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慕臻

11、章十一

　　11.
　　第二天早晨的时候洋平起床开门，是个晴朗的日子，街道的景致还是这样——但洋平却隐隐感觉到了些许的不同，究竟哪里不同，却又不知道。
　　或许是因为心情较之以前要轻松许多吧！他这样想。如果要重新开始的话，就应该将以前的事情彻底忘记。三井说的对，只要能够向前看，一切都不迟。
　　想到昨天那个迟疑的吻，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了下。
　　—明天我有礼物给你。
　　为了庆祝新生。昨晚三井这么说的时候，表情很是神秘。虽然已经不是孩子，但多少还是有点期待。
　　那是什么样的礼物呢……

　　突然间，有声音。

　　那是什么声音？
　　他的思绪停顿了下。恍惚中仿佛是风的声音，由那永不会长大的彼得·潘夹带而来，穿过大山，穿过海洋，穿过无边沙漠，穿过了全世界，来到他身边。

　　蓦地回头。
　　他就站在身后。
　　穿着简单便服的男人明明已经三十多岁了，黑发下苍白的脸庞却消瘦的仍象少年时候。

　　明明这么久没见，明明已经改变了年岁，可洋平一眼就认出了他。记忆是多么神奇啊。
　　他默默注视了洋平一会儿，然后动了动嘴角。
　　“好久不见。”
　　明明有很多的话，洋平最后却只是轻轻推开了身后的门：
　　“进来喝杯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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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都象是在梦里。满溢着樱花的甜香，世间所有的颜色都新鲜而湿润，停留在春天里的，希望能够永久不醒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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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是一株年代古老的白山樱，正是开花的季节，伸展的枝条堪堪接住了满树薄白的花朵，接不住的，就在空气中缓缓飘了下来，幽静地没有呼吸。再远一点是一排青绿青绿的水杉，因为刚下过雨，湿漉漉的颜色象一副刚刚染过的山水画卷，明丽而恬静。只有从远处传来依稀的车子喇叭声提醒着这是人间。
　　流川就坐在自己面前，在接过茶杯的时候低声道谢。
　　两人面对面坐着，是如此沉默而安静。以至于洋平怀疑会被对面的人听见自己不安的心跳。
　　“你的伤……没事吧？”
　　流川眨了眨眼，微微摇头。
　　“……那就好。可是我看你脸色不太好……”
　　脸色苍白的程度，已经接近于透明，嘴唇也没有什么颜色。
　　“没什么。”
　　“你……找我有事？”
　　“没，就来看看。”
　　他只有嘴角动了动，一如既往的简洁。
　　【这个人，曾经于我而言胜于世界上任何事物。】
　　“你知道吗，在房子的东面，种着很多和你名字一样的枫树。到了秋天，就会全部变成红色，一大片象要燃烧起来的红叶，比春天任何的花都要好看。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可以坐在那个下面喝酒，要把晴子一起带来哦。”
　　洋平正沉醉于美好的设想中，却听见流川枫说：
　　“高中的时候……常常一回头，就能看见你。”
　　【因为喜欢你。我喜欢你。你是我的道灯。已经过了羞于承认的年纪，这样的理由已经足够。】
　　然而流川接着又说：
　　“我那时在想，真是个奇怪的家伙。明明就不想要笑，可是，脸上老是那种表情。”
　　洋平挠头苦笑。
　　“奇怪吗？你不也一样。”
　　流川不解地歪了歪头。
　　“明明很聪明却老是装酷。”
　　我没有装酷。他小声嘀咕。
　　两人对视了下，然后流川枫就笑了出来。
　　只是眼睛的光芒略微闪动，洋平就觉得他在笑了，连带自己的心情也变的愉悦起来。只要有这个人在这里，整个房间都好象变的亲切而柔和。他一定喜欢听，于是洋平就搜肠刮肚地拼命讲了许多高中时代的事情，流川一直都很安静地听着。最后说到了樱木和晴子的那段，洋平卡住了。
　　“啊！对不起，我忘了晴子现在已经是流川夫人了……”
　　“我们已经分开了。”
　　“啊？”
　　【晴子，为什么？你明明说过不会离开这个人的？】
　　似乎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坐在对面的男人垂下了眼帘，淡淡的语气里听不出悲喜：
　　“觉得不合适，就分开了。”
　　是的，岁月悠悠，青春渐老，他还是变了。举手投足间更加沉稳文雅，以前散发出来的那种灼热的存在感，也似乎淡薄了许多。
　　“对不起。”
　　“……那时——高中的时候，你有喜欢的人么？”
　　他突然问。
　　“当然有啦。你呢？”洋平随口就问。
　　“……有。”
　　流川枫迟疑了下，微微扯开了嘴角。一个明明白白，却悠忽而单薄的笑容。
　　“……”
　　“有非常喜欢，想要在一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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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心里的一个梦。
　　当年就象骄阳一样散发着耀眼灼热光芒的他，是水户洋平如苔藓般的生命里唯一的信仰。从很久以前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就沉迷了。
　　这样心心念念的人却不是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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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拼命地想，拼命地想，却想不起来流川除了篮球之外有对谁表现出特别兴趣过。很想问，却觉得这样的行为极其愚蠢而拼命忍住。结果脱口而出的都是些不知所谓的东西。
　　“……啊，是吗……那……”
　　流川注视着自己的那如同暗夜般深邃的眼睛里，有着太多无法理解的东西。
　　“我曾经约过那个人见面，可是他没有来。”
　　“……没有来？”
　　“那时我还想过，只要他开口，我就可以留下来。”
　　“……后来呢？”
　　似乎过了千年之久，他开口了：
　　“到现在……也没能忘了。我，真是个傻瓜。”
　　说完之后他沉默下来，转头继续看着窗外，仿佛外面有无论如何都不容错过的风景。
　　阳光渐渐热起来的时候，他站起身。
　　“打扰了，我走了。”

