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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东阳戒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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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二年七月
 
 城中各处流传着要打仗的消息,但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仗没打,人快要吓死几个。于是,风向一变,又开始传北军打不过黄河,一些人闹着让解严,时常到各城门口下面叫嚣。有些不要命的,夜里跑城墙根挖洞。
 
 眼看着越来越乱,官署把人都抓起来,送战场去,这下,没人敢再闹。
 
 这眼瞅着就到七月了,娄盈心里也纳闷:“究竟还打不打了?”他是怕打仗,但这么要打不打的,更是折磨。他也不知道找谁去问,只能跟几个里人兄弟喝闷酒,顺便找些短时的差事做。
 
 商人是水,应当时刻流动,长久不动,就要干涸。
 
 戒严、闭市,搞得整个西三里整日里死气沉沉,连狗和鸡都没力气叫。但东八里不同,看着文弱的儒生们,总喜欢聚在一起高谈阔论,时常满堂喝彩,掌声雷动。儒生守静,大部分时间穆若山岳,儒生也聚气,总能发出震动天地的声音,如海浪冲山。
 
 娄逞不懂其中的道理,只是觉得有趣。有时抄书倦了,也会开窗听一听外面吵闹的动静,感觉心里更踏实。
 
 娄逞已经有一个月没见过石峖清,怕是也打仗去了。石峖清年纪已经很大了,家里有钱、有人,照理说不必亲自上战场。但或许,他是个诸葛亮一般的人物,给将军出谋划策。也或许,他商队多,被征去运送粮草、传递消息。听阿爸说,这事儿很危险,但也能赚不少钱。近日,阿爸和阿清也在官署领了差事,马上就要出去。
 
 她不喜欢打探消息,感觉这么做太过冒犯,心中有疑问也放着,不跟别人讲。时间长了,疑问生出烦恼,使她无法再安心抄书。有时候,她会想到石头和黑狗,不知道他们上了战场会怎样;有时候,她又想到石莞,听说她怀孕了,去淮南避祸,不知一路上是否顺利。
 
 知道去处的,让人担心;不知道去处的,也让人牵挂。娄逞恨不能一夜之间长大,或许真像阿爸说的那样,长大了,就什么都懂了,也就不会自寻烦恼了。
 
 石家能带给她安慰的只剩康枭,王氏也往淮南去了。不过,康枭不是家里的主事人,他年纪小、资历浅,不能服众。主事人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儒生,个子不算高,面白须长,长相也不算出众,但是个算术高手。听说他眼睛比尺准,手比秤还稳,一桩买卖他看一眼就算明白了,各地的钱他都能折算清楚。石家的账本和族谱都是他做的。他崇信道教,自称“归一道人”。归一道人的算学只传儿子和族人,很是神秘。
 
 除了归一道人,府上还有一位族里的年轻人,是石莞的堂弟,约十八九岁,叫石葙。据说是三岁的时候已经认石峖清为父,但近两年才搬来同住,还带了些家奴过来。石葙比起石家其他人,确实有些乖张,到底不是一个院子里养的人,规矩是不同的。
 
 这二位以前不曾与娄逞照面,最近才见过两面,也都是因为康枭的缘故。
 
 趁着石峖清不在,康枭也想教娄逞些东西,比如棍术、剑术。娄逞自然是愿意,总归闲来无事,不如学点儿新东西,不仅强体,还能修身。练武者练气,出招总要大喊一声壮势,归一道人觉得不雅,便跑来劝娄逞学下棋、抚琴之类。归一道人爱好下棋,经常约人对杀;石葙擅长乐器,土、革、丝、竹,无一不通。二人大概也是闲来无事,想寻些乐子,便都出题来考娄逞,看看她天赋如何。
 
 考罢,归一道人未下论断,石葙只留下“音痴”二字,学习下棋、抚琴的事儿便没下文了。娄逞只当二人无趣拿自己解闷,也不放在心上,仍是照旧上学抄书,抄毕自己反复诵读几遍,然后等康枭安排。不管她到过石家多少次,始终不觉得熟悉,不敢放肆,事事都要听人排布。她自觉做事如此小心,应当是谦恭至极,卑微至极,不想阿爸仍说她傲气,虽不批判,但听着也不像好话。
 
 七月,娄盈、阿清出城。西三里很多人家的男人都出去了,张开、王芳出钱,让各家闲着没事做的男子巡逻里间,昼夜轮岗。有人趁着巡逻便利摸清各家情况,巡逻结束后就到人家里偷东西,还有偷人的。这种人被拿住就送祠堂,先打几天,再关一段时间。有身子弱的,扛不住死了;扛住没事儿的在里中也混不下去,只能厚着脸皮求别人带出去做事;不知廉耻、死不悔改的,可能会被送官署,判刑充军。极少有人会被送到官署去,宁愿把人打死了。因为,一旦把人送官,就显得里中无人主事,祠堂威严尽失,更容易乱起来。
 
 没过几天,济南传来打仗的消息。一开始,没人信,后来消息越来越多,由不得人不信。事情大略如此。先是,本朝为加强边防,在清水河东岸修筑两座城,与魏边城滑台相对。魏以此为借口,污蔑本朝侵犯北境,并派出两路大军,一路从滑台下清水,欲拔城;一路渡黄河往青州北部,想要趁机吞下刘宋淮河以北地区。
 
