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4、首趟官差 ...
-
泰始二年五月
先前,娄逞因小时候被里间娃娃欺负,心中记仇,自小同邻里往来便是极少。识字读书后更是眼里看不了别的,以致共同生活十余年,却连邻居模样都不知道。她不记人样貌,却记得名字、故事。譬如,她还记得小时候欺负自己的人里有李桃,但她只记得那时候的李桃,对不上眼前的李桃,总觉得是两个李桃,便不能把先前的怨气用在眼前的人身上。崔氏是金饰玉买来的媳妇,跑过一次,被抓回来之后就整日里关着,娄逞听说过,倒是头回见本人。
三人不相熟,又各有心事,能说的话不多,说完便并排站着等人来安排。然而,崔氏大概是怕,缩在角落里自言自语,然后突然冒出来问李桃几句,声音还大,总是惊到旁人。有些问题刚问过又问,反复数次。李桃脾气还好,同样的话说了又说也不烦。但旁边的几个男子听了心烦,吼了崔氏几声,吓得她躲在李桃身后。
娄逞装作检查货车,几步绕到男子与李桃、崔氏中间,防着两边起冲突。她轻声安慰崔氏:“不用担心,有人领队,有官兵护持,出不了岔子。”语气不算好,能听出来她也觉得崔氏烦人,但想着她毕竟是个无依无靠的女子,总要站出来护一护。
几个男子听了娄逞的话,突然大笑起来,然后大声咒骂开了。那话太脏,娄逞要忍着恶心,摘了污言秽语,才能见出其中真实含义。原来这些男子嫌商队中有女子晦气,认定这趟官差有去无回。但他们又不得不出,恰逢崔氏多话挑动他们肝火,顺势把心中不满怨念都发泄到娄逞几人身上。
娄逞挨个看过去,记住了那几个男子的大致装扮、模样,心想这趟出差定要离他们远些。其中一满脸硬黑胡子的高壮男子一双圆眼睛睁得极大,把娄逞的小动作全看在眼里。他毫无预兆豁地起身,冲着娄逞快跑几步撞过来,动作在眨眼之间,天色又暗,娄逞未能察觉,全无防备,被撞出去三四步,好容易才稳住脚下,没跌到地上。
“真软!不会也是个女子吧?”圆眼睛满脸不屑,冲着娄逞挥舞几下胳膊,说,“不想吃拳头就闭嘴!别再来烦爷们!”
崔氏受到惊吓,尖叫起来,李桃快步护在娄逞面前,一副要拼命的架势。
圆眼睛冲空地吐了一口沫子,向着娄逞说:“怂蛋!还不如女子!”
远处两个小吏听到动静,举着火把走过来,娄逞让崔氏闭嘴,催促她和李桃重新站到队里去。小吏转了一圈未见异常就离开了。
小吏走远后,那圆眼睛对着娄逞态度和缓些,说道:“软小子,嘴上没毛莫说大话!”
五月初的夜,乌云满天,不见星月,娄逞独自躲进一个漆黑的角落,她正因兴奋浑身发抖,不愿他人看到。旁人见了,大概只会觉得她怕了,不会明白她此时有多么期待这趟官差。
娄逞也是此刻才明白,自己竟是如此渴望身犯险境,连她本人似乎都成了危险的一环。险,像是一个没有形体却无处不在的精怪,从她记事起就牢牢地困住了她,让她不得不时时处处小心谨慎。有时候,她以为一切都是安全的,可控的,以为“险”这精怪定然作不得乱,便大胆尝试跨过边界,却总会落入“险”的圈套里,犯错、受伤,甚至危及性命。
旁人绝不能想象,她这样一个不苟言笑、喜怒不形的老成少女,胸中潜藏的波涛与山壑,一生对抗的“精怪”。只有她独自一人日夜揣摩,抓住机会便尝试,经年累月地,试探“险”的边界,试图侵犯那一领域,试图拆了安全的牢笼,真正到广阔的天地中去。
无论多少次随波逐流,任人摆布,逆来顺受,哪怕只有一次机会,她也毫不犹豫地去尝试。近来,她时常在深处险境时感到愉悦和兴奋,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让她有了新的认识和想法。她感觉自己不必小心翼翼地回避“险”,反而可以成为“险”的一部分。或许,这才是世间常态,生活本来面目,所谓“安全”者,才是实实在在的“谎言”。
