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栖海

2、元泠

　　他的眼尾上挑，眼眶里分明没有瞳孔，袁熙却觉得他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一股寒意无孔不入的钻入毛孔中。
　　那一刻，袁熙的脑海里是一片空白的。
　　整个世界在她的脑海里崩塌了一遍，那些曾经的一切和过往的信念......都成了旧电视死机出现的雪花。
　　“我死的好惨呀......我死的好惨呀......”
　　她嘴里反复的重复着这一句，那张狰狞的脸对着袁熙，枯瘦的手指慢慢的做出钩子的样子，长长的指甲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色，锋利无比。
　　袁熙盯着她片刻：“我又没办法让你活过来，要不你把名字告诉我，我看看保险能不能索赔。”
　　女鬼：“......”
　　袁熙十分真诚的说：“对吧？总不能白死了。”
　　对这些脏东西，最忌讳的就是先入为主的恐惧，一旦被她唬住了，之后也只能任她拿捏了。
　　先不说袁熙自身八字足够□□，就光是她常年和死人打交道的胆子，那和平常人也是比不了的。
　　周围的凉意消散了些，司机浑厚的声音响起：“什么白死了？你是不是被鬼上身了？你可别吓我啊！”
　　说着，他温热的手背贴了一下袁熙的额头。
　　袁熙被这一下弄得猝不及防，无语的抬眼看着司机：“不是要给死人鞠躬吗？快点走吧。”
　　司机瞪了袁熙一眼：“不能这么说！要叫先人，他们要是不高兴了，有的苦头给你吃的！”
　　袁熙心里翻了个白眼，拖着步子走向路中央。
　　刚才应该是幻视了吧？整天对着各样的死人，鲜少和活人交谈。
　　她见过各种惨烈的尸体，刚才也就是气氛烘托的太好了。
　　要是那具是躺在她的液压手推车上，估计一丁点儿恐惧的情绪都升不起来。
　　越是往路的中央走，冷意就越明显，脚下好像踩着无数张纸，甚至能听到一些细微的莎莎声。
　　袁熙定睛往下看，路面分明是平整的柏油路。
　　她回头看，司机正在往她这边儿走，但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她们之间的距离没有过任何变化。
　　袁熙忍不住想到司机的那句“鬼打墙”。
　　于是她淡定地掏出手机，虽然这条山路已经开始没信号了，但是手电筒是可以用的——光沿直线传播，就算有脏东西作祟，也没办法违背唯物主义的真理！
　　袁熙平生第一次感叹读书的有用。
　　虽然这就只是初二的简单物理，能想起来还是主要靠常识。
　　一道晃眼的强白光打在司机的脸上，笔直笔直的。
　　司机一边顺着光线走过来，一边骂：“你到底在整什么幺蛾子，我的眼睛都快看不见了！都什么时候了，还给自己找不痛快！”
　　看样子，他是一点儿没有发现鬼打墙。
　　原来这就是傻白甜。
　　袁熙在心里感叹了一声，看向司机的目光多少带了点怜悯。
　　终于等他走到路中央了，这才关了强光手电。
　　两人勉强靠着身后微弱的车灯，站在了那张冥币的前面。
　　“那我开始鞠躬了？”
　　司机摆手，说道：“哪儿能这么简单？我得先和先人沟通一下，你放心好了，很快就能接着赶路。”
　　就你还能和阴魂沟通呢。
　　袁熙“嗯”了一声，抱着手臂站在一边，往后退了一步，脚跟就像摩擦到了纸张，发出了“唰”的一声轻响。
　　她也不指望司机能发现什么了，就希望他的“沟通”仪式能快一点，在彻底打扰到阴魂前，赶紧回到车子里。
　　但这二货司机并不是这么想的，他虔诚地双手合十：“苍天在上，黄土在下。”
　　袁熙翻了个白眼，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要和阴魂结拜呢。
