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均旧闻》临叶沉沙

51、天璇之一

　　【天璇·东风桃李】

　　「袖手旁观也是罪，推波助澜也是罪。

　　当我把手伸进神都这一片风云之中时。

　　我已经和我最厌恶的那个人没有分别。」

　　——李嶷

　　第一章

　　昏斜光线从大理狱狭小天窗中倾泻，落在裴襄灰扑扑的衣角上。

　　身在囹圄，裴襄消息闭塞，只能看着那一小方光斑随着时间缓缓移动，力劝自己要平心静气。

　　毕竟她得相信杨樗他们。

　　可是不知道为何，她的内心忽然如战鼓擂起，毫无缘由地焦躁起来。

　　一股不详预感骤然升起。

　　果然片刻之后，她听见大理狱外头换岗的声音。此刻日光横斜显然未到午时，并不是换岗的时间，大理狱中算得上要犯的也就她裴襄一个。

　　但外头似乎来了很多人。

　　沉重的大门被推开，借着扬起的灰尘，裴襄发现来者一行人身着内侍服侍，并非是大理寺官吏，更不是早先离开的徐宣。

　　她往牢房角落里侧了侧身，警惕地看着那些内监流水一般换走了原本守卫在此的狱卒。

　　大理狱并非诏狱，怎会由内监来把守？

　　唯一的解释是，此地已经被黄门北寺控制了。

　　她心头陡然一紧，这么说来，徐宣等人或许已经……

　　正如裴襄所想，此刻诏狱之中，十几个官员被押解在此，分开关押。

　　徐宣被推入昏暗囚室。

　　负责审问他的内监面色油白，两条细长眼睛往眉梢吊起，斜睇着他，阴阳怪气：“徐大理这辈子想来审问了不少凡人，被人这么审问可是头一遭？”

　　几个时辰前，徐宣还在这儿给国子监生录口供，如今风水轮流转了不是？

　　他冷冷一笑，并未回答，转身抖了抖袍服，择了处干净的位置坐下。

　　那内监乃是林哥奴手下之人，早已经得了李厚佺的授意，徐宣该招供些什么，不该招供些什么，他心里门儿清。

　　他微微挑眉看向徐宣：“听闻大理寺十八般刑罚之下，再嘴硬的犯人也不敢不说真话，也不知道咱家这诏狱的手段和大理寺的手段相比如何？今日徐大理可以好好比较比较了。”

　　徐宣哪里听不出他话中轻蔑，他转过脸，语气凛然：“大理寺明镜高悬，以法为纲，与黄门北寺大不相同，只怕是没得比。”

　　内监听了“明镜高悬”四个字，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尖利地笑了起来，片刻，他敛下了笑意，回头看了看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内监，吊着嗓子，捏着兰花指，指了指徐宣：“看来徐大理还是瞧不上咱们，你俩可得拿出咱家的看家本事来，好好伺候伺候徐大理！”

　　徐宣抬眼望向他们，来的路上他便已经做好了准备，但心中仍然不免唏嘘。

　　想他徐宣审了一辈子的案，竟然也有被送进诏狱待审的那一天。

　　徐宣这厢尚未动手，隔壁忽然传来了魏肃中气十足的响声：“尔等阉人，在本官面前，竟也敢直接逼供？”

　　魏肃在京兆尹的位置上坐了十年，乃是神都地方的父母官，审理过的案件少说也上千件了，何种手段不曾见过？是以那些内监刚刚摆开了架势，他便清楚接下来将要面对的流程。

　　自己当年在张金国一案上得罪了这群阉人，如今落到他们手里，难免吃些苦头。可是他没想到这群阉人竟然敢如此的明目张胆。

　　内监尖利且嘲讽的声音传来：“哟，小的们这是在关公爷面前耍大刀了不是？魏大人既然清楚，何不干脆点儿在这供状上签下字来，免得受那些皮肉之苦，多不体面呢！”

　　“签什么？要本官指认杨老谋乱？呸！”

　　魏肃毫不客气，直接一口浓痰喷在那内监的脸上。

　　那内监受了他唾面之辱，脸色登时一变，扯了扯嘴角，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魏大人真是好大的官威啊！只是你们结党作乱，以谋私利，还真当自己是那百姓的父母官？”

　　“本官从来刚正，何惧你们污蔑！如今你们所为，待本官面圣之后必将一五一十呈报！”

　　魏肃囚室就和徐宣一墙之隔，内监毫不掩饰的冷笑隔墙而来，徐宣面前那内侍便也露出了一脸的讥诮表情，黄鼠狼似的贼眼往徐宣的面上瞟来瞟去。

　　徐宣哪里读不动他眸光中的深意？

　　他爽快伸出手：“想必供状你们都已经编造完了，不若直接拿来让本官看看。”

　　见他似乎比魏肃更懂些变通，这边的内监面色稍云开雨霁，从袖中取出供状来，递给徐宣：“这方面，徐大理是专家，您不妨一看。”

　　徐宣展开来，一目十行看下后，立刻拊掌大笑起来。

　　“好一个结党营私，依照李大人的意思，满朝清流，皆是党人。”

