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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前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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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斯特拉的自信并非毫无根据。
上一世的她依照母亲安排被单独留在泊希艾休养,休养期间外祖父特意邀请了一位在泊希艾短期游学的民间医疗炼金术士为她诊治,才得知出问题的并非是她的肺,而是重感冒后遗症引发的气管不适。
托那位炼金术士的福,她仅在泊希艾待了一个月便完全恢复健康,病愈后唯一的念头只有回家,便一天到晚缠着外祖父,求他给家里写信,让父亲母亲来接她回去。
老人家舍不得可爱的外孙女,次次都打马虎眼搪塞过去,想留她多住一段时间,直到埃斯特拉赌气不吃饭也不和他说话,老人家才只得放弃,答应她当天晚上就给女儿写信。
然而意外总是来得悄无声息。
王都的信先一步送到了外祖父手里。
那一天,一位白发老人失去了唯一的女儿。
同样在那一天,埃斯特拉失去了可以回到的家。
信封中装着的不是信件,是一张讣告。
半月前,埃斯特拉的父亲,裴罗德·洛扎诺建设在自家庄园东角的炼金工坊突然发生爆炸,冲天大火瞬间便席卷了整个庄园,裴罗德和妻子朵丽茜葬身火海,唯一幸存的只有长子西亚琉斯,被救出来时他的双腿和左臂已经被房梁砸烂,双眼也因浓烟失明,原本前途无量的青年,自此彻底沦为缠绵病榻、苟延残喘的废人。
这是埃斯特拉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何为绝望。
失去双亲的她继续留在泊希艾,外祖父则强忍着失去独女的悲痛前往王都处理女儿和女婿的后事,并接回了无依无靠的可怜外孙。
原本天真烂漫的小姑娘,自那天起变得沉默寡言,埃斯特拉的眼睛里再没有波澜,嘴角也泛不起喜怒,只整日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本接一本不知疲倦的阅读炼金术相关书籍。
四年后,为了养育两个外孙殚精竭虑的外祖父再支撑不住,在无限悲伤中撒手人寰。仅仅过了一个月,埃斯特拉便顶着非议与谩骂卖掉了外祖父留下的房产,拿到的钱一半用来偿还外祖父为给哥哥看病欠下的债务,一半则作为路费和安置费,孤身带着无法行走的哥哥,回到了噩梦之地王都。
回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拜访炼金术士院,以一套凝聚了四年心血的炼金图纸和配套炼金手册,从接任父亲成为术士院新院长的狄葛尔·阿森兰纳手中,换来了皇家炼金术士的职位。
她终是成为了父亲生前最不齿的无耻鹰犬中的一员。
成为皇家炼金术士后,埃斯特拉不仅得到了丰厚的薪水和干净宽敞的住所,甚至经人介绍,请到了一位和蔼勤劳的老奶奶照看哥哥西亚琉斯。
西亚琉斯惊异于妹妹不正常的财力,数次询问埃斯特拉钱财的来源,埃斯特拉见搪塞无用,只得编了个故事,骗他说自己正和某位富商恋爱,房租和聘请看护的钱都是用那位富商赠送的珠宝换来的。
西亚琉斯一方面痛恨自己的无用,一方面欣慰妹妹有一个慷慨的追求者,期盼着妹妹可以早日与那人成婚,拥有一个美满幸福的新家庭,而自己也可以了却最后一桩心事,安心追随父母和外公离去。
埃斯特拉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聊天时绝口不提与追求者有关的事,只在某位同僚登门讨论公务时临时拜托对方帮忙演了个戏,硬生生将“婚事”无限期拖延了下去。
