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84、苏敬则·客心孤 ...

  •   黄沙狱阴暗的牢房常年不见天日,苏敬则在混沌的神识中挣扎而出,勉强抬起眼帘时只隐约觑见砖石地的缝隙里浮着大片幽碧的苔痕,而血水流淌蔓延,将苔痕也浸润出荧荧的暗红。
      他复又定了定神,视线许久方才清明了几分,望见牢房铁门的狭小窗口处已无人往来,漏下的昏暗灯影如一栅冷涩凝绝的泉,幽幽浮动在血色与苔痕之间。
      他不觉向前探了探手,这细微的动作也牵得半身麻木的刑伤再次尖锐作痛,而那灯影只是晦暗地摇曳着,照见漏下的雨水滴上青紫扭曲的指节,一点点化开湿腻混杂的血与污。
      极远处似仍有错杂的拷问痛呼之声,却又远不及牢房内无序的滴水声真切。苏敬则一时也不再动作,只咬着牙静默地感知着指间如铜漏般滴坠的触感,在痛楚与恍惚之间断续地忆起久远的往事。
      越地士族皆知,苏氏家主膝下仅得一女,为保来日门楣不坠,便有意自族中过继一子,送往南泠书院悉心教养。
      洛都士族间则早有传言,在定襄伯的三公子因疫病亡故后不久,其生母便在府中引火自焚,连带着昔年太祖皇帝赐予功臣的秘宝也一并不知所踪。
      而这两条传言的唯一亲历者,却只是随那位救下他性命的少年游侠步入堂上,径自向眼前素昧平生的舅父、亦即山阴苏氏的家主叩首下拜,平静地说着——昨日已去,来日可追,请父亲赐名。
      此后多年,无论身居华堂之上亦或覆巢之下,唯有这总如水流逝的光阴堪堪可算是与他相随如一。到如今身陷此境,他方觉往日里对命途漂泊的不甘、对故人之志的执着,甚或不可言说的纠缠于筹谋算计间的一线希冀,也许都将成为难以企及的奢侈。
      他向来明白,慕容临与苏云启留他为山阴苏氏之嗣子悉心教养,是因他到底有几分颖悟,又知晓些许世家秘辛,来日正可用以投石问路,于北士间谋得一席之地。而他纵有多少桑弧之志,也必得在此之后方可谈论。
      他自不能失了寄人篱下的分寸,也已无力分辨近十年的昼夜相继勤学苦读中究竟有几分是为了雪恨,又有几分仅仅是为了求存。
      至于此中的父子师生间还有几分真意,他不敢妄断,更不能轻信,唯有借着秣陵慕容氏的举荐游走于太平年月的洛都,乘势谋局借刀杀人,再以所得待价而沽。他乘诸王生乱之机遇,与出身名门的上峰、沉冤初雪的谢氏攀得一分人情——而此中存有的几分真意,他依旧未曾轻信。
      直至洛都城头的王旗再度变幻,令无数贪乱投机之徒一夕折戟。
      他向来自认并非襟怀磊落之辈,出身境遇亦容不得他事事从心、言行清正,便只是避过无辜者已算是尽力,故而沦落囹圄也只可算作技不如人咎由自取——无论是在诸王倾轧的洛都,抑或是在孤立无援的襄阳。
      那一日他在狱卒引领下走出牢狱,冷白的天光兜头罩下,和着狱中累日饔飱不继的僵卧,刺得他一瞬目眩几近踉跄。然而下一刻,便有一双手稳稳地扶住了他,那人关切的询问中依稀仍是承平之时的霁月风流。
      与上峰久别重逢,他却只觉惊疑,本能地思索起了其中的利害缘由。而孟琅书却只是随性笑道:“君非贪乱之辈,我亦非铁石之心,如何还需要缘由?眼下百废待兴,朝廷必不致滥杀贤才,纵使仍会将你谪往边境,也终好过枉死。崇之,何不去见一见洛都之外的天地呢?”
