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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效法君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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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八年464
 
 直到大明八年第一次来月事,娄逞才知道杨氏每天在愁什么。
 
 那天,杨氏把门窗都关死了,小声地跟娄逞细细讲如何应对月事。她脸上混杂着许多情绪,有高兴,有担忧,有期待,有恐惧,还有一种莫名的羞耻。
 
 娄逞仔细回忆过往,好像从来没见过杨氏处理月事,于是问道:“阿妈,你没月事么?”
 
 杨氏一巴掌拍在她背上,恼怒地说:“撕烂你的嘴!”
 
 “我确实没看出来嘛。”
 
 “女子月事要背着人处理,不能让旁人看到,不吉。”杨氏说,“西三里的人更在意这个,你以后可得万分小心,千万别被人知道了。”
 
 “好一个大麻烦!怎么男的没月事呢?”
 
 杨氏摸着她的头,笑着说:“男女之间的差异是天生地养的,谁也改不了。你来了月事,就该考虑嫁人了,想寻个什么人家儿尽可讲出来,我也好早为你筹备嫁妆。”
 
 娄逞不说话,杨氏接着说:“我想,你爱读书,家中事也做得仔细,而且模样周正,有旺夫相,寻个读书人应当不难。家里穷点儿没什么,能好好过日子最重要。”
 
 “容我仔细想想。”娄逞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推托说。她总觉得杨氏好似把她当成了一个大麻烦,急着摆脱,这让她十分委屈、难受。
 
 杨氏拉住娄逞的手,紧紧攥住,说:“女子的好光景很短,像花期一样。此事宜早不宜迟。早了还能挑,迟了什么也落不着。你且想着,莫耽误了。我当年就是耽误了,寻不到合适人家,若不是遇上你阿爸,就只能嫁给邻村的瘸子、傻子。”
 
 也是因为这一心结,杨氏曾记恨父母,总不肯回去看,哪知一场战乱过后,父母没了,再想见也见不着了。
 
 父母死后,兄弟不待见她,把她当陌生人,让她倍感心寒。从那以后,她就拼了命地想守住跟娄盈的家,唯有此事能让她有所安慰。杨氏一直把这些事埋在心里,谁也不说。所以她的心里永远是苦的,日子过得再好,对她而言也是往苦药汤里倒糖水,那苦味绝对去不掉。
 
 娄逞很想说她不想嫁人,但是她又觉得这么想是不对的,陷入两难中。
 
 杨氏好似看穿了她的心思,继续说道:“你可别学石莞,读书把魂读没了。她当年硬是不肯嫁,拖到二十岁上,还能靠石公选个上门女婿,如今儿女都齐了,还算圆满。咱家可比不了,只能个人把握机会。”
 
 “阿妈,石莞老师当年为什么不想嫁人,你可知道?”
 
 “唉,该怎么说呢,她也是个可怜人。好端端一个美人儿,读书错把自己当男儿,有些魔怔了,无论如何也不肯嫁人。”杨氏说,“我是真怕你随了她的路子。”
 
 “难道我也把自己当男儿了?”
 
 杨氏看着她,突然落泪:“你现在除了长了张女儿的脸,穿了身女儿的衣裳,哪里还有点儿女儿的样子,你不曾察觉么?”
 
 娄逞卷起袖子,为杨氏擦眼泪。这一幕好似在学娄盈。娄逞在学着做一个男人,好像确实如此。
 
 细究原因,也很简单。家中只有两个女子,杨氏又整日里担忧害怕,娄逞便想着充一个主事的男子,撑住这个家。十二岁上她便不需人陪同,自由外出做事。她不在意旁人的眼光和议论,自觉无愧天地即可。大概她气势足,也少有人敢招她。她还当自己这样懂事足以宽慰杨氏,怎么也想不到这样做反而让杨氏更担心恐惧了!
 
 真是让娄逞哭笑不得了。合着,她做个怯生生、娇滴滴、软趴趴的弱女子反倒比如今这副无所畏惧的模样更让杨氏安心了?
 
