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均旧闻》临叶沉沙

67、天权之七

　　第七章

　　待到徐宣与赶到大理寺时，看见的便是停尸房中被一卷白布蒙住了的裴襄的遗体。

　　他不敢相信地走上前去，缓缓掀开白布的一角，那张曾经俊美无俦的面容如今变得极其可怖扭曲，根本辨别不出身份，唯有身上肿胀伤口，昭示着她曾经所受的非人折磨。

　　“他们用了何种手段，竟然将人残害至此！”

　　徐宣一阵目眩，身后青衫书吏立刻将他扶住，才让他堪堪站稳。

　　大理寺众人早已刷新了对黄门北寺那群酷吏的残忍的认知，各个都是义愤填膺。青衫书吏说道：“请大人务必为这位郎君讨回公道！”

　　徐宣握紧了拳头。

　　他白日里的一时软弱，竟然害得裴襄失去了性命！早知道如此，当初拼着一条命，也该在德阳殿里冒死谏言！他不该寄希望于李厚佺能残存一丝一毫的人性！

　　如今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他点了点头，吩咐道：“取纸笔来！”

　　如今李厚佺已经被金吾卫押解回宫，此时再不对他行落井下石之事，委实对不起他徐宣身上大理寺卿的一身官袍！

　　青衫书吏立刻为他在后堂清理出一张桌案来，几个书吏递笔的递笔，研墨的研墨，不过半刻就攒出了洋洋洒洒的千言书来。

　　徐宣正了正衣冠：“本官亲自入宫觐见！”

　　*

　　杨重承被几个门生搀扶回到府中，只见刘仲举夫人的尸首依然仰面躺倒在庭院里，脑下红白之物已然干涸。几只绿头苍蝇正绕着她嗡嗡地转。

　　他顾不得才从诏狱出来的虚弱之身，挣脱几个门生的手臂，一下子跌倒在了地上，伏在刘夫人的尸首旁边，终于失声痛哭出来。

　　“这可是太师的夫人！”

　　身旁几个门生早已经是眼眶通红。

　　若非李厚佺那个贼人，刘夫人哪里会遭到此等飞来横祸！而他们几个人一下午都被关押在狱中失去自由，竟然让刘夫人在这儿无人问津，足足半晌。

　　一个门生脱下他身上的外袍替刘夫人盖上了面孔，跪倒在杨重承的身旁：“请杨老为刘夫人做主！”

　　听得此言，一旁众人也吩咐跪了下来，异口同声：“请杨老为刘夫人做主！”

　　“李厚佺已经被押解入宫，此刻若不能将他一击杀死，难道还要纵容他将来找到喘息之机么？”

　　“吴兄说得不错！李狗不死，某的这身官袍不穿也罢！”

　　杨重承抱起刘夫人的尸首，举起袖子抹了抹眼泪，随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转过身来对着众人道：“今日你我皆已经看见，李厚佺此人阴险毒辣，实乃帝国毒瘤！如今已经到了不得不除的地步了！老夫牵头，上疏进言，今夜便会送入宫中。诸位，今日尔等因为在老夫的府上与老夫议事，已经获过一次罪，遭受了一次折辱，那么如今你们可还敢再与老夫同道？就算被冠以党人之名，也在所不惜？”

　　“学生愿意！”一位官员不假思索道，“李厚佺不是担心我们仕林结党么？咱们就结给他看看，叫他瞧瞧读书人的怒火！”

　　“学生也愿意！”另一位官员亦说，“我倒要悄悄，昭昭天日，朗朗乾坤，仅凭李厚佺一张嘴，就能颠倒黑白？他纵然蒙蔽得了圣人视听，难道还能蒙蔽得了天道？”

　　“是啊！”

　　群情立刻激愤了起来。

　　杨重承站了起来，吩咐了稳妥人将刘夫人的遗体好好收敛，随后庄严道：“随老夫，正衣冠，入宫觐见！”

　　*

　　十六卫羽林卫所中，卢放大马金刀坐在案前，抬眼瞧了瞧外头的天色。

　　日暮西垂，太阳的光辉渐渐湮没在神都灰墙之下，宫城甬道两侧，廷燎次第燃起，打出了幽暗的光源。

　　他起身走到门前，门口两名负责看管他的威卫将长戟一横。

　　“圣人虽然允许您见客，却也吩咐过不许您离开卫所半步。”

　　卢放看了他一眼，长叹了一声。

　　威卫不明就里，互相狐疑对视了一眼。

　　就在这时候，一队金吾卫执火炬徐步前来，走到威卫身前，拿出了手中的令牌：“圣人吩咐，卢将军的禁锢解除。尔等自行回卫所。”

　　东边的天际，苍龙七宿之一的房日兔宿，一颗惨白的星子以冲撞之势犯入其中。

　　卢放理了理身上的革带，紧了紧手腕上的缠臂，在几个卫兵的注视之下，踏出了卫所的门槛。

　　“李厚佺，纵然你机关算尽，也需记得，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

　　再次回到德阳殿，李厚佺的心中，恐惧、愤恨、不解，百感交集。

　　纵然如此，他依然冷静告诉自己，结局未定之前，他尚有翻身的余地。

　　他问李嶷：“你可知你的妹妹现在何处？”

