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均旧闻》临叶沉沙

45、天玑之五

　　第五章

　　杨重承年长，位重，他一开口，所有人都停了下来看向他。

　　“事情尚未清楚，消息也不准确，我等万万不可妄动！”

　　几个官员闻言，露出忧虑表情，显然欲言又止。

　　这时候，堂下几个官员里，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瘦高男子站了出来行了一礼，他正是京兆尹魏肃，大理寺少卿张宣好友，亦是杨重承的门生。

　　他拱了拱手朗声道：“老师说得是。学生今晨闻讯时，派人去大理寺徐少卿家问了一句，嫂夫人说，徐兄昨夜半夜被急召入宫，到早上还未返回。学生想他应该去了大理寺，所以让人去大理寺寻他去了。或许徐宣会知道更多些。”

　　杨重承捻捻胡须，满意地看向魏肃。

　　徐宣魏肃二人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两人刚直不阿，有铮铮傲骨，正是朝廷上需要的人。

　　得知徐宣或许是知情人后，杨重承微微松了口气，坐下来道：“那么先等等他的消息。”

　　正说着，又有人打上门来，原来是刘仲举的夫人。

　　刘家夫人近日和刘太师闹脾气，刘太师彻夜未归，只当他是去国子监找祭酒下棋去了。闻听了些风声后，刘家派人去国子监询问，却被告知国子监戒严，祭酒的面都见不着。

　　刘夫人差点和国子监外的威卫们起了冲突，毕竟是太师夫人，诰命之身，威卫也不敢太过造次，只将她劝了回去。

　　刘夫人不依，既然国子监进不去，那她便也来了杨重承处，非要等到刘太师的消息不可。

　　她风风火火冲进来，草草行礼。

　　刘夫人是刘仲举的糟糠妻，性格泼辣，脾气暴躁，和刘仲举不睦已久，朝中皆知刘太师和夫人三天两头地打闹。刘太师是读书人，与刘夫人吵不过，便往国子监或是杨侍中府上躲。

　　杨府上人见了刘夫人这只母老虎，各个都露出了恐惧神色。

　　但刘夫人杀将进来，看见一屋子堂官，神色一凛。

　　她头发花白，未佩妆饰，穿着一身家常布裙，身后的愤怒气焰却三丈高：“你们都聚在这儿，是我家仲举出事了？”

　　在她厉声询问之下，竟无一人敢应答。

　　良久，还是和她熟识的杨重承开口：“嫂夫人莫慌，如今处处戒严，有些消息或以讹传讹，做不得真。”

　　刘夫人看向杨重承，气息稳定了些许：“这好端端的休沐日，宫里头到底出了什么大事，连国子监都给封了！”

　　杨重承闻言眉心一颤，右眼皮便不受控制地跳起来。他赶紧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

　　如今情形之下，刘太师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下人给刘夫人也上了杯茶，她刚端起来没喝两口，便听见杨府大门又被叩响。

　　这一个时辰里，侍中府邸像是菜市口般，进出太多人了。

　　但只有这个来客，带来了大家众所期盼的消息——

　　徐宣一身大理寺少卿从四品上绯红官袍，腰间银鱼袋，风尘仆仆一脸倦容，身上还带着大理狱特有的煞气——显然，他才从大理狱出来。

　　魏肃站起来，立刻迎了上去，问道：“昨夜出了何事？圣人缘何故将你漏夜宣进宫审案？”

　　徐宣环顾了四周一圈，见到了人群唯一的女子，他浑身一震，膝头便软了下去：“刘师……师娘……”

　　一句悲唤已取代了万语千言。

　　刘夫人手中茶杯颤了颤，抿着唇，好容易才将茶杯稳稳当当地放在案上，随后起身去扶徐宣：“莫慌，且将你所闻，一五一十说来！”

　　徐宣便将他漏夜接到圣旨审理国子监学生犯夜一案，到现在国子监戒严、裴襄收监的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他是大理寺少卿，陈述案情条理清晰、逻辑严密，众人很快明白了局势。

　　杨重承沉默地听着，最终总结道：“所以，纵使如此，圣人也没有动李厚佺的打算？”

　　徐宣合眼点头。

　　堂下立刻群情激奋。

　　朝中的文官清流们，大多是国子监出身，又岂能容忍李厚佺此等狂悖行径！

　　更多的，还是不解：“为何！此等铁证如山之事，李厚佺哪里来的三头六臂，替自己开脱？”

　　杨重承却摇了摇头。

　　旁人都很疑惑，魏肃率先发问：“老师可有高见？”

　　杨重承说：“圣人不是宠幸奸佞，圣人是忌惮老夫啊！”