      于是他依言受命离开洛都,从这贵胄士族纵横博弈的名利场步入另一方陌生天地。在北地无限寥廓萧条的山川日月间、燎天战火下,有浩荡的长风昼夜不歇,拂乱昔日高阁上的万卷书册纷飞散落,将浩繁卷帙中的纸上苍生尽呈眼前。
      他便也在此间无数次真切地见到微末之人覆为棋枰的光景,无数次真切地在心中质问——生民之多艰始于朝堂倾轧,又甚于此百倍千倍,俯身为棋者凭何仅为一人一族之恩怨得失,便道貌岸然地以讨逆雪恨为名行挟势弄权之实?
      彼时朔风长旋于九霄,他在风声中长久眺望着静默矗立的云中城池,于冥冥中得见前路——纵使此道左支右绌、昏蒙难明。
      指间冰凉的触感在他神思不属之际略断了片刻,引得苏敬则也略微收拢了再次几近涣散昏蒙的神识,继而自嘲似的轻嗤了一声。
      这般抚今追昔,倒是更像一个将死之人了。
      苏敬则如此缓和了许久,那撕心裂肺的痛楚才稍稍淡去了些,他喘息着探出同样备受拶夹的另一手,借由断续的一线雨水,颤抖着一点点拂拭起了伤口的血污淤泥。
      绝不可葬身于此。
      他暗自咬了咬牙,值此内外交困之际,与其恋子以求存,不若弃之而取势,纵入势孤气尽之地,尚可以身入局,死中求活。
      故而他敢于开闸泄洪、敢于舍弃北岸以全襄阳,也同样敢于自为弃子入此泥淖。
      其实若舍去几分本心,此中或也有捷径坦途,只是早在孟琅书的那封书信送抵手中之时,他便注定不愿行之。于他而言,声名性命无不可弃,恻隐愧怍亦在身外,唯独不可令江左重蹈昔日晋阳之覆辙,不愿令身侧故人再陷死生之危。
      苏敬则垂眸,借着灯影打量起双手的伤痕与血迹,不觉轻声一叹:他的确做到了,纵然代价是利刃穿骨、是拷掠加身、是名利扫地。
      可他既已对孤身一人的利益往来习以为常,又何必再徒作伤怀?
      ……又何必徒作伤怀呢?
      苏敬则眸光黯了黯,这一问的答案他并非不知。
      终归是自己妄念太多。
      他妄念着身为士人的本心,便终不能对襄阳百姓因己而起的战后惨状视若无睹,妄念着留得几许泥蟠不滓的风骨,却在刑狱折辱下眼见尊严信念都被寸磔成灰,妄念着踽踽前路中的同行者,又终究难以将渺茫的希冀宣之于口。
      或许他应当为此去恨赵雍之险恶、太后之袖手,甚或是昭国之强悍,然而时至如今,心下最为深切的怨怼,到底仍是恨自己暗弱无能。
      脑海中的抽痛一阵紧似一阵,眼前的光景亦重又转作模糊,苏敬则咬紧牙关试图撑起身躯,以牵动刑伤的痛楚去对抗神识中如潮涌般袭来的混沌,却也在此刻朦胧听见了牢门訇然开启的铁链声。
      墙壁上骤然被点燃的火把将他的视野燎得目眩,苏敬则昏沉之际只觉已被钳制着双肩拖起身形,虽已辨不出耳畔的呵问,却仍是立时明白了即将承受的苦楚。
      他初时仍可凭着搏一线生机的信念勉力忍下刑讯,到得后来却只觉身躯意识已全然由不得自己做主,唯有任凭狱吏将每一寸肌肤筋骨都敲剥为痛苦的根源。于是他逼迫着自己在这刚猛凶恶的痛楚中去忘却局中的机密与谋划、憾恨与怨怼,纵使在神识混沌之际失言,也只会令他们听见无关乎真相与谋局、亲朋与同党、乃至信念与责任的话语。
      只是剥去这一切甘之如饴的重负后,他又能余下什么呢?