 实在荒唐啊!恐怕老子再世也要感叹了,果然是弱胜过强啊。尤其在当世,男子要弱,如扶风细柳,女子则需更弱,像石莞那样儿,扶都扶不起来才算是极好的。
 
 娄逞心想:若是有情,成家是自然,但大可不必做个卑弱的女子吧。这月事来得还挺吓人,若是女子卑弱至极,当真能抵挡得住么?
 
 不过,娄逞还是把杨氏的话听到了心里,出门时留意着街上的各色男子,却被许多不怀好意的目光恶心到,反而对男子心生厌恶了。大概他们也无恶意,只是见了女子便想戏耍的表情实在无礼。或许有人喜欢这样的男子,反正娄逞绝不喜欢。
 
 进了青竹居,厌恶之感方才消散。
 
 石莞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到了读书的年纪,正跟着一位先生唱识字歌。石莞坐在一旁看书,她身后立着一个乳娘,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娃娃。
 
 前年,石葙修仙,吃药太多,人没了。石峖清把他的妻儿送回本家,宣布以后由石莞的儿子继承家业。
 
 石莞的身子十分虚弱,真是扶都扶不起来,走路好似一阵烟缓缓飘过去。那个上门女婿不甘心断了自家香火,在外养了人,事发后被赶出石家,据说在外过得也不好,最终也没保住自家香火。
 
 娄逞喜欢青竹居,非贪图此处安逸,只是觉得她和石家都是人间异类,好似一帮不顺天道的妖物,总不能顺合他人心意而活。人间并非没有异类,但多出自最卑贱的和最高贵的人家。娄逞和石家都在中间,难以爬升,却极易下坠,按理说应当活得加倍小心,避免做错事,落人话柄。可他们却不珍惜现有的,不按规矩活,偏要顺着性子活。这就不识好歹了。
 
 其实娄逞也观察过别家,尤其是西三里的人家,这门内乱糟糟的事儿都不少,但开了门一个个都成了义正词严的护道使者,最喜评论别家短长。看多了也蛮有趣。人生总不能顺合人心,人心便难免慌张,只能靠说道他人换一时舒坦平和。
 
 说不上对错,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儿罢了。若是杨氏能这样活,至少不用苦自己。可惜杨氏好像命里就带着“苦”,好好的日子也过不下去,整日里发愁,整日痛苦。娄逞心想,若是寻个人家能治好杨氏的苦病,她也可以做一回孝女。就怕是没用的。
 
 不知天下还有多少杨氏这样的“苦”人,但愿是不多见的。
 
 转入学堂,娄逞忙收了心思,换了表情,把一切杂念都丢在脑后,干干净净地走入门中。她还没吃过人世的苦,只觉得人生到此皆幸事,哪怕这是一个幻象,她也不愿戳破,去自寻苦吃。若是她命中该苦,便等那天到了再说吧。
 
 眼下,她只想把书读好,效法书中君子德行,做一个无愧于己的女君子。
 
 做人的道理,男女总能相通吧?不至于对男子而言的德,女子学了便成恶了吧?
 
 又想岔了,娄逞再次收心,终于平静下来。
 
 正月开始,皇帝免了商人的过路税,东阳城中许多人外出行商,其中就包括娄盈和阿文。不过,石峖清没出去,他把商队交给康枭和归一道人,铁了心要在家里做一个教书先生,连东阳城都很少出去。不过他在东市有铺子,偶尔会过去忙一阵儿。
 
 石峖清除了教娄逞识字、读各类经典,还教法律、天文历法、地方风物、方言、算术、炼丹,以及经商之道。凡是他所知道的,包括骑术、刀法,全都倾囊相授。有时候还让娄逞给他算账,算错了罚她去铺子里做工,算对了给一笔工钱。这工钱比阿清做一天工还多,娄逞一开始还不肯收,后来账目越来越多,越来越难,娄逞时常算得两眼发黑,也就安心收下了。
 
