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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人心多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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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二年四月
娄逞最近都在抄书。她抄书不需要别人在一旁督促,自己定下每日抄书的任务,严格套成书体例,抄前先通读一遍,看原书有无漏、错、多,然后才提笔,抄毕一页检查一页,做事比专职抄书人还严谨。石峖清近来事务繁杂,许久不来指导,娄逞做事仍是有条不紊,丝毫不乱。娄逞觉得抄书和驯马有相通的道,她不过是循道而行。人在道中,不能迟滞,更不该躁进,那样都会偏离道。
春夏之交,石家做新衣,王氏也给娄逞量了尺寸。偶尔王氏也会陪伴娄逞,除此之外,娄逞每日上下学唯一能见到的人便是康枭。
这天,到了放课的时间,康枭却不来找她。娄逞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在书房仔仔细细收拾东西,拖延了一阵子,好不容易等到康枭来催她。
“还不快走,你家里来的人等好久了。”康枭满脸不高兴。
原来是家里人来接了,不大可能是阿妈,那就是阿爸和阿清回来了。娄逞高兴坏了,没留意康枭的脸色,往大门口跑去。果然是阿清,看起来壮了很多,像山一样沉稳可靠。娄逞一下子扑到她怀里,阿清轻松把她抱起来。
“你力气好大!阿妈都抱不动我了,你却能抱起来。”娄逞搂住阿清的脖子说。
阿清抱住她,往上提了提,说:“我一次能背三包粮食,你还没一包粮食沉,抱你还不是玩儿一样。”
“我也想有你的力气。”
“可别乱说话。读书人要这些力气做什么,出力气的都是粗人。”
“不见得。孔圣人也做过不少力气活儿,鲍照还靠着种地才能养活自己。人有力气,需要干粗活的时候能干,不必干粗活的时候,也不嫌力气多。”
阿清说不过她,抱着要走,突然康枭跑过来拦住她们。他指着阿清说:“娄逞的衣裳做好了,小莞姐让你进去拿。”
阿清把娄逞放下来,问她:“什么衣裳?”
娄逞说:“夏天的常服,师母非要让我也做一件。”
“好,知道了。我去取,你在这里等着,不要走动。”
“你快些。”娄逞想早点儿见阿爸。
“等着。”阿清话音还没落,人已经转入门中,不见了。
康枭终于得了机会,能好好说说娄逞。
“你家里人回来了,以后就不必我接送了,是不是还挺开心?”
“开心是自然的,毕竟家人难得齐聚。若说以后,自然还是要靠你接送。”娄逞说,“我盼着有一天不需人接来送去也能出门做事。”
康枭说:“你是好人家的女子,怎么能独自出门?但你也不必难过,只要你有需要,想去哪里,我都能护着。”
康枭在石家身份特殊,没有同龄玩伴,也无兄弟姊妹,所以把娄逞当妹妹,也当朋友。但娄逞和娄盈一样,知道娄家和石家的差距。她并不因此自卑,但也不会因为自己在石家读上几年书,就忘了自己是娄家的人。
“你愿意护着,我心中感激,先行谢过了。”娄逞说,“明日放假,若是天气好,我应当会出城骑马。”
“马的野性难消,你多加小心。小马脾气更大。”康枭交代她说。
“你每日都做些什么呢?”娄逞突然好奇。
康枭拍拍腰上的木刀,说:“练刀,练枪,练骑射。”
“你这是要打仗去?”
“为了以后带商队。”
“只会功夫可带不了商队。”
“我知道,还需要脑子嘛。”康枭拍拍胸口说,“我也在学,只是跟你学的不一样。我的老师有好几个呢,什么都教。”
“真好。”娄逞真心为他高兴,这么看来,石峖清对康枭是真的好。
康枭说:“所以我护你,你放心。我打小就跟着老师们跑,翻山过海都不怕。”
这时候,阿清出来了,她说:“许久不曾来过,差点儿走错门出不来。阿逞是不是等久了?”
娄逞摇头,康枭似乎不喜欢阿清,见她出来招呼也不打就回去把门关上了。
阿清拉着娄逞往回走,问她:“那小哥是?”
“康枭,他平时接我上下学。”
阿清笑道:“我看他不止想接你上下学,还想把你接进门。”
“你这玩笑话说得也太没边儿,阿妈听了一定要气出毛病来。”
“阿姐现在说话有些大人的味道了,不能跟你乱开玩笑了。”阿清装作害怕的样子,比出门前活泼多了。
娄逞说:“你想拿我玩笑可以,只是别让阿妈阿爸听到。我不会当真,他们却要多想。”
“不过是读了几年书,怎么变得像个老头子?”阿清不知该笑还是该担心,“你可别学石老头。”
“还说我,你才像城里的混子,行止不端,言语下流。”娄逞说,“出城前你也不这样。”
“哈哈哈,说得有理。人都在变,你变了,我也变了,我没资格说你。”
娄逞拽她一把,说:“你成日逗我,怎么说你两句不行么?”
“哎呀,我的心思在你面前藏不住了。”
娄逞说:“你心里装了别的事,其他的事就要露出来。自己小心收好吧,不要一得意就忘形。”
“你知道我心里装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个人管不住自己的心,就免不了会伤心。”
“阿姐,你该不是妖怪变得吧?怎的懂这么多?”
