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阳服妖女》一只蝈

12、饥与饱

　　大明二年三月

　　东阳城戒严到二月底，但并无大的战事，北军屡次来犯都是小股部队，做个样子便走。但是骑兵惊扰耽误了青州、冀州、兖州一带的农耕活动，三月，为了鼓励耕种，禁止宰牛。土地误了农时，也不知道这一年还能打多少粮食。

　　娄盈一月下旬出城，带着阿清往南。出发前，他照例找女巫算过，女巫说往南走，阿清能带来好运。女巫说：“她是男子命格，把她当男人，你们一路才能顺利。”娄盈回道：“我带她上路不是为了那事，只是有些力不从心，需要个帮手。”“你是心病。”“心病也对，现在出门都怕得很，怕死在没人的地方。”“怕也不全是坏事。溺死多善水，不怕更易招来厄运。”

　　娄逞不知道这些，只是觉得阿爸离开后，经常受饿。阿文也是，时常半夜饿醒。东阳城里好像都在受饿，有的人为了省下力气，连床也不肯下，街上的人少了大半。大街上看过去，只有穿官服和僧袍的是吃饱了饭的。

　　人一饿，什么事都做不了。娄逞读不下书，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饿”。她还不曾这么饿过。其实她家里存了不少粮食，但杨氏不让碰。一来，杨氏怕真的打起仗来，到时候到处都买不到粮食，一定有人要饿死；二来，很多家都吃不饱，若是她家吃饱了，把存粮露出来，可能会招来恶人。

　　东八里开课的也不收钱，改收粮食，家里拿不出粮食的，课只能先停了。石峖清没收过娄逞的学费，也不要她的粮食，所以西三里只剩她一个还在读书的，只是无人接送，让杨氏发愁。后来，石峖清专派了一个小童来接，他大概十岁上下，比娄逞高半个头，看着很机灵，大眼睛大耳朵，叫康枭。

　　康枭是家奴生子，原本还是家奴。但石峖清喜欢他，有意训练他，对他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给他分配了专门的房间，让他的父母脱离奴婢身份。

　　家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其实娄逞心里没数。阿爸阿妈都不会专门跟她说这些，她也不像阿文，对这种事理解得尤其快。她只能靠自己看，自己想。看到康枭，她觉得似乎家奴的身份也不全然是坏的。毕竟，石峖清给康枭的，很多良人都没有。康枭是吃肉长大的，比同龄的男娃长得高、长得壮。东阳城吃不饱的时候，他能吃饱。

　　娄逞虽然饿，却不羡慕他。非我所有，不可妄念。

　　吃，是人生第一件大事。孔圣人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不读书的人也常挂嘴边。人在天地间，首先就是要能吃饱、吃好。若是一个人总是饿着肚子，时间长了，就可能不像个人了。

　　也有人饿着肚子却面不改色的，比如孔子顶喜欢的那个颜渊，但他到底死了，二十啷当岁。他有怎样的才华人品，也敌不过饿肚子。

　　这话可与石峖清说，却不能与石莞说。石莞结亲后不再开课，也极少穿男装。她体态丰润了，比初见时更有光彩，时常化浓妆，将头发高高盘起，上加乌黑的假发，插满玉石宝珠。她不曾饿过，却很懂。她说只有下贱的人会禁不住饿，上品之人即使饿死也不会更改志向。家里的奴婢不听使唤，她就不给饭吃，关起来，短个两三顿，人就扛不住了，很好管教。上品之人就好比鲍令晖，少年孤苦，跟兄长相依为命，兄妹两人靠种地、卖柴养活自己，如此贫乏仍能坚持苦读，最终成为名震一时的女才人。

　　石峖清不一样，他有很多饿肚子的故事，不只说自己的，也说别人的。石峖清讲故事的时候会配一些浆水、豆子、杂粮饼、茶饼、肉干，娄逞一边听一边吃，听得心慌，吃得害怕。石峖清的故事里，很多人最终都死了，有饿死的，有吃土撑死的，有在野外寻吃的被猛兽毒蛇咬死的，有偷粮食被打死的。他是幸运的那个，活了下来，还有机会把故事讲出来。若是他死了，石莞会被族人收养，从小寄人篱下。不知她能否像鲍令晖一样一边耕作一边苦读呢。

　　三月，东阳解严，粮食一下子多起来，娄逞终于能吃饱饭。城里像过节一样，气氛欢快。石峖清一家往泰山去了，娄逞停课一段时间。阿文则补上学费，重新上学去了。

　　原本养在院子里的黑狗，误吃毒药，死了。女巫说这是给娄家挡灾，不是坏事。娄盈把狗埋在院子里，上面种了几棵桑树苗，打算等长大一些卖掉。年初，娄盈从邻居家抱来一条黄狗，现在还很小，没有拴起来，散养在院子里。

　　天晴的时候，娄逞喜欢站在二楼往院子里看。有时候看着看着，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被慢慢拉长，头已经碰到了天上的云，一低头，就看到了整个东阳城。从上面看，东阳城是一个大框框，里面分了十几个小框框，就是里，里间有更多更小的框框，是很多人家。但是富贵人家住的地方她不曾见过，即使从天上往下看，还是会被云彩遮住。

　　她想在院子里种些东西，杨氏想了想说：“可以种草药，只是草药不好种。院子小，也种不了多少，不如到外面采。种菜也可以，但也麻烦，虫子还多。”

