睛,模模糊糊地说,“就算不同意又如何?眼下我们也不会用他,到时我们大事一成更用不上他,留他何用?”
      南翁摆手:“你父亲说啦,万一和宋国打起来,还要他上阵呢!”
      “谁不会带兵?能带兵上阵的岂止他一人?”大夫广不屑一顾,“再者,他表示要服从我们了?没有!晚除不如早除,正是现在杀了他的话,刚好用他的血来祭我的剑,好预祝我们大功圆满。”
      南翁思忖片刻,不由颔首:“你说的也对。可是,最好能杀了他的同时,又不得罪你父亲。”
      大夫广瞥了瞥南翁,涎着脸凑近:“要不……外祖您给出个主意?”
      南翁眯着两眼:“你毕竟年轻啊……你只管带着咱们怀姓族丁去和任氏家臣会合吧,这儿就交给我了。过不久乱事一起,都内死几个人根本不会惹起任何疑心,哪怕死的是像你兄长这样的大夫……你放心,届时我将他杀了,把尸身丢到街面,扮作个逃出却遭流兵误杀的样子,没人能挑出纰漏。……动刀兵了嘛,不论贫贱富贵,凶器丛中,谁死都难免……”
      “不愧是我外祖!”大夫广喜不自胜,搂了一下南翁,兴冲冲地跑了出去,朝着准备完毕了的怀姓族丁一挥手,“挑出来的人都跟我走!”

      昂首仰望,司徒弦眼看着沉重的宫门在自己眼前缓缓开启。
      在这样的时刻,不容他不百感交集。
      快三十年前,他还是任氏庶子中的一个,在镐京内的一角,默默无闻地活着,就像是一株挣扎在灰土中的荒草,无人管束也无人照拂。
      但他的父亲乃当时的昭王王后房任的胞弟,颇受王后怜惜,因此尽管去世很早,留给任氏和他的遗产却颇为丰厚,其中包括了他那一双美丽迷人的嫡出姐姐孟任和仲任。
      两个姐姐如同两朵娇花,她们都那么招人喜欢,所以被房任王后爱如掌珠地捧进宫中抚养,视若王姬更甚,其后安排她们一个嫁了卫伯,一个嫁了晋侯,可谓八面风光,世代有荣。
      他也就很喜欢这两个姐姐了。
      因为她们身为女儿,却比男子更轻易地就给家族门楣带来了光辉。不过,他又愈加敬慕仲任一些。
      生作庶子他本无出头之日,由于仲任素来待他亲善,又远嫁晋国,深承夫宠,才有他被从庶子们里选出来,由宁族亲自延请他至晋国为官,一路以外戚身份升迁至如今司徒之位的一天。
      远离了嫡庶的尊贵与卑微,他是这片土地上任氏唯一的男主人。
      “宗长。”跟随他来到晋国的任氏族人,马上就向他俯下了头,将他当作理所当然的一族之首,他们清楚,他是君夫人的庶弟,与君夫人一同将成为任氏可得以庇荫的大树。
      “司徒。”起初以复杂目光迎接他的姬氏族人,很快就在晋侯对这位妻舅的倚重宠信之中端正了各自的态度,他们清楚,他背后是独承君恩的正夫人,正夫人背后是天子与太后。
      “大人。”立身在朝堂的其他贵宦勋戚更是如同顺风就倒的芦苇,毫无抵御地,匍匐在他的脚下,恭顺而谦卑……
      原来,生活可以这样焕然一新!
      这原是他有生以来想过却没料到会实现的梦境。
      所以,他视仲任是他姐姐,更视仲任是他的恩人,她开启了他真正的人生,也滋养了他的野心。
      既然他像一颗在异地获得了生机的种子一样,于这片泥土里深深地扎下了根,想让自己的家族枝繁叶茂就成了他毕生热衷的愿望。哪怕这是以吸取这片泥土真正的拥有者晋国姬氏的一切为代价。
      他踏上了一条阶梯似的道路,在到达极顶之前,当然不会满足于仅仅占领其中一层。
      只可惜,这样的道路,其实永远没有极顶,爬得太高的结局自古至今也惟有一个:猝不及防地跌落,落到不可测之深……

      “他来了。”服人站在台上,望着司徒弦艰难地攀登着层层迭加的阶梯,转过身来,朝着早已到场的母亲仲任微微一笑。
      仲任心头一颤,凉意不自觉地在体内蔓延。
      “我……”她起身踱了几步,“我还是不大舒服……”
      服人歪着脑袋看她,面色平静:“……母亲,我等这一天,等得久了。母亲,您不舒服,也请为我稍稍忍耐,让我握着您的手吧。”
      仲任闻言,回转来果然握住服人的手:“孩子,你的手,比我的还要冷呢。”
      服人又笑一笑,不说话。
      司徒弦已然到得台上,由数名寺人引了进来。
      “舅父。”服人开口叫道,“天气渐寒,这里烫了酒,舅父过来饮一盏。”
      司徒弦上前叙礼。服人做了个手势,台上一应侍从人等,全数退了出去,连竹帘也放了下来,隔了外界光线,室内只用几座铜灯照明,幽暗宁静。
      服人捡了屏风前的位置,缓缓坐下。
      仲任与司徒弦也分别坐了。
      “舅父刚才上台时,左右顾视,若有所疑,是什么意思呀?”服人第一句就提起。
      司徒弦听这话,心里暗想,服人依然是个孩子脾气,存不住一星半点想法,看到哪里就说起哪里,真正爽直简单。思虑及此,他反而有些高兴起来:“今日要谈的事情,机密紧要。公子尚且年轻,不识宫里机关厉害,我们老人家帮着您多点提防总是没大错的。”
      “提防的,就是我兄长吧?”服人却一点都不忌讳,“现在这里,只有母亲、舅父和我,即或兄长眼下就闯进来,我三人不说,他也一个字听不到。何况兄长远在太阴山,台上下都是我的亲随,舅父难道认定我是个无能的人,连几个心腹也揽不到手里?”