娄逞不理她,因为被说中了。她虽不是妖怪变的,却看了不少写妖怪的书。妖怪最懂人心,娄逞都是跟妖怪学的。一旦看透了人心,人和人之间的乐趣就少了,但是人自己个儿的世界却大了。但也可能是因为自己心里的世界大了,才觉得人与人之间的乐趣微不足道了。哪个是因哪个是果,说不清楚的。
娄盈的心也和先前不同了,变软了。他没读过多少书,已经不能理解娄逞和阿文的课业,所以也不过问,只说了句“好好学”。
娄逞感觉娄盈很有意思,他不止在外面对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在家里也是的。她和阿文每长一些年纪,娄盈说话的态度和语调都有所不同。不知是娄盈在变,还是娄逞、阿文在变,或者仅仅是年龄增长赋予人不同的权力。
时隔许久,全家人坐在一起吃饭,有肉、有菜、有鱼、有鸡,比正月祭祖还丰盛,吓得娄盈直说:“不打算过了?”
杨氏瞪他一眼,说:“这是阿清掏钱办的,尽管吃吧。两个孩子也饿了好长时间,该好好补补,不然不长了。”
阿清忙着给大家添酒、添浆,应道:“都是照着大爷的意思办的,他给钱,我办事。也就稍微添了一些,不多。”
“咱们真都是穷人的命,赚多少花多少,一个子儿也攒不下来。”杨氏说着,饭菜难以下咽。
娄盈说:“远的想不了,今天这顿只管好好吃。”
娄逞和阿文两个坐在一起,全然不顾三个大人,不停在吃。他们吃得不快,但是双手左右开弓,吃个不停,很快吃得肚皮都鼓起来。
“两个贪吃鬼。”杨氏说道,“慢点儿,撑破肚皮了。”
两个娃娃挺着臌胀的肚皮躺在榻上动不了了。
“丢人的东西,多长时间没吃饱饭,能饿成这样?”娄盈嫌弃道。
杨氏跟他说了东阳城戒严的事。“这俩是饿怕了,现在是给多少饭都能吃完,碗底子都舔得干干净净。”
娄盈让阿清去把院门关好,然后小声说:“东阳可能真的要打仗,我就是半路听到消息才赶紧回来。明天我出去看看,再多囤些粮食。”
娄逞拍着小肚子,问:“阿爸,为什么一打仗就没东西吃?”
娄盈说:“等你长大了自然会明白。现在你只要知道,打仗会死很多人就行了。”
“咱能不能搬到一个不打仗的地方去?”
“能,等我好好找找哪里不打仗,找好了就立马搬过去。”
娄逞“嘿嘿”笑道:“如果真有这样的地方,天下人岂不都会过去?人一多,还是要打起来的。还是东阳好啊,我们不去吧。”
“小娃子,越来越会说了。”
阿文问:“阿爸,你怎知要打仗了?”
娄盈敷衍道:“我会算,我晚上看着天上的星星,就知道地上要发生什么事。”
这话娄逞和阿文都不信,因为娄盈每次出门都会找女巫算。里人还笑话过,但那女巫算得就是准,渐渐的也没人说了。
等孩子都睡了,娄盈把阿清、杨氏都叫过来,说:“这次应当是真的要打起来了,不能大意,里里外外都要防好。一旦蛮子兵破城进来,是不听指挥的,见人就杀,到处抢东西,还会放火。城里有些平时不安分的,也可能趁机乱杀乱抢,闹出乱子。西三里商户多,更易被城中人盯上,更要小心。”
杨氏吓得面无血色,结结巴巴地说:“真的要打仗?”
阿清握住杨氏的手,助她静心。
“也不需过度担心。东阳虽不是州治了,但也属城防重地,大大小小的仗也是年年打,总能撑过去。”娄盈说,“北军南下,粮草跟不上,不能久战,只要守得住就没事。”
“守多久?备多少粮食?水也要存一些吧?药也不能少,一打仗就容易生瘟疫。柴、盐、草料……”杨氏仍是心慌,越说越急。
娄盈按住她,说:“你若是害怕,就让阿清去办。先备一年的。粮食家里还有不少,不要大量买,其他的,缺什么买什么。”
阿清说:“家里的事大娘最清楚,还是大娘来办妥当。我听大娘使唤。”
杨氏好容易稳住,说:“事已至此,怕也是无用,不如早做打算。”
次日,娄盈带着娄逞、阿文出城骑马,他想再探探石头的口风。
石头家又添了一个女娃,小名桃花。据说是在桃花树下生的,长着多情的桃花眼,皮肤也像桃花一样红粉透白,妖异可爱。娄逞和阿文很喜欢桃花,想要抱抱,又怕摔了,只能趴在摇篮边看她,怎么看怎么喜欢。
马场几乎空了,大部分马已经被征调走,只剩一些还没驯好的小马和病老的马。石头和黑狗都不在,一问才知道,都被征调入伍了。
黑狗不过才十五岁,竟然要去打仗了。娄盈很是吃惊。五娘说父子俩都是在后面送粮草、养马,不会很危险。这大概是征兵的人骗她的话,因为粮草兵死亡率非常高。但娄盈也不好拆穿,让她太过慌张。
“真打起来,你打算怎么办?”娄盈问她。
五娘已经做好准备,把马交给两个儿子,她带着孩子搬到乡下躲起来。“马儿不多,好管。灰狼、白马照看得过来,放到荒地去,打仗也不会打到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