　　“晚辈要事在身，深夜赶路途经此处，无意冒犯各位先人。还请各位先人高抬贵手，放晚辈离开此处。”他念念有词。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一说完，原本十分寂静的山林突然刮起了阴风。
　　就像女子在轻声呜咽一般。
　　高耸的树木被刮得张牙舞爪，影影绰绰的阴影就像要扑上来的猛兽似的。
　　这次，她清晰地听见地上的纸张被风卷起来的声音。
　　她刚才掏手机开手电筒的时候，特地注意了一下时间，那时候就已经十一点五十四分了，现在恐怕就是在午夜时分左右。
　　袁熙心里咯噔了一声。
　　其实迷信不止是相信鬼怪之说，还包括了很多没有科学依据的事情——比如相信“四”这个数字会带来不幸，比如相信考前拜拜孔子庙有用，比如结婚前忍不住翻翻黄历。
　　很多人都觉得自己已经摆脱了迷信，其实完全没有。
　　此时的袁熙也忍不住掉进这样的思维里，她近乎本能的觉得“午夜十二点”这个时间非常不吉利，很快就会有什么怪事儿发生。
　　就像为了印证她心中的不安，空气已经冷到了可以冻僵手指的地步。
　　这地方到底埋了多少失足的阴魂？
　　由于公路的修建，遗骸彻底封存在尘土里，或许是十年，或许已有百年，得不到轮回，也看不到出路。时代又十分久远，这怨气恐怕早就到了滔天的程度了。
　　“晚辈先给你们赔个不是了。”司机扭头看了袁熙一眼，示意她可以开始鞠躬了。
　　“一鞠躬。”
　　袁熙听着司机的声音，闭上了眼。
　　但袁熙的耳朵分明的听到了......地上纸张摩擦的声音，就像她之前发出来的那样，她有心想回头看，但也只能是微微转动眼球，干着急。
　　在这样的环境下，根本是忍不住的胡思乱想。
　　司机会不会又被鬼上了身？
　　趁她闭着眼，一口尖牙狠狠地把她的脖子咬个对穿？
　　站在她旁边说话的司机真的还是活人吗？
　　“二鞠躬。”
　　这次，她真真切切地在身后又听到了那句话——
　　“我死的好惨呀......我死的好惨呀......”
　　而且声音有高有低，有老有少，分明都站在她不远处。
　　其中，有个最尖细的女人声音就好像是贴着她耳朵说的，袁熙回想起那女人的死相，瞬间背后激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司机把每一个鞠躬都鞠的十分标准，说话也说的十分缓慢。
　　——但是袁熙有个不祥的预感，阴人若真是要索命，还管你的心诚不心诚？
　　近台村是个很迷信的村，所以袁熙对这些事情知道的也多一些。
　　最是有三种鬼惹不得，一种是生前和你沾了因果的，死后没了神智，执念极重，化成鬼也要和你清算的；
　　第二种，就是年头长了，有了道行的鬼，凶性尤其的大，完全不把活人放在眼里，能杀一个是一个。
　　当然，这两种鬼都只占少数。
　　最常见的害人鬼，就是由于急着找替死鬼。
　　由于自身的种种原因没被阴差带走，就得找到活人，害死后引来阴差，将他一起带走，虽说带到地府后肯定得多吃点苦头，但那也比彻底没了轮回要好的太多了。
　　眼下这里的鬼明显是急着找替死鬼，要不是袁熙今夜着急赶路，这条路八百年都没人走一回，更别提深夜了。
　　如今总算是遇到了两个，他们怎会放过这个机会？
　　“三鞠躬。”
　　周围的声音终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狂暴的风声。
　　司机话音方落，袁熙几乎是在第一时间睁开了眼，看向身后的地方......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一道妩媚的女人声音响起，声音十分飘渺空灵，借着风声，飘进了袁熙耳中。
　　漫天开始飘起了细碎的黄纸，纸上还沾着艳红色的鲜血，就好像是刚刚晕染上去的一样......