      看来服人确实豁出去了。
      司徒弦颔首:“公子何苦发怒。”
      “不,我只是在想,我已经这般小心,舅父仍一派谨慎,莫非这一次还不能够将真相告诉我?”服人愈加生气。
      “老臣不能不谨慎!”司徒弦见时机已到,“老臣要说的,干系着任氏一族百口人的生死,如有外泄,那利刃沸汤,炮烙大辟,就要加诸于老臣及子孙之身哪!”
      他必须把这笔交易的价码抬高,才能逼得服人用三千固士来交换他想要的东西。
      服人攥起一只拳头:“舅父到底如何才说?”
      “老臣……要公子听完之后,就去取君侯一家的性命!”司徒弦闭一闭眼,一字一顿,斩钉截铁,丢出了他的要求。
      仲任首先惊呼:“你疯了!”
      她扑到司徒弦眼前,迟疑了一会儿,挥起胳膊“啪”地甩了他一耳光:“……你疯了!”
      司徒弦一把拂开她,指着服人:“推着自己亲生儿子走绝路,反教别人的儿子久坐君位,这才是疯了!真的疯了!”
      服人护住仲任:“……好好好,舅父,再提明白点,谁是亲生,谁是别人的儿子?”
      “服人!”司徒弦丢开仲任,拉住服人的袖子,直呼其名,“你该清醒了,虎狼都朝你张开了嘴,口涎都滴到你的脖颈上了!你把我的话听真切!你口里唤着的那个‘兄长’,和你并非同胞亲生,他乃是戎女的孽子,是个二十六年前就该跟着他那恶魔一般的母亲去死的人!你真正的兄长,那个真正该叫作‘上光’的嫡长子,落生之后就被戎女咒死!是她施了妖法,才令她的儿子迷了你母亲的心,将他抚养起来,承欢先君膝下,还压在你头上做了国君!这是个天大的错误,今天就是纠正这个错误的时候了!”
      这段过往,正像是支支利箭,连发射穿了服人的心。如果那时候他低头去看,也许能看到渗出胸膛来的淋漓鲜血……
      仲任挣扎过来,一下捂住司徒弦的嘴:“够了!不要生事了!”
      “您怕什么,姐姐?”司徒弦轻松地脱开她的阻止,“您怕失去您引以为傲的‘光君’吗?您为了那个不是自己所出的孩子,要抛了服人不顾?服人有哪里不如他?您都看到他在下手害服人了,云宫里他是怎么说的?他说,二戎的纠纷,以及派遣服人去征伐二戎,都在他的计划之中,根本就是他造成了这起变故,弄得服人和我的儿子广险些葬身异乡!您没有忘记吧?如今怎么还要说我生事,自己倒一味去袒护他,负了您嫡亲的儿子服人?”
      服人默默地垂着头:“……这可是真的,母亲?”
      仲任早哭得不成样子了。
      “居然是真的。”服人叹息一声,“……兄长做到了这一步……”
      “杀了他,服人。”司徒弦趁机重申,“即使您并不愿意做君侯。只要你还想活下去,就得杀了他!还有他的妻子和两个儿子!”
      服人抬眼瞧着他,眼里全是泪水。
      司徒弦张开两手:“孩子,这是宫廷,别指望谁的手会洁净无垢。你不杀他,便是你死,便是你母亲死,便是我任氏不得好死!你流着一半任氏的血,请你保护任氏一族!”