      在浑身骨骼似要寸寸折断的剧痛中,他朦胧间已本能地想要求救,一时却又不知该呼喊谁的名姓——毕竟有心者无力,他原也无意牵连同窗,而有力者……或许也皆是无心。
      唇上被咬出的血腥气在口中渐渐淤积,如冰冷的水流渐渐堵塞了呼吸与口鼻,引着他逐渐沉向幽深的水底,直至在眩晕中渐渐生出了幻象幻听。
      “……我不信……”
      于是在这亦真亦幻的刺骨冷意中,他仍是不免在恍惚之中念及那个被他刻意回避的名字。
      “……至少……我们还可以同生共死……”
      ……谢长缨。
      苏敬则洇血的唇极轻地翕动了两下,纵然喑哑灼痛的咽喉已几乎发不出声。
      长、缨……
      他混沌的神思已回忆不起这数年来的利弊权衡,只是恍惚地想着,其实这番话是真心是假意都不再重要,他无法去挽留一缕风、一片云,便也同样无法挽留她——这样或轻盈直率、或狡黠莫测、或多情、或无心的人。
      她能够轻易地看穿他温雅疏离的伪装,却也乐得轻易地被他看穿玩世不恭的假象,在无数风波筹谋中心有灵犀地稳步伴行。她也自会戏谑调笑地言语撩拨、自会幽冷绝情地杀人无形,上一瞬尚且热烈浮夸地附耳私语,下一瞬又似凉薄讥诮地置身事外。
      而他素来自知并非世俗良配,纵有日月至高至明,以日之煦暖、月之皎洁,亦不能照彻此方荆棘泥淖,更遑论这原是一簇诱杀飞蛾的艳烈火光,只待近身便会将他焚作灰烬。
      落于骨肉之上的棰楚一下重似一下,苏敬则从未如此真切地经受枯骨之余的煎熬。他已无从辨别眼前耳畔纷乱嘈杂的光景,只在残存的意识中极轻地哂笑起来:
      可他不愿抽身,亦不能进近——终归仍是妄念太多。
      他在失而复得的重逢与盛世倾覆的时局里觑见了他们的、天下的无望将来,因这不甘心的种种妄念,在并州、在悬瓠、在秣陵、在襄阳,一次次地将共生之利缚于彼此之间同行,渐渐地已分不清、也不想分清其间究竟有几分名利算计与几分少年真心。
      而天生的警醒与傲岸又令他无法在此苍黄翻覆的名利之境任情而动,正因心旌动摇,方更不可尽述惓惓之怀,好似启齿便是祈求垂怜、便是败军之将,远不及心照不宣的互利共生稳固。
      然而时至如今,这一度稳固的利益纠缠也已猝然断裂。
      他已无筹码去换一缕风的回首,他明白在风卷残云林摧山崩后,那风不会为任何人停留,只会卷着依旧艳烈的火奔赴前方。
      更何况她前路仍是坦途,何必再去回首。
      眼前光怪陆离的纷繁幻象渐渐缀连作冲天而起的盛大火海,他在遍身几近麻木的痛楚中抬起身来,于遍地荆棘间望见了熟悉的身影,望见她似是向自己抬起了手臂,却不知是伸手相迎还是白刃相逼。
      他明知这或许已是濒死的幻象,在此刻却也只想投奔那幻象而去。他在这片意识与幻景中强行撑起身躯奔跑数步,却是脚下一软又踉跄着仆倒在荆棘丛中。
      然而下一瞬,幻象中的谢长缨也疾奔至此单膝跪下,一把将他抱起拥入怀中。
      耳畔突突的嗡鸣之外似有极远的人声喝止了无尽的刑讯,令他也如溺水之人艰难凫上水面,稍稍喘过一口气来。
      他苦笑着抬了抬眼,试图去辨别、去触碰这幻象的眉目——原来纵使无望,自己也仍会贪恋这虚幻的温暖。
      苏敬则再次极轻地翕动着唇,无声地念出了那二字。
      长缨。
      幻象中连天的火舌于身侧吞吐蔓延,他们的头发、衣袂都被激荡而起,飞扬着交相纠缠、再难分辨。
      在被这片火海吞噬神识的前一瞬,他恍惚地想着,世事翻覆、人心难驻,其实他又何必执着于不可企及的没世不渝,何必因此而缄口不言。
      若此劫过后仍有相见之机……
      便只是沤珠槿艳,亦足以相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84章 苏敬则·客心孤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