 东阳全城戒严,各里不得随意出入,一里之中无事不可往来。娄逞整日守在家里,听不到外边儿半点儿消息,偶尔听到墙外有声,都是巡逻的、掏粪的经过。院子里没石砖的地方一到夏天就全是杂草,容易生虫子,是娄逞和阿文平时玩耍的地方。
 
 有时候,柳氏、江氏,还有其他商妇会悄悄过来,从杨氏这里换些东西回去。她们来了总要坐一会儿,说说里中各家的事。她们好像个个都开了天眼,足不出户,却知道每家每户吃了什么、做了什么、遇到了什么难事、出现了哪些异象。杨氏就没这样的本事,但她喜欢听人说这些,总劝人多说一会儿,晚些再走。
 
 八月,北军还没打过来,听说青州北边的有些太守已经弃城跑了。
 
 娄盈回了一趟家,取了些钱和换洗的衣裳,马上又要走。杨氏说:“喝口水的功夫都没么?”
 
 “不喝了,水壶给我加满。”娄盈一边清点物品一边说,“不能耽误,我慢一步,阿清就一个人跟车走了。官差可不等人。”
 
 杨氏慌慌张张地把水灌上,眼睛扫过家里,看到什么都往包裹里塞。娄盈拦住她说:“东西带多了没用,别装了。你们也不用怕,现在的蛮子兵比七八年前差远了,行军拖拖拉拉,一个月还没到东阳,估计还没打过来,就被大将军赶回去了。”
 
 “大将军是谁?”娄逞问。
 
 “还不知道,这得等皇帝安排。一旦定了大将军,宋军一鼓作气,准能把北军赶回去。”娄盈说得跟真的一样,不像是安慰人。
 
 “皇帝为什么不快点儿定个大将军?”阿文问。
 
 娄盈把包裹仔细绑好,说:“皇帝在建康,日理万机,估计才知道北边打起来,已经在挑人了。蛮子兵这些年不打仗,已经大不如前了。他们不懂战术,只会蛮干,咱们随便出个大将军都能把人打回去。”
 
 “没有大将军就打不了胜仗么?”娄逞问。
 
 娄盈说:“需不需要大将军要看多大规模的仗,你们多读书,以后自然会懂。我走了。”
 
 娄盈几乎是飞出去的,娄逞和阿文跟他走了一段,看见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两人还跟着继续往前走。柳氏刚好遇上,就给他俩带回家去了。
 
 某日早起,娄逞发现院子里的狗不见了,问了才知道夜里有人弄死偷走了。“你睡得太实,家里真出事你也不知道。”杨氏说她。
 
 阿文小声对娄逞说:“昨夜狗叫,阿妈惊醒后一夜没睡。”
 
 娄逞也有点儿怕,以后晚上三人都睡在一间屋里。杨氏从里人那儿买了两把短刀,十分锋利,一把带在身上,一把留在屋里。后来也没抓到偷狗贼。
 
 九月里,王芳放粮,张开给肉,西三里稍微热闹一些。有人说建康的琅琊王氏造反,东南这边的“琅琊王氏”怕了,这才赶紧做善事。但若是因为如此,张开给肉就说不过去。
 
 娄逞觉得眼下有的吃就不错了,人人都要嘴下留德。阿文却说:“人长了嘴就不止为了吃,不让他说跟不让他吃一样难受。”
 
 “既然要说,多说些好话不行么?”
 
 “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心里没好话当然说不出。”
 
 “我只觉得日子已经挺苦,再听这些造谣的、抱怨的、诋毁的,着实心烦。”
 
 “阿姐,嘴在别人身上,想说什么你可管不了。只有皇帝才天天要管别人说什么。”
 
 娄逞无言相对,她本以为自己并不在意旁人说什么、做什么,对一切都能包容忍耐,这时候才发现,其实并不是那么回事。无论心意如何,她确实没权利管别人。正如她自己不希望受到各种约束,别人应当也是一样。
 
 “阿姐,有些话你听着烦,不听就行了。其实那话未必有什么意思,不过是说出来舒服些。”阿文说道,“阿妈有时候也咒骂别人,比如那偷狗的,还有放□□的,你总不能让她遭了这些事还说些好话来吧?估计阿妈要气哭。”
 
 “是我急躁了。”娄逞说道。
 
 长时间不开学,娄逞渐渐也不自学了,终日无所事事,时间长了,心神不宁。阿文还好一些,他的字一天天写得好起来,已经喜欢上了练字,每天都要练一些。家里墨少,他便积攒雨水在石板上练。
 
 “阿姐,石公待你很好,你想早日解严,去青竹居读书,这也无可厚非。只是,眼下仗还没打完,我们也只能等着。”阿文说,“我觉得你还是不要总想着往青竹居去,越是想越心急。咱们两个读书都早,耽误些时日也不妨的。”
 
 娄逞听他说话不似平常,问道:“这话是谁跟你说的?”
 
 “阿妈说的,她看你心里只有青竹居,也很发愁。”
 
 “我并非心里只有青竹居。”
 
 阿文笑了,说:“这我管不了。只是你总这样,阿妈很担心。”
 
 娄逞感到惭愧。回到家里,她把自己的屋子收拾了,将经常看的书拿下来,和阿文一道自学。娄家比不了石家的书房,不过她读的书都是一样的,学到的东西也并无不同。她是娄家的人,一颗心都放在外边,自然是不能踏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