　　“我看人家院子里都有大树，为何咱们没有？”

　　“树长大了，贼就能顺着树爬进来，不安全。”杨氏说，“不如沿着墙种些带刺的，谁敢翻墙进来，扎他。”

　　杨氏对这类麻烦事总不愿意多费神，娄逞又找阿文商量。阿文说：“我想挖个池子养鱼。”

　　“不能挖池子，挖了池子，地窖就毁了。”

　　阿文又说：“种花？”

　　“花又不能吃，也不好卖，养它做什么？”

　　“很多花都有药性，长出来也好看。不过，阿姐你想过没有，如果空地上都种了东西，阿爸回来把车和货放在哪里？”

　　如此，娄逞打消了在院子里种东西的念头，不过她和阿文挖了一些黏土，做成几个丑陋的盆子，在里面种了一些蒲公英、芍药、□□、薄荷、附子等。这些能入药也能入食，只是味道不好。盆养花草看起来简单，实际上也很磨人。每天都需要打水浇它，三两天不管就不行了。

　　自打饿了肚子，娄逞就想学做饭。她觉得一个会做饭的人，应当更不容易饿肚子。因为会做饭的人知道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也知道一样东西该怎么吃。娄家的饭很简单，一日两餐，烧一锅汤，配几个面饼。面饼隔一段时间做一次，做一次能吃十几天。这些都很简单，只看也会了。每逢节日，杨氏会做不同的面点供奉，造型多样，味道也比面饼好吃。面点有些难度，娄逞学不来，杨氏也不肯教她，怕浪费面粉。“等你长大了，自然就会了。”杨氏总是这么说，“我小时候也什么都不会。”

　　娄逞什么都好奇，想学，只是不想学织布。她怕织布的机子，感觉一旦学会了，人就绑在机子上下不来了。她总想把杨氏从机子上拉下来，一家人一起出去挖野菜、逛庙会、赶草集。可杨氏一个带俩孩子出门，根本看不过来，担惊受怕还不够呢，哪里愿意出去。有时候，不得不出去，杨氏就叫上柳氏或江氏，把孩子留到邻居家里，拜托邻居看家看孩子。杨氏没有一天不在怕的，娄逞看得出来，也不勉强她了。

　　三月中，王芳在西三里大摆筵席，把太守和七级寺的大师都请了来。那场面真是大，凡是路过的都能领一碗肉、一份饼、一份汤。场子里面搭了台子，有表演绝技的，有弹琴唱歌的，有跳舞的，有讲经的，有现场写字的。非宾客不让进去，但爬树、上屋顶、站墙头也能看清楚。于是，场子周围的树上屋上都长满了人。

　　娄逞和阿文去领了吃的，因着娄盈的缘故，还多领到一些，刚好够一家三口吃。少开一次灶，杨氏也高兴。

　　“阿妈，你知道是啥事么？”

　　杨氏笑话娄逞，说：“你连什么事都不知道，就把东西吃了。糊涂。”

　　阿文一边吃肉一边说：“王阿公家的儿子进了国子学，很快就要做官了。”

　　“国子学是什么？”

　　“国子学就是天子学堂，皇帝出钱办，专门学怎么做官的。”阿文一边吃一边说，“我们先生今天还说起这件事，羡慕极了。”

　　“阿文知道的真多。”杨氏赞道，“好好读书，以后进了国子学，让你阿爸也摆一场。”

　　娄逞有些酸，但转念一想这跟她又没关系。天下第一的女文人鲍令晖都没进国子学，她有什么资格酸呢？

　　“国子学只招两百人，有时候开，有时候不开，以后真不好说。”阿文认真道。

　　“那就不管了，好好吃肉，身体好更重要。”

　　饭后，娄逞有意考考阿文，便问他：“你知道鲍令晖么？”

　　阿文想了想说：“不知道。”

　　“她是当朝第一的女文人，去年没了。”

　　“你是说鲍照的妹妹？”

　　“正是。”

　　“先生说鲍照的时候提过。”阿文并不在意。

　　娄逞感到失落，问他：“你是不是开始读书了？读的什么书？”

　　阿文翻了一下书案，回道：“《诗经》《尚书》。”

　　“不读《论语》？”

　　“什么是《论语》？”

　　娄逞回房，把自己抄的书拿下来，让阿文看。“这个就是，是孔圣人的书。”

　　阿文看了几篇，说：“大概以后要学。现在的先生其实不知道应该教些什么，手边有什么书就教什么，也不管我们能不能听懂。”

　　“是这样么？”

　　“是啊。我问过别人，学的都不相同。”阿文说，“阿姐，原本我或许不会读书，就是你读了，我才跟着去了。读书自然有好处，不过，‘我们读书是为了什么’这问题我不愿意想，所以我也不在意平时读些什么。”

　　“别想，也许读着读着就知道了。”娄逞叹道。

　　“做官是不可能的。先生说本朝皇帝重视寒门，提倡各地举荐寒士，王芳家的才有机会去国子学。但咱们东阳城里，除了做官的、念经的、高门大户，就是王芳了。他可是琅琊王氏啊。”

　　“哪里学的，口气怪怪的？”

　　“跟先生学的。”阿文笑笑，说，“阿姐，你不知道我们先生多有趣，整日里自艾自怜，像唱歌一样。他胡子都白透了，但像个小孩儿一样爱闹脾气。”

　　“他读了一辈子书。”

　　“没错，读了一辈子。”阿文笑着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