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均旧闻》临叶沉沙

48、天玑之八

　　第八章

　　那商人姓阮，是云州最大的粮商。但阮氏，也是扶南最大的姓氏。

　　扶南与云州接壤，与云州一样受澜沧江哺育，土地肥沃。但与中原隔着千重山脉，运输艰难。

　　阮大官人便是借此来到洛阳，想和工部商议陆运之事。

　　这些，都是李嶷查到的明面上的信息。

　　其实追了“醉骨香”那么长时间，李嶷与那伙西域商团打了不少交道了。

　　“醉骨香”如此可怕，西域各国对其也避如蛇蝎，因此它虽然原产于鄯善，如今这几年，最大的产地，却转移到了南方蛮族之地。

　　如今最大的产地就在扶南。

　　李嶷在追查“醉骨香”的途中，不是没怀疑过李厚佺。

　　只是“醉骨香”与女子和房事挂钩，李厚佺却是个禁欲的人。元妻死后，他不曾纳过一个姬妾。知道他这一秉性，纵使有人给他行贿，也不会送女人。

　　所以李嶷想，李厚佺不至于卷入到这潭浑水中去。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李厚佺自己不用，不妨碍他参与买卖。

　　更何况他狡诈谨慎，越是了解“醉骨香”，越是不会叫人拿捏住他。

　　那未曾点燃的香炉如同一条细细的钢索，李厚佺在上头肆意胡旋。

　　差点忘了，李厚佺素来喜欢这种刺激。

　　李嶷同队的部下见他面色惨白，上前关怀了一下：“中郎，怎么了？”

　　与他亲近的金吾卫大都知道他和李厚佺的关系紧张。

　　李嶷摆了摆手，只是说：“巡防要紧。”

　　这段日子风声紧，坊间很是平静，一晚上巡防下来，只抓了几个犯夜的小贼。

　　回金吾卫所交班时，李嶷听见底下人私语：“上回抓到的那个私贩，死在大理狱里了！”

　　“啊？徐大理不是严防死守……”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徐大理用了那么多法子，那人的嘴就快松了，却这么死了！”

　　“唉，为了抓他，咱们还折了两个弟兄！”

　　李嶷心下一紧，便走了过去，可是几人见到他来，顿时止住了话头，向他行礼。

　　李嶷蹙眉询问：“你们说的是月前在永泰坊抓到的那个贩子？”

　　几人互相看了看，才点头。

　　李嶷不曾亲自参与那次抓捕，却也看过邸报，那人手里有黑火，因此折了两个金吾卫。

　　如今两位金吾的尸骨未寒，赈恤金都没走完流程，嫌犯便死了？

　　他不由抽了一口凉气。

　　几个金吾卫的神色却很微妙，他们不与李嶷多言，行了一礼就退下了。

　　李嶷于人际关系上不算敏锐，却也察觉出来，他们似乎在防范着他。

　　任左金吾中郎多年，金吾卫都知道他的性子，又有什么好防范的？

　　唯一的解释便是，大家都知道了，此案和李厚佺脱不了干系。

　　所以，才防着他这个李家子。

　　李嶷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

　　他回府换下甲胄，巡夜后他往往会睡一上午补眠，今日却无论如何也合不上眼。

　　他想出门去国子监找一找诗社的朋友，但思及裴襄那张意气风发的脸孔，他只感觉羞愧。

　　她可是立志要做大理寺卿的人啊！

　　李嶷翻身起来，用冷水洗了一把脸，披上了外裳去了李厚佺的院子。

　　见到他来，李厚佺并不意外，只是略略抬眼，放下了手中的茶盏，问道：“鲜少见你这个孽障亲自来找老夫。”

　　李嶷开门见山：“那姓阮的究竟何人？”

　　李厚佺笑：“你不是去查了么？”

　　他的笑容阴冷，并不像是父亲对儿子，更像是猎手对不知死活的猎物。

　　李嶷知道，他拿到手里的资料，都是李厚佺让他看的。

　　李厚佺不让他看的，他无论如何也查不到。

　　李嶷攥紧了拳头：“大理寺也是你？”

　　李厚佺：“你有何证据？更何况，子告父，是为大逆，当绞。”

　　他说得云淡风轻。

　　“为父不曾短缺你吃穿用度，更让你年纪轻轻便当了金吾中郎，受万人追捧。李嶷，若不是为父的手段，能有你今日的衣食无忧？”

　　“若非为父着数十年来宵衣旰食、殚精竭虑，你如今不过是个地痞流氓之子。看见门口那牵马的童仆了没？若不是为父，你便是那样的人！”

　　李嶷望向李厚佺那双和他极其相似的眼睛。

　　他没有说话，因为他清楚李厚佺说的都是事实。

　　见他哑口无言，李厚佺拊掌大笑起来：“我的儿啊！莫要和那些国子监的书生厮混了！小心那些狂妄又迂腐的书生带坏了你。”

　　“那些监生，满嘴的仁义道德，说到头来，都是些嘴皮子上的工夫。他们没少在你的面前编排老夫吧？老夫在朝堂上，听过更难听的！”

　　“但他们说那么多，为的是什么？不过是妒忌老夫独得圣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罢了！”

　　“他们追捧的那几个士人，真如圣人一样光洁无暇？”

　　“我的儿，你不小了。为父如你这般大时，早已成婚有了你。你这个年纪，可不是嚷嚷着‘生民立命’的时候了。”

