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天权之十 ...
-
第十章
黄杨木鞣制的车轮碾过神都郊外的泥壤，发出细碎的响声，车夫有节奏地以马鞭驱策着拉车的两匹老马，偶尔打两声哨，车头上插着一簇火把，在沉沉夜色中逐渐熹微，能驱散的黑暗也随着火光的黯淡而重新汇聚了上来。
车夫回头，看向紧闭的车厢内，问道：“老爷，如今距离神都也已经四十里地了，再往前都是荒地野林，实在不适合夜里头赶路。”
车厢侧边的小窗被推开一条缝隙，很快关上了，车内被称作“老爷”的人沉吟了片刻，说道：“再往南十里有个庙宇，去那儿暂避。”
车夫点了点头，“喝”了一声加快了速度。
裴襄苏醒之时，只觉得喉头腥甜，骨头都跟散架了似的，整个人摇摇晃晃，不知身在何方。
周围一片黑沉，只有些许光线透进，仿佛是在车里。
“湘湘，你醒了？”
听见是熟悉的声音，她抬手想要揉眼睛，却只看见了两个被裹得厚厚的猪蹄。
“别动了。”俪姬心疼地将她的手掌塞了回去，随后从车中探出头来，对着车外的人道：“郎君醒了，来搭把手。”
一个青衫的中年人躬身进来，和俪姬一起，将裴襄连拉带拽地拖下了车。
裴襄身上的伤口都已经大致地处理过了，因此能勉力站稳，她抬头打量了一下面前这座破庙，俪姬道：“今夜先在这儿休息吧。”
青衫男人点了点头，说：“将你们送到这儿，我也该回去了，明日大理寺那里还有得忙。”
俪姬说：“麻烦你了。现在折返回去应该能正好赶得上洛阳开城门，大理寺那里的后续还得靠你盯着，你一切多加小心。”
青衫男人说：“裴大理曾经与我有恩，此等小事是我应该做的。我一个小小书吏，上头那些人也不会多看我一眼，你放心。”
俪姬点了点头，将裴襄的一条胳膊夹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搀着她往庙内走去。
裴襄浑浑噩噩的，直到俪姬在庙里打好了铺盖，她才回过神来：“我怎么在这里？”
俪姬看着她，满脸的心疼，坐到她的身边，抬手抚了抚她垂落的发丝：“傻孩子，何苦吃那个杏子呢？”
裴襄没法摸自己的脸，只能低头去看自己露在外头的手腕，上头虽然青紫交错，但粗细是正常的，看来水肿已经消退了。她又想去扒拉胸口的獬豸，但是手跟馒头一样，根本扯不开衣领。
俪姬叹息：“若不是那位娘娘给你喂了药，只怕你如今已经在阎王殿里。不过也多亏她，你身上肿着，倒也方便我们把你带出来。”
裴襄一怔：“娘娘，什么娘娘？”
她同宫里的哪个娘娘有交情？
俪姬将李团团找来的事情同她说了：“是个年轻的，长得很漂亮的小娘子，一开始不愿透露身份，我找了人跟过去，见她进了宫，接她的人是内廷司掖庭的女官。我想她既然自称是你的友人，你应该清楚她的位份，所以没再找人深问。”
裴襄如坠冰窟：“她成了……娘娘？”
是了，若不是得到了圣人的首肯，光求李厚佺，李团团怎么可能到大理狱这里来？裴襄也明白，以李团团的美貌，只要进了宫在圣人面前露了脸，必定会被选中。她与杨樗的婚约本来就只是口头上的，何况杨家人掌天下这么多年，君占臣妻的事情屡见不鲜。
可她还是忍不住眼底一酸，太初宫的墙那么高，她可再没本事翻进去把李团团接出来了。
裴襄又急急地问：“那……其他人呢？”
她逃出来了，国子监的众人、杨重承还有那些被关在诏狱里的官员又怎样了？
俪姬对这些事情了解不多，只在路上听青衫男人提过一两句，便说：“李厚佺已经伏法了，那些蒙冤的学子们也都讨回了公道。这些事情，有的是人替你解决，如今你该好好休息。既然离开了神都，便别总想着那些有的没的！”
裴襄垂了垂眼。
俪姬手里的烛台跳了两下，她扶着裴襄让她躺下了，给她掖了掖被角，声音里止不住地心酸：“当初夫人便同我说了，神都的一滩浑水，谁进去了都没法自己个儿囫囵着出来，可你心实，偏要蹚着试试。如今撞了南墙，可后悔？”
裴襄偏过脸去。
后悔么？她说不清。
原本来神都，她就是想踏一踏父辈的车辙，做个大理寺卿，存真知，卫真理，怀揣着一颗赤子之心，才会进入国子监求学。
可仅仅只是有句“存真知，卫真理”就够了么？
俪姬道：“你阿耶当年也算是年少有为，未及而立便成了大理寺的一把手，可还是急流勇退回到河东，你可曾想过是为何么？”
裴襄把脑袋缩进了被子里。
她不是没想过，此前也很好奇，可裴照不说，她也始终参不透。
但现在她确实懂了。