两年后,野心膨胀的皇帝撕毁了自己亲手签订的边境条约,正式向位于东大陆腹地的小国赛迪拿哥和托托希勒宣战,面对国家征召,皇家炼金术士团中有贵族背景的炼金术士纷纷动用关系留在了王都,而像埃斯特拉这般没有背景的炼金术士则被视作人形兵器,与军队一起被派上了东大陆战场。
这是一场残酷且漫长的侵略战争,持续了整整六年才以瓦里安特的胜利宣告结束,而在这场战争中幸存下来的,仅有一群已经不敢自称为“人”的恶鬼。
包括埃斯特拉。
为了夺取最后的胜利早日结束战争,她亲手将炼金图纸贴上堤坝,并亲眼目睹堤坝炸毁后冲出的洪水淹没整个米帕阿斯平原。
洪水吞噬万千生命的那一刻,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十年前应该在事故中被炸死的或许是我。
背负着成河血债和残破身心回到王都,已经与行尸走肉无异的埃斯特拉再一次做出决定——她要退出皇家炼金术士团,带着哥哥西亚琉斯重新回到泊希艾。
然而等待着她的,是又一块冰凉的墓碑。
西亚琉斯早在她随军出征的第二年,便绝食自尽而亡。
留给妹妹的最后一句话是:“是我拖累了埃斯特拉,她欠下的罪孽,我来替她还。”
她终是彻彻底底成为了一个人。
孤身一人再无牵挂,继续留在王都也无意义,埃斯特拉留下术士勋章,烧毁术士院中所有由她绘制的炼金书册和图纸,于深夜逃离王都,自此销声匿迹。
皇帝听闻此事后无比震怒,立即向全国下发了特级通缉令,誓要将这位知晓过多秘密且身怀危险能力的炼金术士斩草除根。术士院与军队迅速在国内展开密集搜索,埃斯特拉却好似人间蒸发一般,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术士院与军队在瓦里安特境内苦苦追查了整整两年,最终不得不承认,埃斯特拉很可能已经逃离国境,瓦里安特再也无法将她捉拿归案。
埃斯特拉·洛扎诺,自此成为被永久封存进帝国黑暗历史中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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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已经成为瓦里安特边郡的托托希勒地区迎来了一位年轻的民间炼金术士,与他一同在此定居的,还有漂亮勤劳的妻子和尚在襁褓中的儿子。
他们在远离人群喧嚣的森林里盖了两间小屋,仅在集市开放的日子露面,用炼金术制成的药水和工具,交换粮食以及各种生活必需品。
当地人对这家人既好奇又警惕,猎人们打猎时经常会故意绕到他们的小屋附近,试图窥探这家人的秘密,却发现他们和所有普通的幸福家庭一样,辛勤劳作,认真生活,夫妻俩感情和睦,孩子也被他们养得很好。
半年后,当地人渐渐接纳了这户异乡人,不再小心翼翼的窥探,而是经常带着钱和物资登门,主动向他们购买药水、香料以及市面上见不到的精巧玩意儿。
时日一长,一些对炼金术略有了解的老者也会出于好心,询问年轻的炼金术士为何不去王都碰碰运气,毕竟进入王都炼金术士院意味着尊贵的地位和傲人的财富,是许多穷尽一生都未能得到女神垂怜的读书人的梦想。
每当这时,年轻男人总会淡然一笑,平静回答:“我和妻子都更喜欢平凡悠闲的生活,而且我也并不具备能进入术士院的资质。”
他的语气异常真诚,总是不厌其烦的做出相同的回答,次数一多,人们便再不提起这事。
可惜对于被皇帝视作私产的炼金术士而言,平凡悠闲从来都是奢侈。