　　这句话不提便罢，说出来，立刻触及了李嶷的逆鳞：“天下竟然有你这样的父亲！”

　　李厚佺心道，他这个儿子与他素有隔阂，从小到大都不亲热，但女儿是他捧在手心里养大的，也算是张底牌。

　　李嶷见他的表情，立刻看穿了他心中所想，只觉得从胃底涌上来一阵不适，他强压住这阵恶心，冷冷道：“进去吧，李相。”

　　李厚佺被他用力一推，差点一个趔趄，他回头恶狠狠瞪了李嶷一眼，李嶷面无表情上前，提溜起他来。

　　尚算高大的李厚佺在儿子李嶷的手中，竟有些佝偻了起来。

　　德阳殿大门被推开，圣人端坐正中间的御座，左手边坐着道袍素发的隆昌公主，右手边站着锦衣玉带的齐王杨樗。

　　堂下，徐淑妃发髻凌乱跪在一侧，神色凄楚，眼神已然有些涣散。

　　李厚佺迅速判断了一下局势，走到堂中端正跪下：“微臣李厚佺，拜见圣人。”

　　圣人本欲开口，却被隆昌公主打断。

　　她深知李厚佺的口舌，比起舌灿莲花的徐淑妃来不遑多让。她自然不会留给李厚佺开口的机会，直接命人将那块神佑之石抬上前来，当着李厚佺的面掀开了盖在上头的红布。

　　李厚佺立刻便认出了那块石头，且在看清楚石头上的字迹之后，立刻变了脸色，膝行两步上前高声道：“圣人明鉴！这并不是此前泰山上的那块——”

　　“哦，李相为何这么说？”隆昌公主问道。

　　李厚佺看都不看她一眼，只盯着圣人，辩解道：“那块石头上分明是‘神佑’二字，怎会是什么‘神佺’？必然是有人篡改于上，构陷微臣！”

　　“篡改？”隆昌公主道，“这块石头本就是造物钟灵，鬼斧神工，谁又能篡改得了？”

　　神佑之石的来历，李厚佺比谁都清楚，当然明白它不是什么“造物钟灵，鬼斧神工”，更是可以随意篡改。

　　他刻意回避了隆昌公主的问题，只是不住辩白：“篡改之人亵渎神赐之物，以此蓄意构陷微臣，请圣人明鉴。”

　　可圣人对他的话，只是微微蹙眉，眸色一片晦暗不明。

　　“希望你是真的尊敬鬼神。”隆昌公主站起了身。

　　她步下台阶，缓步走到李厚佺的面前。比起锦衣华服的李厚佺来，她一身道袍，更像是方外之人，说出来有关鬼神之言，也带着令人不容置疑的信服。

　　她当着李厚佺的面，指向了那座石块：“此物若真是神佑之兆，为何在圣人得了它之后，反而江州水患，又兼之天狗食日，之后，更有太白犯房的天象？一桩桩一件件，圣人真的觉得你受到了此物的庇佑么？”

　　听到“太白犯房”四个字，圣人微微倾身。隆昌公主接着说：“我看，自从得了这块石头，李厚佺便扶摇直上，从小小舍人一路登阁拜相，‘神佑’二字，不如说是‘神佺’二字更为贴切！”

　　“江州水患，十万灾民饿死，是上天降下的灾祸，可在这场天灾之中，李厚佺中饱私囊了不说，还铲除了他的一大政敌。如此天灾，竟然也能成为他的青云梯，难道还不是这块‘神佺’之石的功劳？”

　　隆昌公主咄咄逼人，李厚佺忍无可忍，终于出声：“圣人，微臣何曾利用江州水患铲除异己、中饱私囊？”

　　隆昌公主等的就是这句话。

　　她看了一眼站在殿门口，沉默的李嶷。

　　李嶷深吸了一口气，走上了前来，从怀中，掏出了一叠书信。

　　在见到那叠书信的瞬间，李厚佺脸色突变，他支起身子对着李嶷破口大骂：“孽障，你可知，以子告父是大逆，当处以绞刑！”

　　李嶷丝毫不为所动，他将书信悉数奉上，朗声道：“此乃家父与扶南商人阮氏通信之证据。此前，卑职受命调查国中屡禁不止的‘醉骨香’一案，屡屡碰壁，直到今日才发现，原来问题出在家父身上！这些书信，被家父藏匿于先母灵前，具是他亲笔所书，请圣人御览！”

　　隆昌公主从他手中接过书信，递给了圣人。

　　李厚佺极其谨慎，平素并不会留下这样明显的证据，只是同阮氏之间的勾当不啻于与虎谋皮，因此他未雨绸缪，到底还是留下了一字半句藏在亡妻灵前案几之下，以备将来可以要挟阮氏。

　　没想到却被自己的儿子翻了出来，成了刺向自己的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