　　他手执供状，举到面前，当着那内监的面缓缓地撕成了两半：“黄门北寺，原来就这水平？凭你林哥奴、李厚佺，也敢来要我的伪供！”

　　常年供职大理寺，徐宣早已经练就了不怒自威的本事，他将碎纸拍在地上，雄浑的声音通过诏狱的石壁层层回荡，那气势之恢弘，听着，仿佛是他在审问内监。

　　隔壁魏肃的声音也与他应和起来：“素闻黄门北寺在伪造供词、罗织罪名这一项上精通，没想到却也只是这种水准！”

　　徐宣眼前内监的面色立刻变得青白不定，片刻，囚室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个修长身影缓慢踱步进来，幽幽看向徐宣。

　　正是包扎完伤口的李厚佺。

　　徐宣随意地拱了拱手，倒还对他维持了两分的体面。

　　李厚佺眸底阴鸷不散，半张脸隐没入阴影，居高临下望着徐宣，以图用自己的身形营造出压迫感来。然而这不过是大理寺常规的审讯手段了，徐宣工于此道，并不以为意。

　　“李大人既已经手握圣旨，何必着急？”徐宣率先开口。

　　隔墙的魏肃闻言，扬声附和：“只怕是圣心难测，如今虽然手握圣旨，难保两个时辰之后，坐在这囚室里的不是李大人了。徐兄，今日的局势瞬息万变，你不就是个例？”

　　徐宣疏狂大笑：“可不是！李大人，或许，比起我的口供，你会对我此刻的心境更感兴趣的——两个时辰之前，本官也手持圣旨，在这儿审问旁人呢。哦对了，贵公子当时似乎也是在这儿，亲笔写了份口供。”

　　他嘲讽看向李厚佺，盯着他双眼颇有些自得地问：“贵公子文采斐然，那份口供，下官过目难忘。李大人可否有兴趣听一听？”

　　李厚佺藏在背后的手掌微微颤抖。

　　论起诱供来，徐宣和魏肃常年浸淫囚室，自然是各种好手，李厚佺自认在这方面，他无法与二人争得口舌之利。

　　他转头看向内侍，压低声音吩咐：“把二人关远点儿。”

　　随后转身对着徐宣道：“诏狱不比大理寺，纵然是皇亲国戚、紫衣大员，进了这儿，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自有定数。本官也不是你徐大人。本官既然让你进来了，自不会再给你出去开口的机会。犬子那份口供，圣人既然没有兴趣御览，那便是废纸一张，毫无作用。”

　　“哦对，忘了告诉你了徐大人。你既然入了诏狱，大理寺那里，便也只得是黄门北寺替您照料了。此前那个胆大包天的国子监生——本官会替你好好关照的。”

　　闻听裴襄之事，徐宣眼里骤然一冷。

　　片刻，他沉声回答：“李大人既然已经断尾求生，在此背水一战了，可要好好部署清楚。”

　　李厚佺勾了勾唇：“不劳你费心了。”

　　言毕，他甩了甩袖子，转身离去。

　　人虽然走了，囚室之内剑拔弩张的气势却分毫未减。徐宣看向留在囚室内的内侍，颇为不屑道：“国朝有哪些酷刑，本官自认比你们更清楚。”

　　那内侍点了点头：“那徐大人可莫要责怪小的们在您面前班门弄斧了。”

　　锁链扯动的声响隔着囚室砖墙传出，站在外头的李厚佺的面上却并无快意。

　　林哥奴有些担忧地望向囚室，踟蹰片刻才说：“李相，常言道刑不上大夫……”

　　李厚佺往外走了两步，不欲他有只言片语落入囚室内徐宣魏肃二人的耳朵。

　　“事已至此，唯有此途。”

　　林哥奴亦是压低了声音：“此二人骨头硬的很。”

　　“正因如此，拿下他们两个，才能坐实杨重承蛊惑官员之罪。刘仲举那老匹夫的死，才能干干净净地推到杨重承的头上，否则……”

　　徐宣方才有句话说的不错，李厚佺此刻已经到了断尾求生、背水一战的地步。一步半步都偏差不得。

　　“咱家是怕，若是他们也学得刘仲举一般……到时候杨重承那个老匹夫的罪无法落实，反倒让李相您再加一条残害朝廷命官的罪状……”

　　李厚佺心中一紧。

　　实际上，他此刻亦是左右为难。

　　只要徐宣和魏肃两人乖乖配合，把刘仲举的死全都怪罪到杨重承的头上，那他李厚佺便可把逼死太师之罪撇得干干净净，圣人面前无可指摘。

　　可若是这两人抵死不从，李厚佺非但不能把刘仲举的死嫁接到杨重承身上，自己更是要罪加一等。那此前的谋划，可都功亏一篑了。

　　圣人要一个人来承担太师之死的罪责，堵住天下悠悠之口，难道圣人会管那个人是李厚佺还是杨重承么？

　　侍奉圣人这么些年，李厚佺扪心自问。

　　他们的好皇帝啊，当然不会管了！

　　思忖了良久，那厢囚室内，魏肃和徐宣两个牙尖嘴利的堂官，如今却像是两个锯了嘴的葫芦似的。李厚佺终于恶狠狠磨了磨后槽牙，出声道：“先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