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均旧闻》临叶沉沙

46、天玑之六

　　第六章

　　李嶷抵达杨府时，便听见了男子凄厉嘶吼。

　　他当下根本没有听出那是一向稳重的杨重承。

　　但他领着金吾卫们走进府门之后，便立刻看到满院站满了着甲的威卫，两人一对，押着一名官员，而头发花白的杨重承，则被三个威卫拦腰抱住，目眦欲裂。

　　地上，刘夫人双目圆睁，花白的头发下缓缓流淌出殷红液体。

　　李厚佺捂着腹部，脸色惨白，可看向杨重承、刘夫人二人的目光却依然嘲讽，仿佛是狮子打量爪下垂死挣扎的猎物。

　　他心底一凉，立刻上前。

　　在迟疑了瞬间之后，他上前扶住了李厚佺的手肘：“父亲！”

　　李厚佺抬头，见不速之客是自己的亲子，眼中闪过一丝狐疑：“你怎在此？”

　　李嶷说：“我听说父亲出宫了。”

　　“那你又怎知我会来杨府？”

　　李嶷被他目光中的威压一慑。但很快，他垂眸恭谨道：“我见威卫往这边来。父亲伤得可重？”

　　李厚佺按着腹部的银簪，冷哧一声：“愚蠢妇人！真是一被窝睡不出两家子蠢货。”

　　他还能有力气骂人，可见伤的不重。

　　李嶷按下眸中汹涌暗流，低头问道：“父亲打算如何？”

　　李厚佺拿出盖着御印的空白文书，毫不顾忌地说：“杨重承挟持百官，意图裹挟圣人，致使刘太师自戕。那些国子监生也是受了他的蛊惑，先全押送至诏狱好好审查。”

　　吩咐完手下威卫之后，他又转过头来对李嶷说：“这里没你什么事，你今日不当值么？”

　　李嶷回答：“当值。”

　　李厚佺便道：“那带着你的金吾卫，该巡街巡街去。”

　　李嶷不能眼睁睁看着李厚佺将杨重承一行带走。

　　他眸中一刺，转身吩咐副官：“去十六卫通知齐王。”

　　之后，将李厚佺拦住：“父亲，人犯交给威卫送往诏狱关押，审讯一应事务不急在一时。您还是先去包扎一下伤口吧！”

　　李厚佺看了一眼他，见儿子面上关切不似作伪，心道，到底是血浓于水，李嶷多年来与他疏远，但真到了这样的关头，他还是李家人。

　　李厚佺点了点头。

　　十六卫里，杨樗和卢放相对而坐。

　　面对眼前这个终于把亲王玉冠戴在头上的殿下，卢放眼底闪过一丝痛惜。但杨樗面沉似水。

　　两人面前放着一叠黄肠题凑的木模，十几根拇指粗细的方形木条，堆叠出一个四方高塔，两人轮流从塔中抽取木条。

　　这一无趣的游戏此刻已经接近尾声，木塔摇摇欲坠，仿佛下一根木条的抽取，便会让这个塔坍塌零碎。

　　杨樗在国子监常常和同窗玩这个游戏。

　　他性子急，往往没抽几条，整个塔便倾覆在案，输得裤衩都要抵押出去。

　　但今次和卢放玩这个，他倒是沉稳了许多。高塔犹如被白蚁蛀空似，几乎每一层都有缺漏，却依然稳若磐石。

　　“殿下于此戏倒是精通。”卢放不由感慨。

　　杨樗惨笑一下：“今日心境与以往大不相同。”

　　他说着，一边用小签将选中的木条缓缓推出塔身。

　　“殿下！”门外忽然有人求见。

　　杨樗起身，接见。

　　来者正是李嶷副将：“我们去晚了一步 ，杨侍中被李相带走了。”

　　杨樗呼吸微顿，片刻，他问：“带去哪里了？”

　　“诏狱。”

　　杨樗的手顿时攥紧，而在听到李厚佺手中还有一张空白文书之后，他的拳头不自觉颤抖起来。

　　卢放上前按住了他的肩头想让他冷静。

　　杨樗的心底升起前所未有的寒意，他沉声道：“来人，入宫将这件事情告知淑妃娘娘。”