然而,世间的许多人总要靠“谎言”续命。便是娄逞,也不敢确信如今所想便是“真”。思考的边界只能到此为止,若要继续,便需走更多路,见更多人,读更多书。这要命的差事,在娄逞看来,实在太值得期待了。若是不能避“险”,那便成“险”,总要试过才知道。要知道,天下读书人所信奉的经典,说到底不也都是先祖日常琐事么?说什么圣贤古训,象天法祖,大抵是后人怠惰,不肯依着时局变化重新开辟新路罢了。结果走进死路,衣冠南渡,五胡乱华,正朔不明,生民多艰。
经过一场小风波,原本还有些躁动的商队也平静下来,似乎所有人的忧烦、怨恨都得到了宣泄,也可能是临近出城的时间,马上就要陷入险地,众人抱怨的心思都没了。
不多时,一人骑马过来,看装扮似乎是一位军主,带着二十几个衔枚的士兵。那军主自报家门,原来是解彦士,北海一战输得极惨那个解彦士。
娄逞正在心里抱怨不吉利,突然被李桃推出队伍,她还不及反应,解彦士已经下马走过来。近看此人甚是高大,脸上涂着黑色的药膏,身上满是杀气和血腥味,令人不寒而栗。
“是个擅长记账的?”解彦士问道。
娄逞镇定地点点头,才说:“不才略通一二。”
解彦士打量她一番,不悦道:“来人,带他们过去。”
娄逞不知何意,也不便开口问,免得暴露自己阵前走神。她和另外两个人跟着一小兵疾走一阵,进了官署,转过两三道门,进入一间光线明亮的小屋,屋里排放着高大的木架字,上面放满了各类账册。一人正在房里仔细核对案上的账册。正是长史房天乐。
小兵向房天乐说明几句,然后外出等待。房天乐拿出一本账册,在三人之间看了几个来回,最后把账册交到娄逞手里,说:“这里面都是交易的凭据,交易时定要仔细核对,莫出差错。”
另外两人暗松一口气,但面有不服,出了房门便阴阳怪气地向娄逞道贺。娄逞心里只有账册,并未听出二人话里有话,客气回了几句,反而让二人面色更差了。
重回商队时,解彦士已将众人编成几个小队,娄逞与崔氏、李桃一队,队长是圆眼睛,他名为尚狗儿。这队走在商队中间,解彦士跟在一旁,是几队中最安全的。娄逞明白,都是因为账册。
终于要出城了。娄逞一手按住装账册的布袋,一手扶在驴车上,抬头看前方。那里只有一片黑,但娄逞知道那里有极高极厚的城墙。随着一声沉闷的叹息,城墙中间开出一个口子,通向外城的门开了,微弱的光和无力的夜风无精打采地招呼即将出征的商队,几声鸡叫和犬吠,让漆黑的外城也变得危险起来。
尚狗儿悄悄靠近娄逞,压着声音说:“外城多恶少,专抢商队,待会儿出去你走内侧,我行外侧。”
娄逞点点头,想到他或许看不到,便伸手在尚狗儿胳膊上抓了一把,表示明白。不成想这尚狗儿满胳膊都是厚重的体毛和臭汗,让娄逞犯了恶心。
李桃悄悄塞了方手帕给娄逞,尚狗儿看在眼里却并未生气,只是离娄逞多半步,免得熏了这娇弱的小书生。
娄逞谢过李桃,用帕子把手包了起来。
随着火把摇动,商队也开始前进。果如尚狗儿所说,外城中一帮流民恶少埋伏商队,意欲杀人抢货。然而,这群人并不是经受过系统训练的士兵的对手。解彦士也是狠人,对恶少并不留情,凡是靠近商队的,带头哄抢的,一律杀。
不知杀了多少,外城静下来,鸡还是先前那样叫,狗却安静了。商队保持相同的速度往前走。娄逞听到人跌落的声音,闻到淡淡的血腥气味,她一直盯着前方的火把,不往两侧看,好似那声音和味道都是火把发出的。
出了外城,空中的气味也并不好,甚至更糟。动物尸体和粪便散发的恶臭几乎要把娄逞掀翻,李桃再次递过来几片药糖,娄逞含在嘴里,过了一会儿终于不那么难受了。
她不明白李桃为什么如此留心、照顾。只能归因于这是人的天性吧。天生李桃这样的人,为何不让她过得好些呢?听崔氏说,李桃两年前嫁了人,但丈夫得了恶疾,去年死了,李桃无处可去,只好重回西三里,等着再找一户人家。
若我是个男子,倒是能娶她。一个念头冒出来,娄逞即刻扇了自己一巴掌。亏得旁人听不到她心里的想法,不然,她真是死都不冤。如此乱想,对李桃亦是轻佻、不敬。
娄逞暗中嘲笑自己,果真越来越像个男子了。虽是胸中山高海阔,却藏不下一个小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