　　地上已经积起了厚厚的黄纸，已经淹没了他们的脚背了。
　　清脆的叮铃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山中突然劈下一道惊雷，亮蓝色的闪电“唰”的照亮了长夜——
　　袁熙惊讶的抬起头，看到了不远处伫立着两扇通天之高的玄色大门，上面的花纹玄之又玄，但给人的感觉无比的震撼！
　　一瞬间，两人的眼睛都无法从玄色的大门上移开。
　　大门就像能蛊惑人的心神，让人从心底感觉到一股杀戮残暴的力量，心里又悲又怨，百感交集，鼻尖还嗅到一点陈旧的血腥味。
　　门随着惊雷的响声，缓缓打开，露出了门后的景象——
　　午夜时分，山雨纷纷，鬼门大开，百鬼夜行！
　　……那是任何一个人看了以后，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场面。
　　两排纸糊的小人抬着一架艳红色的轿子，纸人的动作僵硬，轿子抬得格外的稳。
　　纸人浑身上下只有眼睛最灵活，乌溜溜的眼珠子转向袁熙。
　　盯得让人头皮发麻。
　　花轿古典大气，阴风轻轻鼓吹起窗帘，流苏微微拂动——
　　里面端坐着一位女娇娥，穿着鹅黄色的花裙，只露出了白净的下巴，十分灵动。
　　只是一瞥的功夫，帘子又落下了。
　　“......我们，不会是碰着鬼了吧？”司机盯着花轿，若有所思的说。
　　你真是个小机灵鬼。
　　袁熙微微一笑，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情况。这花轿诡异，变数太多，三十六计走为上......这里肯定有什么古怪。
　　她正要提醒司机，此时，花轿在自己面前落下。
　　落地时静寂无声，门帘无风自动，纸人朝着他们鞠了一躬。
　　准确来说，是朝着袁熙。
　　“你是善荫朝纲格？”
　　一只白皙的手撩开门帘，抬眼皮打量她。
　　她的声音很阴冷，语调都没有半分波澜，尖锐苍白的手指扶着窗框。
　　“是。”
　　袁熙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
　　车子离他们只有十来米远，只要上了车，这女鬼的花轿下就算装了轮胎，也撵不上他们了。
　　周遭的空气陡然冷下来，袁熙尝试弯了弯冻僵的手指，想办法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叫元泠。”
　　女鬼自顾自的开场白介绍说，惨白的手轻轻摆了摆：“你别急着走，也不用怕。是我有事求你。”
　　……求我把命留下？
　　袁熙警惕地打量了一眼女鬼。却意外的发现她戴着一只金步摇，贯白珠点缀……款式神似鲜卑一族衍生出来的树状步摇。
　　袁熙收回目光，转而看向元泠。
　　她的眼珠子也是乌黑透亮的，像会折光的珠宝，只是脸色太过惨白，看着还是有些慎人。
　　元泠也打量了袁熙一会儿，良久才轻笑了一声：“你倒是个标标准准的中原人长相。”
　　她顿了一会儿，声音低了些，好像在和自己说话似的：“你们中原人最傲慢了，家国大义礼义廉耻看得比命都重要，但又有什么用呢，最后还不是尘归尘，土归土。”
　　她的眼底渐渐泛起血色，扶在窗框上的手收成拳，青筋像条蜿蜒的蛇。
　　袁熙从她的话里和服饰推断出一些东西，有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冒了出来，皱眉问：“你是北魏拓跋氏的贵族？”
　　“北魏？”
　　元泠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仰头笑了起来，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头上的步摇都随着她的摆动，发出叮铃的清脆声响。
　　良久，她才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眼泪：“王朝倾覆千年才终于被承认，原来是这样……你们还真是一如既往地霸着别人的文明，打自己的天下，骗未来的后人，为的都是自己肮脏到骨子里的欲望。为的都是满足自己的私欲，无论多少年都不会改变，却能骗得一代又一代前仆后继的蠢货牺牲。”
　　她死死盯着袁熙，指甲掐进木框里：“要不是我已时日无多，像你这样的中原人，我见一个杀一个。”
　　袁熙就像能感受到她如有实质的杀意一般，后背不禁出了冷汗，被阴风一吹，凉意好似能融入骨髓里。
　　元泠生前的过往想必非常悲苦，一提到她曾经身处的朝代，整个人气质便天翻地覆，眼里藏不住的恨意。
　　袁熙揣测着她话里的意思，慢吞吞地说：“那昔时故人都已经归去了，如您所说的尘归尘土归土，为什么您这么久还不愿入轮回呢？”
　　“因为忘不掉。”
　　元泠冷冷地说，“我要亲眼见证它的灭亡，我要看着这片大陆一个又一个倾覆的政权都何其相似，我要看着那些奋不顾身的将士，用血和肉维护冰冷的皇权，用脊梁和白骨撑起金碧辉煌的宫殿，后宫佳丽妃嫔用红颜来给一场又一场的冬雪陪葬。”
　　“我要看着巍峨的皇宫相继坍塌，再建设一个全新的肮脏的政权，我要亲眼见证每一个因为剥削而挣扎的蝼蚁，我要看着上位者的脚踩断奴隶的骨头。他效忠的皇室这么可笑，这么血腥肮脏，他全然不顾，只觉得是我们玷污了他们的血统……我靠吸收山里精气尚苟且偷生至今，如今这些自然精气越发稀薄，我终究是看不到最后了。”
　　她看着袁熙，语气突然变得很认真：“如果你真的也深刻了解过这个恶心的世俗，你也不会愿意自己堕入轮回，和那些蠢货一样，一次又一次被同一个勾当骗到。”
　　“我看的出你的命格，自然也能依稀看出你的命数。你也有一笔前世没算清楚的账，无论你信不信，你这次都是栽进我手里了。作为交换，你只需要给我找回来一样东西，我便用残余不多的道行，保你一次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