 石峖清不仅没把娄逞当女子,也不把她当外人。他也不管娄逞喜不喜欢,总说:“技不压身,你且学着吧。”不过,他也没想到娄逞竟然都能学下来。足见早期苦读下了真功夫,真正摸到了学习的门道。
 
 娄逞心想,大概是学的这些东西多少都沾点儿男儿气,让她越来越不像个女子了。
 
 可究竟什么是女子,好像也跟这没什么关系。她生得一个女儿身,总不至于因为技能与别的女子不同,回头就变成了男人了吧?
 
 但她也明白了那些读书之后把自己当作男子的女子。书中的道理绝大多数都是讲给男子的。书读多了,自然倾慕其中的君子,想要效法君子之行,修身治国平天下。然而,才把书放下,却发现自己是个连卧房都出不去的女子,何其不幸啊!
 
 到此时,她才明白,学有高下之分,也有男女之分,更有身份之分。学之初始,原就在于区分这些,使人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人生使命。但学道之中,又隐藏着天下无分的理想,使人不安于命,不服于道,总要做些惊世骇俗的事来。
 
 只是惊世骇俗的往往不是女子。娄逞不由疑惑起来:怎么,竟没有女子试过逆天道而行么?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邪性。譬如月事,在娄逞知道前,她未察觉女子有这样的不便,等到她知道后,才发现里中女子常常被月事烦扰,时常找杨氏拿药调理。再说这惊世骇俗的逆道女子,娄逞才想到此事,城里就出了这么一个。
 
 五月里,东阳城里一女子在大婚当天割喉自杀,震惊全城。
 
 那女子娄逞还见过几面,就在城中的马场。她出身高门,长得明艳大方,骑术高超,能在马背上舞剑。她喜欢穿银丝软甲,希望可像商王武丁的妻子好那样带兵出征,击退北蛮,收复北地。
 
 娄逞爱好她的容颜、气度,更佩服她的骑术和志向。虽不曾交往,心中却总盼着她好,望她一生顺遂。好似这顺遂跟她自个儿有关似的。骤闻女子自杀的消息,娄逞僵如死木,等到回神,已是满脸泪痕。
 
 那些天,她一次都没笑过。想到石莞曾经因鲍令晖之死而病倒,此刻才明白她那时的心情。世间少了一位奇女子!而她的名甚至无人知晓!
 
 闰五月,女子下葬,那天城里刮起一阵飓风,漫天黑沙遮天蔽日,白昼变成黑夜。好多人都说看到一位穿着银丝软甲的女将军骑着一匹白马从黑暗中杀将过来。隔天,那女子驯养的白马暴毙。
 
 人们只关心这些征兆是吉是凶,并不在意女子为何而死。
 
 过了几日,皇帝崩逝的消息传过来,城里人更认定女子自杀、白马暴毙是一种征兆。渐渐的,女子自杀也无人谈及,只说白马暴毙。
 
 此事好似一个结卡在娄逞心里,解不开。杨氏看她整日消沉,又担心得睡不下,娄逞只好在家里强装开心的样子哄着她。如此几日过去,娄逞逐渐难以承受。
 
 她向石峖清借马告假,想独自骑马出城去散心。石峖清允了,让她换一身男装,叮嘱她一定小心,早去早回。
 
 娄逞骑着马出城,一路奔向城西的一片低矮的山坡上,从那里可以将整个东阳城收入眼底。她在心里问东阳城:“你可知道,有一位想要为你征战的女子死了?”
 
 东阳城像一尊沉睡的巨兽,被五月的太阳照得发白。
 
 “她才十六岁。”
 
 没有任何回应。
 
 娄逞开口小声说:“不要小看女子啊,终有一日,我要代她为你而战。”
 
 说罢,娄逞心结化开,骑马回城。她心中有种强烈的预感,只怕皇帝猝然崩逝定会引起边地大乱,她的求学之路怕是也要到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