　　在门口他看着那个街道上的背影，有什么东西开始汹涌，再也藏不住。
　　“流川……”
　　他回身。
　　“你想说什么？”

　　多年前的那个十月，清秀的少年满脸是汗，眼光安静地问自己：
　　[你想说什么？]

　　流川……我……喜欢你……

　　“你，还会再打篮球吗？”
　　阳光下，男人摇头。那样子有说不出的寂寥。
　　“因为……腿很痛。”

　　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来的。

　　他怔怔看着男人慢慢远去的背影，胸口悸动的东西，自己也无法捉摸。
　　是痛吧。如同雨点打在叶尖的痛楚，那震颤全身无休无止的痛楚。

　　他知道梦想是终究会失去的东西。因此只要没有梦想就不会看着它碎掉。
　　后来他的梦想就是守望流川枫的梦想。
　　如今，连这样的守望也碎掉了。

　　雨，下起来了。

　　然后，没走出多远的男人，突然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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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不知道吗？他早就已经病入膏肓了。”
　　医生确实是这样说的。
　　医院里，空气也犹如窗外射入的惨淡阳光，带着淡淡窒息。
　　洋平僵硬的脑袋反应不过来面前人所说的话究竟意味着什么。
　　“你……再说一遍？”
　　“我的意思是，你们如果是他的朋友就快些通知病人家属，早些准备一下……”
　　“洋平，别哭啊……”
　　听到消息后赶来的三井在身旁低声说道。
　　洋平愣了。我哭了么？没有这样的意愿，可脸上的热度又是什么？
　　“你胡说！这不可能！不可能！他怎么可能死！”
　　【因为……腿很痛……】
　　【很痛……】
　　这世界突然变成可怕的火，灼的他无法忍受，他只想逃开，远远逃开，再不要听那烦人的噪音，那些话他完全不懂，甚至于眼前的人，也完全不认识。

　　他不可以死的！不可以！没有这个道理啊！！！！
　　“医生，求求你救救他，血啊器官啊骨头啊手啊要什么我都可以给！求求你救活他……他还这么年轻啊~~~~~~~~~~他还要打篮球的你知道吗？还有很多事没做你知道吗……”
　　“洋平！你疯了吗？冷静些！”
　　三井拉住他。
　　医生似乎是在苦笑。
　　“这位先生……他的骨癌已经到了晚期，我们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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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知道吗，为什么你伤心的时候都会下雨。
　　那是因为你伤心，所以下雨。

　　他焦急地寻找着那间病房，一片寂静中他突然听见嘈杂的脚步声,转身,穿着白大褂的人们急促地奔进一间房间，恍然间他觉得有什么抓住了自己的心脏以至于无法呼吸。他蓦地转身向那房间跑去，连身后呼唤他的声音也全然不顾。
　　混乱中只有一个人全然不动。
　　那个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男人，已经没有了呼吸。
　　“流川……”
　　走近了，轻声的呼唤着。
　　没有回答。
　　“流川，别睡了。”
　　他恍惚地微笑起来。

　　下午的时候，我们还在一起喝茶，谈笑。
　　多么好的时光…………
　　现在那黑色的眼睛，已经不会再睁开。

　　练习，投篮，比赛，胜利，那些全都没有我的份。
　　没关系，看着你就好，这样就好，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不要这样残忍，不要让我连这样卑微的要求都失去。

　　那些最好的岁月已经过去了。
　　我知道已经过去了！
　　但，不要那么残忍的在我面前把他带走！

　　我还以为神明今天眷顾了我，让我能再次与你相遇。我没有奢求，以为从此就能带着最美满的回忆开始新生活了，可没想到却是最残酷的结局！

　　“流川，我请你去吃拉面好么？你喜欢的炸虾乌冬，我可从来没有忘记过哦。”
　　流川。

　　“我还有话要对你讲的，醒一醒。”
　　流川。

　　“我家的红枫真的很漂亮的，醒醒，我很想你能看看，醒醒，流川，流川。”
　　流川。

　　“……你是不是很寂寞？”
　　能死掉就好了，能马上死掉就好了，我舍不得你独自一人去那个冰冷的世界……

　　流川。
　　流川。
　　象春天流过山间的溪涧，世间最悦耳的名字。

　　苍茫的夜色蔓延上来，白山樱在黄昏和春雨的余韵中慢慢变成一大片虚幻的白光，花朵缓缓飘落下来，顷刻间铺满了褐色的泥土，就象是不知沉淀了多少年的少年悲哀，惟有顷刻的失去才是解脱。

　　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曾经这么念过。
　　那忧悒的古歌。

　　定要辞枝留不住，
　　樱花因此冠群芳。

　　樱花因此冠群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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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井寿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黑发的青年跪坐在地上，漆黑的瞳人就那样直直地望着前方，却没有一滴泪。

　　全世界似乎已经消失，他无知无觉，甚至没有抬头看三井一眼。
　　三井没有办法走过去了。
　　他感觉所有的力气都已消失。
　　这一段短短的距离，已经变成天涯。

　　花瓣落在地上，那声音悲哀地近似于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