　　李嶷知道自己的父亲牙尖嘴利。很可惜他不曾继承这一点，被李厚佺说了个哑口无言。

　　他的喉结滚了滚，只吐出一句：“儿子告辞。”

　　李厚佺点点头，在李嶷迈出门槛之时，忽然出声：“今日国子监休沐，你不妨看看你那几个圣贤知己在做什么？”

　　李嶷心头一跳。他没有错过李厚佺勾起的嘴角。

　　那一日国子监确实休沐。

　　李嶷飞奔至国子监，便被门房告知，昨夜诗社集体出门，彻夜未归。

　　这对那群放浪形骸的诗社成员来说，家常便饭了。

　　可是这个时间，“稷下学宫”已经收摊，他不知道裴襄他们还会去哪里。

　　他心如擂鼓，如坠冰窟，强压镇定思忖了许久，终于回忆起一个地点，永泰坊的翠微楼。

　　*

　　李嶷在诗社众人的眼中是刚直二字的代言人。他们去永泰坊从来不敢让李嶷知道，因此李嶷从未参加过他们在翠微楼的活动。

　　彼时诗社众人已经和翠微楼的胡姬们很熟悉了。翠微楼有乐有舞，十分适合吟诗作对，故而三不五时，几人便会前来——就连李团团也背着李嶷来过几次。

　　对此李嶷并非一无所知。

　　因为凡事总有蛛丝马迹可循。

　　永泰坊的上午很是冷清。李嶷巡卫神都多年，对坊间地形极其熟稔，他飞跨上白马，直奔翠微楼。

　　翠微楼大门紧闭，浓烈香气从门内逸散而出，熏得李嶷脑瓜子嗡嗡响。

　　他想起裴襄曾说过，她在翠微楼认识一个花娘，对“醉骨香”有些了解。

　　他心中惊惧，上前砸门。

　　龟奴被他惊醒，打着哈欠前来开门，十分不耐：“什么人？不知道翠微楼非请不得入么？”

　　李嶷满脸霜寒煞气，他比那人高马大的龟奴还要高出半头，拿出腰间金吾卫的鱼符，沉声道：“可有国子监生员在此？”

　　他虽未着甲，但周身的气度还是让龟奴浑身一凛。龟奴慌忙开门，满脸的堆笑：“这……那几位郎君是我家的座上宾，昨夜作诗晚了，才歇下。大人是有何急事？可否容小人通禀？”

　　李嶷只觉得楼中那香味如同瘴气一般往他的鼻腔里钻，他有些目眩，抬手掩住口鼻，冷冷道：“不必，引我过去。”

　　龟奴一脸的菜色：“可是……”楼中的爷们睡觉，大都是有姑娘作陪的……

　　国子监那几个虽然素着，可为首者裴郎，是俪姬的帐中客。

　　正在这时，楼上俪姬的房间里传出一阵银铃般的娇笑，裴襄那因熬夜而略微沙哑，又带着点闷闷鼻音的声音传来：“阿俪，你饶了我吧！我困了！”

　　每次裴郎来，都要和俪姬胡闹好一会儿，光听声音都能想象得出屋内战况激烈。龟奴早就习惯了。

　　但此刻一旁站着的那位金吾卫中郎浑身像是裹了层霜雪，一脸阴沉地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那来捉奸的泼辣大妇都没他杀气腾腾。

　　还不待龟奴反应，李嶷提步上楼。他腿长，一步跨三级台阶，很快循声立在了俪姬门前。

　　屋内裴襄的声音已经带着点虚弱的哀求：“别……求你了，我错了！”

　　俪姬的笑声娇软，却透着让人无法抗拒的诱惑：“乖，湘湘，许久没来，姐姐也想你了。”

　　李嶷本该面红耳赤的，可一股寒意裹挟着他，让他一把撞开了俪姬的房门：“裴襄！”

　　“啊！”裴襄尖叫一声，哧溜一声钻进了被窝。

　　俪姬衣衫不整，□□半露，可是在抬眼看向李嶷的一瞬间，眸底的杀意不容错认！

　　李嶷下意识握住腰间佩剑，暖红软帐内，剑拔弩张。

　　半晌，裴襄颤巍巍从被窝里探出半个毛茸茸的脑袋。俪姬母鸡护崽子似的将她护在身后，冷冷看向李嶷：“你是何人？”

　　李嶷看着她，又看看案几上袅袅燃烧的香炉，再看看裴襄。

　　裴襄眯了眯眼，瞧清楚了是李嶷，松了口气，扯开被子。比起俪姬，她算得上衣着整齐。

　　李嶷这才略微放心，但很快他一个箭步上前越过俪姬，掀开了案上香炉的盖子。

　　黄铜的香炉盖子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俪姬提了提肩头的披帛，袅袅婷婷走过去看向李嶷：“你便是裴郎的那个金吾卫朋友？”语气轻松，可是幽蓝的双眸中，暗藏杀机。

　　李嶷依然冷着脸看向她，房中的香气让他非常不适，而方才李厚佺的话语更让他不寒而栗。

　　但裴襄显然不解他闯进来的用意，颇有些气恼：“你来做什么？”

　　李嶷的剑尖指了指香炉：“看看里头有没有什么违禁品。”

　　俪姬气笑了：“你当我翠微楼什么地方？”

　　裴襄也有些莫名其妙，但她好歹了解李嶷，半晌反应过来：“李中郎莫不是查到了什么？”

　　李嶷顿了顿，眼前再次闪过李厚佺的面孔。

　　他明白过来，原来这不过是李厚佺的一场耍弄他的猴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