大理寺卿看着风光，却也不过是九寺之一，巍巍皇权之下，一个小小的蝼蚁。甚至于……就算是混到了李厚佺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的相位，也不过是奴才罢了。
蝼蚁能争取的公平，是什么公平？
她想起自己教杨樗，用“神佺”之石来攻讦李厚佺，本质上，和李厚佺用“神佑”之石给自己铺路，没有区别，都是媚上而已。
可是，那些在国子监对酒当歌的日日夜夜，那些与挚友相邀遨游神都的痛快恣意，也都是真的。
她埋在被子中声音发闷：“好了，我好累啊阿俪。”
俪姬摇了摇头，熄了灯。
*
收到来自神都的第一封信的时候，裴湘已经在浙东住了一阵子了。
她身上的伤动了筋骨，江南的气候适合养病，她便也打算继续在这儿住下去。这事儿她没告诉神都里的人，且她明面上已经死在的大理狱，是个因为爆炸，连个尸骨都没存下的人，杨樗只能暗地里打听她的行踪，费了不少功夫。
他说，大理狱的爆炸推给了黄门北寺，本来林哥奴和陆君孟倒台，黄门北寺扯出来的烂事一桩接着一桩，也是虱子多了不怕咬了。
李厚佺判了斩刑，秋后行刑，徐淑妃到底是宫嫔，只赐了幽闭，但她知道大势已去，在一个雨夜里悬梁了。
李嶷虽然检举有功，多少也受到了牵连，他自请去了朔北。杨樗如今进了东宫，手头没人可用，他想着，过段时间还是得让李嶷回来。
信里，没提李团团。
裴湘提笔想要问，一个墨点落在了纸上，顿了半晌。
算了，她现在写字，跟狗爬一样。
越半年，杨樗的第二封信来了。
入了冬，圣人身子不大好了，便让杨樗开始正式监国，准备自己搬到西京去住，顺便把“神佑”的年号给改了。
但那块石头，多半还是要跟着走。
裴湘明白，就算他们都知道，那块石头是李厚佺用酸蚀刻出的假货，可这种事又岂能召告天下？不动声色地改年号，已经是圣人能做的最大的让步了。
信里，还是没提李团团。
第三封信的时间隔得有点久了，都已经是三年后的事情了。圣人崩，杨樗继位，权力过度得还算平稳。裴湘盘算着杨樗是该来封信了。
果然，那天一开院门，她便看见了熟悉的身形。
来人穿着简朴，可光个头，在身材普遍偏矮的浙东山村里，像是穿云塔一样，鹤立鸡群。
当时裴湘身边围着一群总角的小姑娘，叽叽喳喳的像是为了群黄鹂，见到来人，个个儿都露出了好奇的表情。裴湘拨开她们走上前去，对着来人粲然一笑：“没想到这次来送信的人是你。”
看见着女装，盘着妇人发髻的裴湘，李嶷满目的震惊，来之前他从不知道裴襄还活着，甚至不知道裴襄……原来是个女子。
他只当替杨樗给一个隐居浙东的大儒送信，杨樗嘱咐过，这大儒名下有家书院，名不见经传，但他很重视。李嶷跋涉了许久，一路打听，才在浙东连绵群山之间找到这座黄杨村，又问了好几个田坎间的农人，走了不少岔路才摸到这儿来。
可看建筑外观，怎么也看不出是个很有前途的书院。他本是满腹狐疑，以为找错了地方，可看到裴湘的那一瞬间，他懂了。
他将信递给裴湘，裴湘也不避嫌，当着他的面拆了开来。
信里杨樗说，国丧过后，他着手官制改革，准备开放女科举了。他问裴襄要不要回神都来，以她才学，以女子身份中状元也不无可能。
他还说，他和李团团都很想她。
裴湘知道，既然杨樗派了李嶷来，肯定是想要个回信。
她将信折好，对李嶷说：“我不回去了。替我问团团好。”
又说：“我这儿是个女学，你是男子，我就不请你进来喝茶了。”
说完，摆了摆手，几个女童立刻当着李嶷的面把院门给关了，没有给李嶷留下一句话的空间。
李嶷听着院中有少女清脆的问话：“裴夫子，又是来找你提亲的人？倒是比之前那些俊俏一些。”
裴湘笑着答：“怎么，你想把我嫁出去？”
少女道：“才不是呢！我是怕您嫁出去！嫁出去了，把你金屋娇藏，您还怎么来给我们授课？还不如找个赘婿！”
又一个女童脆生生地说：“赘婿就一定好么？隔壁村老李家就是赘婿，照样管着她家娘子！李家姐姐想来咱们书院上课，她那个赘婿老爹还不让呢。”
“可不！”
乡下土墙的隔音很差，李嶷就这么站在外头静默地听着，良久，他终于迈开了步子。
离开神都前，杨樗吩咐说，那大儒请得出来，最好，请不出来也别勉强。
“那都是她的选择。”
李嶷自嘲地笑了出声。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第70章 天权之十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