为了给下一次的战争做准备,皇帝开始在国内大肆征召民间炼金术士,有意成立一支完全由炼金术士组成的军队。在他看来,民间炼金术士们要么是在术士院筛选中被淘汰下来的残次品,要么是与王族理念相悖、自恃清高的叛逆者,无论哪种,作为战场上的消耗品都再合适不过。
他大举挥霍着属于人类与文明的财富,狂妄与暴戾之程度,甚至超越了他那位恶名远扬的先祖。
无数征召令被送至民间炼金术士们的手中,短短半月,便有大批民间炼金术士因反对战争或者拒绝征召遭到残忍屠杀和秘密处决,死亡的阴云笼罩在瓦里安特上空,神明冷眼俯瞰着她们的子民,任由恶鬼狂欢、羔羊颤抖。
而那位半隐居在森林中的年轻人,终于也收到了浸满鲜血的催命符。
下达征召令的是一位来自王都的政务官,此人原本在王宫内任职,由于一次酒后失言得罪了上司,才会被发配到边境来做苦差。处境落魄加上恶人难做,这位政务官的脾气相当不好,进门之后二话不说就把征召令拍到桌上,冷声道:“以皇帝陛下之名义下发此令,阿纳托尔·班第纳,你已被荣幸选入由炼金术士组成的特殊军队,必须在三日之内动身前往王都,赶在冬天之前正式入伍。”
名为阿纳托尔的年轻人并未回应。
他的沉默激怒了本就烦躁的政务官,政务官不想继续在这个毫无名气的民间炼金术士身上浪费时间,当即认定他抗命,命令兵士强制将其带走。
门外的士兵蜂拥而入,举剑抵在阿纳托尔的胸口和喉咙,呵斥着让他站起。
阿纳托尔纹丝不动,目光平静如冬日没有波浪的湖泊,他迎上政务官盛满怒火的眼睛,淡淡的说:“政务官大人,我只是一个被冠上炼金术士之名的平凡药剂师,连民间选拔的第一轮考试都未通过,即便踏上战场,也不能为陛下的军队提供任何实质帮助,甚至会成为其他人的累赘。”
“每一个想找借口逃避征召的人都这么说,你觉得我会相信吗?”
政务官嗤笑出声:“身为女神神力和女王遗志的继承人,你有义务在国家需要你时无条件挺身而出,现在正是那个时候。”
随着话音落下,屋内再次陷入死寂,阿纳托尔轻叹一声,无奈的说:“我明白了。”
政务官满意点头。
公务完成,政务官果断带着手下离开,刚刚走到院子门口,便见一妇人抱着孩子迎面而来,擦肩而过时他垂眸随意瞟了妇人一眼,却在看清妇人的面容后瞬间如遭雷击,整个人如石头般僵硬在原地。
妇人对他厌恶之极,不仅未向他行礼,无视他抱着孩子快步回到院子,还在关篱笆门时故意用了大力气,发出令人十分不悦的碰撞声。
手下们对妇人的无礼行为表示极为不满,政务官却全然没有要声讨的意思,他难以置信的回头看向那栋寒酸的林间小屋,映入眼帘的竟是王都那些令他垂涎多年的庄园贵邸。
感谢神明,他马上就能加官进爵了。
一个月后,托托希勒边境森林突然烧起了一场滔天大火,大火将半个森林吞吃入腹,整整肆虐了半个月才被一场迟来的暴雨彻底驯服。
林火熄灭后,村民们纷纷赶往那对年轻夫妇的住处,祈祷善良的一家人能死里逃生。
但他们看到的,仅有一片焦土,和一位骑士。
焦土之上,身着盔甲的骑士抱着头盔茫然而立,黑色头发凌乱不堪,披风下摆沾满灰烬,听到村民的呼唤,骑士慢慢转过头来,硬朗俊美的面庞苍白如纸,左眼蒙着被血浸透的纱布,他好似被抽走灵魂的木偶,孤独的伫立在一片残垣中,健全的精致右眼下一片青黑,赤色眼眸里看不到一丝光亮。
“骑士大人,您也是来吊唁这一家可怜人的吗?”年长的老者向他发出询问。
黑发骑士嘴唇轻颤,他低头看着脚下的焦土,许久之后才气若游丝的说:“不,我没有那个资格。”
“女神会指引他们的灵魂去往天之国。”老者轻声安慰:“请您不要难过。”
黑发骑士低喃:“我看起来很难过么?”
老者轻叹:“是的,您看起来非常悲伤。”
悲伤得仿佛失去了整个世界。
年轻的骑士再没有说话,他虔诚的蹲下/身,轻轻将戴着黑色手套的大手覆于焦土之上,动作温柔得像在轻抚恋人明媚的脸庞。
如同在无数个梦中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