　　杨侍中被捕，他更不能离开卢放半步。

　　若他的阿娘还有脑子，会知道该如何做。

　　一个小内侍当即领命离去。

　　处理完一切，杨樗复坐了下来，看见案几上千疮百孔的木塔，方才他小心翼翼推了许久的那根木条孤零零支棱着。

　　他恶狠狠上前，将木条猛地抽了出来。

　　木塔轰然倒塌。方形木条四散滚落。

　　杨樗的心中忽然闪过一丝快意。

　　*

　　杨樗上次玩黄肠题凑，是半年前在望仙台，和老八老九一起。

　　两位皇子年幼手生，没几轮就结束了，杨樗玩得一点儿也不尽兴。

　　但想到回国子监和裴襄他们一起玩，自己才是被嫌弃的那个，杨樗只得坐下来，接着陪两个亲弟弟。

　　老八对这个游戏倒是乐此不疲，渐渐的，他掌握了一些技巧，开始和杨樗有来有往起来。

　　老九还太小，已经打着哈欠揉起了眼睛了。

　　杨樗好容易回一趟望仙台，几个弟弟妹妹都舍不得离开，围着他玩到了夜深，老八还扒着他的大腿不想去休息。

　　总之次日是休沐，在望仙台过夜也无妨。

　　何况，他今天进宫之前，刚和裴襄吵了一架。

　　厮混那么久，就算是挚友，彼此之间也不可能全无摩擦。

　　他俩的争端，是从争抢食堂里最后一块卤肉起，不知为何扯出了神佑二年春的江州水灾。

　　两人都不在朝，自然不清楚江州水灾朝廷是怎么个赈灾流程。

　　大家知道的是，圣人派遣皇太子主理赈灾事务，皇太子却把这个差事办砸了。运送赈灾粮食的粮船在路上翻了两艘。

　　因为水灾发生在春耕播种之时，国库粮仓中的余粮本就不够，好不容易从临近州县连买带借地凑了两船赈灾粮，全都喂了鱼肚子。

　　江州灾民饿死者，粗略统计能到十万之巨。

　　作为主理人的太子杨术，难辞其咎。

　　雪上加霜的是，太子在江州赈灾其间，发生了天狗食日的天象。日食在民间是大灾之兆，一时间废太子的呼声甚嚣尘上。

　　杨樗自然是力挺自己的兄长：“这天象之事谁能预料？长兄在江州宵衣旰食，与灾民同吃同住，他们吃不饱，长兄陪着一起饿肚子，怎算不上合格储君？”

　　裴襄：“可是十万灾民饿死，难道不是太子失职？太子顶多是个仁君，实在当不了明君！”

　　杨樗：“粮船翻了，还怨得了长兄么？”

　　裴襄：“那两船赈灾粮如此重要，太子怎能不多加警惕？别的不说，灾后水路险难，那么多粮食怎能全都放在船上！”

　　杨樗气得大骂：“我看你和朝堂上那些言官一样，只知道做事后诸葛！”

　　裴襄提高了声音：“太子失察，导致十万人命葬送，江州饿殍遍野，难道还不让人说么？”

　　杨樗冲上去就要在她那张俊朗的脸上邦邦两拳：“牙尖嘴利，我看你不如去继承李厚佺的衣钵！”

　　此话在裴襄的心里，比骂她祖宗十八代还要污秽，她一个闪躲，抱住了杨樗的腰将他摔在地上：“放屁！你竟然将我比作李狗！”

　　两人当即扭打作一团。

　　在场几个诗社成员手忙脚乱将他俩分开。

　　裴襄还在骂骂咧咧：“殿下您食齐国禄，齐国百姓几何？饿死十万个，我倒要看您能不能好好当这个齐王！”

　　杨樗恶狠狠反呛：“裴大人高尚！裴大人心怀天下！这亲王不若你来做得了！”

　　裴襄扯着嗓子嘶吼：“你等皇亲国戚，何不食肉糜！”

　　几个诗社成员几乎是连拖带拽将两人各自拖回了自己的宿舍。

　　杨樗气得双目通红，望望这国子监的一处处桌椅砖墙，便想起他与裴襄之间的种种过往，眼不见心不烦，立刻收拾了下仪容便匆匆进宫去了。

　　可裴襄又不能跑回河东，便用冷水洗了两把脸，气鼓鼓坐在榻上。几个诗社成员轮流地劝：“杨樗本就志不在朝堂，你和他争这个做什么？”

　　裴襄怒道：“这和志在不在朝堂有何关系？他贪生怕死，不敢卷入夺嫡之争，我懂。可是他自幼受万民供奉，江州十万百姓的性命对他来说竟然贱若蝼蚁！”

　　几人连连给她顺气：“他与太子兄弟情深，你这样说太子，他自然生气。”

　　裴襄却依然觉得怒发冲冠：“他和太子是兄弟，那饿死的十万灾民里，难道谁不是谁的兄弟，谁不是谁的骨肉？”

　　几个同窗轮番上阵也没能把她劝服，有人请她念在多年挚友的情谊，可她却越想越气，竟然把杨樗这种尸位素餐的亲王当成挚友多年！于是裴襄怒甩衣袖，也和杨樗一样，冲出了国子监。

　　杨樗可以入宫，她又无处去，站在正平坊大街上看着天空，胸中一腔怒意无处宣泄。

　　恰在这时，她看见了李嶷。

　　李嶷穿着便装，正往国子监方向来，见到裴襄，目光微微一闪。

　　裴襄浑然未觉，只是抬手和他打了个招呼：“重华兄，今日不当值？”

　　李嶷今日其实是当值的，但他临时找人调换了：“是，临时和人换了班，今日便闲下来了。”

　　裴襄看着他端方面孔和笔挺身姿，想起他巡卫神都维护治安的公职，只觉得他比杨樗正直太多。

　　她深吸两口气，问道：“重华兄今日闲的话，愿不愿意陪我四处逛逛？”

　　李嶷求之不得。

　　实际上，他今日就是来找诗社的人一起出去玩的。

　　不过稳妥起见，他还是问了一句：“杨樗呢？”

　　裴襄毫不避讳地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齐王殿下当然是进宫去了。”

　　听出她语气中毫不掩饰的呛辣，李嶷不由问道：“你们两个吵架了？”

　　裴襄一肚子的苦水立刻朝他倾倒了出来。

　　诗社众人或是顾忌杨樗亲王身份，或是立场和杨樗相近，刚才几番根本没有劝到点子上。

　　裴襄觉得诗社那几个顶多就是酒肉朋友，还不如李嶷懂她。

　　果然，李嶷听完她的陈述，目光如夜潭一般深邃。

　　良久他缓缓道：“的确，赈灾粮船的倾覆，绝不能单单用‘天灾’二字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