      “但我和兄长一样,留着姬氏的血!”服人捶地痛喊。
      “他的母亲是个贱人,您的母亲则高贵无比!他和您不是一样的!”司徒弦爱惜地捧起他的手,合在掌中摩挲,“服人,这个机会再难得了。您知道吗?司马的兵符我已着良宵盗出,君侯在太阴山也没法凭他那一半兵符指挥军马。我们已经得到天助人助,不顺时而动,是要反受其害的!”
      服人悲伤中不免又大吃一惊:“良宵?他归顺了你?”
      “他归顺了公子!”司徒弦摇头,“他归顺的是有着纯粹血统的您!对,他也把他一门的安危交给了您!他可是姬氏的人,您这有着姬氏血脉的人,难道连他也不保护吗?公子,您有三千固士,他们不属于任何军队的精锐,只听令于掌握玉佩的您,用起他们来吧,这个国家谁才是主人,就全凭您的心意啦!”
      服人沉吟良久,惨然落泪:“我只当我备好了酒请您对我说出真相,谁知您却是备好了一切来逼我的。”
      “服人我儿!”仲任伸出手,“别跟你的兄长刀兵相向!别杀人!别杀人!”
      “君侯为何要将三位小公子都带出宫?你们知道,小公子们都在哪里?在宋国!”司徒弦出了杀手锏,“君侯已在准备了,你们还毫不知情。一月时间考虑立储,不过是屏障国人耳目,他和夫人亲自偷偷送了公子们给宋君庇护,现又回到太阴山筹谋如何将我们一网打尽!我们要在那之前,围住太阴山,或迫他夫妇自尽,或将他们杀死,再假借他们命令,诱小公子们返回后一一绝灭,这才是我们保身的大计!”
      仲任哀呼道:“极儿,桴儿……不可……不可……”
      “舅父,如此行事未免太过残酷!”服人忍无可忍。
      司徒弦嘴角一弯:“敌人不会死在软心善意下的,您的母亲深谙这一点,她做过更残酷的事。正是这件事,让你我今日无可选择,没有退路,只能向您的兄长一家下这样的手。”
      仲任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弟弟……”
      “这么粗的钉子,从一个还没断气的女人四肢关节打下去,将她活活钉死在棺材里。”司徒弦把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圆,比划着,“这就是我的姐姐,您的母亲,对您兄长的生母,做下的罪孽……”
      “啊!”仲任双眼一翻,往后倒下。
      服人慌忙去扶:“母亲!”
      司徒弦直着身子,不动声色地望着服人与仲任,慢慢地露出了笑容,可没过多久,那笑容又慢慢僵住……
      他分明看到,服人背后的屏风不慎被他去救母亲时推开,显出里面的一个人影来。
      那人靠着一张小几,端着一盏醇酒,似已静坐好些时候;倒一动不动,只有泪珠顺着那俊美的面庞滑下来,不断线地滴入杯中……
      司徒弦眯着眼,心惊肉跳地靠近细觇。
      那人察觉,也不顾泪痕满脸,将星眸一转,迎视司徒弦。
      司徒弦一觑得透晰,霎时怪叫一声,像白日里见了活鬼一样,跳着脚朝后跌撞:“……是你!上光!”
      千真万确,正是上光。
      上光凝睇盏中,见自己的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掉入酒杯,溅得水面动荡不已:“……素日我知我是我,今日我却不知我是谁……”
      那边服人用尽办法,好容易使仲任醒了过来。
      “母亲!”服人大哭道,“兄长在这里,兄长一直在这里!”
      仲任怔忡了半天,一口气吐出来:“天啊……”
      上光放下酒杯,走出来抱起仲任在自己怀里歇息,一言不发。
      “我有何面目见你……”仲任别过脸去,“你杀了我吧……”
      “您杀了我的母亲?”上光温言细语。
      仲任想要离开上光怀抱,又没有力气:“是的,孩子。你都听到了,不是吗?”
      “为什么?”上光抱紧她。
      “我妒忌她,恨她!”仲任马上回答。
      上光“嗯”了一声,柔柔地道:“您又为什么要留下我?”
      仲任盯住上光:“孩子,不要以为是我当初怜悯了你,不是那样。是你的母亲,她保护了你,让我不敢害你。”
      “对我说吧,那些过去的秘密。”上光宛如孩童般昵切地央告,“都对我说吧,母亲,在这最后的时刻……”
      “姐姐!”司徒弦情急。
      “兄长!”服人绝望。
      “好,我全部告诉你。”仲任到了这时,反而异常冷静,一面抚摸着上光的脸颊,一面启口。

      谁的生命,走到了最后?
      谁的缘分,延伸至尽头?
      谁要留下,空守宫闱寂寞?
      谁要离去,遍尝草野忧愁?
      冠冕富贵,隔断手足;庙堂权威,拆离骨肉。初指望鸟语花香一世暖春,终变作风流云散半生凉秋……

  • 作者有话要说:  地震,人生第一次遭遇这么强烈惨烈的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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