　　一语毕，堂中立刻鸦雀无声。

　　水至清，则无鱼。

　　以卢放、刘仲举、杨重承三人为核心的清流一党，占据了朝堂太多的空间。李厚佺和林哥奴的出现，不过是顺应局势，成为圣人制衡游戏中的一颗砝码。

　　没有他俩，将来也会有赵厚佺、钱厚佺、孙厚佺。

　　徐宣垂着头，早在大理寺里，他已参透这个结局。

　　“圣人怎能……”有人咬牙切齿，强撑着不让自己说出什么大逆不道之言。

　　“难道，就非得眼睁睁地看着刘太师死于非命？”有人无力苍白地重复询问。

　　“平衡之术，却不能给人一个公道么？”有人颤声。

　　在这个帝国最高统治者的刻意偏袒下，他们面前的，是一条漆黑崎岖的路。往前一步，或许就是悬崖。

　　在场诸位多在官场浸淫多年，在杨重承点出事情关键之后，便纷纷意识到了斗倒李党的艰难。

　　自然有人生性谨慎，悄悄想要退下去作壁上观。

　　但也有莽撞人，如魏肃，在沉默良久之后，笑了起来：“平衡？这朗朗乾坤，被阴浊之物颠覆，哪能算得上平衡？就算是制衡之术，我等也该让圣人看清楚，如今是李厚佺祸害朝堂、尾大不掉！这平衡危若累卵！为臣者，解君之忧！”

　　有人连忙拉住了他：“魏大人且慢！刘太师之壮烈还不能唤醒圣人，你又该如何？”

　　魏肃伸长了脖子：“一声惊雷不够，那便两声、三声！”

　　那人便问：“魏大人难道准备去死谏不成？”

　　魏肃怒喝：“又有何妨？黄泉路上，我也可去向刘太师敬一碗茶，不负师恩了！”

　　这掷地有声的话语刚落，一群着甲士兵冲破了杨家大门。

　　杨家立刻一团混乱。

　　“你等何人，凭什么拿我朝廷命官？”

　　一紫衣大员从着甲威卫之后现出真身，那志得意满模样，不是方才众人唾弃的李厚佺又是谁？

　　徐宣的身形一滞，苍白着脸说：“李大人，您出来了？”

　　李厚佺看着他，脸上满是胜利者的睥睨：“啧，圣人信任老夫，自然有许多杂事交给老夫处置，岂能让老夫在宫中久留耶？”

　　随后他又将目光移向站在中心的杨重承：“方才老夫是听见，谁提了要去死谏？”

　　魏肃立刻上前一步挡在杨重承身前，一口唾沫啐在李厚佺面上：“怎的？李大人如今不是深得圣心，难不成会怕我等小小文官死谏么？”

　　李厚佺受他唾面之辱，眼神顿时阴鸷。

　　魏肃却是朝中出了名的刚直。

　　神佑元年林哥奴的义子张金国，意图用天下大赦来逃避罪责，却被魏肃抓住。为了将其正法，魏肃将张金国查了个底朝天，直接牵连出不少李厚佺和林哥奴的好事。

　　此事之后，他这个莽夫便成了李党的眼中钉、肉中刺。

　　清流一党中，也不全是硬骨头。

　　李厚佺环顾了一圈堂上站着的其他官员，果然见到有些人已经埋着头想要尽可能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也就是杨重承这种人，被所谓的道德准则架在了高台上，不敢在人前露出贪婪嘴脸，可是做的哪一件事情，不是为了权和名呢？

　　而魏肃，瞧他两袖的清风，铮铮的傲骨，说着要去死谏，不也是为了身后那点高洁的名声？

　　李厚佺早已看穿这些读书人的真面目，只当看小丑戏法似的，瞧着魏肃脸红脖子粗。

　　他垂眼看着魏肃，慢条斯理地笑了笑：“魏大人，你何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脑袋有多重，磕在殿前玉阶上，能将老夫撞得下去么？”

　　此等诛心之言，让魏肃立刻想起那被李厚佺逼死，曝尸紫宸殿的刘太师。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想要拉扯李厚佺，却被他带来的威卫一把架住。

　　见冲突越发剧烈，杨重承立刻上前拉住魏肃。

　　李厚佺见他上前来，露出了快慰的笑意：“怎么，杨大人也想玩什么‘死谏’的把戏？”

　　杨重承不言语，只冷静地看向他。

　　他不说话，李厚佺眯了眯眼睛，又问：“我说呢，刘太师好好的一品大员，圣人的面都没见，怎就突然自寻了短见？莫不是你杨侍中指使？”

　　他转头又看向堂中那么多的官员，冷笑：“休沐日，同僚们竟还来杨侍中家里头来个小朝会了。杨侍中，瞧着您才是圣人吧？”

　　李厚佺伸手朝着太初宫的方向拱了拱手，而他此番大逆不道之言让杨重承立刻寒毛直竖，大声喝止：“李厚佺，莫要在此兴风作浪！昭昭天道无眼，竟容你这么个杂碎容留世上！”

　　李厚佺掏出手帕慢慢擦去了他脸上溅上的唾沫星子：“老夫能容留世上是老夫的本事，您杨侍中能不能容留在世上……也得看本官的心情了。”

　　说罢他转身，手下威卫们鱼贯而入，将在场所有人等一并捉拿。

　　“李狗！”一道凄厉的女声响起，李厚佺蓦然回身，只见一矮小身影拨开人群，一抹银光乍现。

　　他躲闪不及，李夫人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李厚佺腹部顿时一凉。

　　但他毕竟是高大男子，很快一把将李夫人推开，李夫人被他推了一个倒仰，后脑勺磕在了地上。

　　“嫂夫人！”杨重承终于绷不住情绪，大喝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