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菊岛巾

7、第 7 章

　　四月下旬一个周日的傍晚，我走进地铁真如站，准备从这里返回住处。刚踏上站台，迎面撞见一张熟识的旧面孔。我上一次见这张面孔已是四年之前的事了。相比原来，他的脸庞瘦削许多，不过两侧新出的标致平滑的线条倒使样子显得更为英俊。面部变瘦也把他的眼睛衬托得更加大而有神了。发型几乎没变，还是常见的男生那种长发，大约比原先稍短点。他上身穿着格子衬衫，外面套一件褐色风衣，肩上挎着一个背包，下身是黑色牛仔裤，脚上一双棕色漆皮鞋。整体看起来，不失温文尔雅之风，也保留着几分学生气。他叫金铭，是我的一个十分要好的朋友的男友。对于这种说法，现在讲可能有些不妥，但是至少在我内心当中应该永远这样看待他。
　　眼下，他刚从一班地铁列车上走下来，正要出站。这样不经意突然而然的相遇，两人都有些不知所措。互相磕磕巴巴地打过招呼之后，金铭说去外面聊聊吧。于是我跟着他上了电梯。回到地面，两人都没说要去哪里的话，就直接顺着出口向西走去。
　　刚走几步，金铭问起了我的情况，像何时来上海的，在哪里工作，还有住在何处。为不失礼节，这些问题我又逐一反问他一遍。双方都很快交待完之后，谈话便忽地中断，似乎再没什么可以畅聊的东西了。我本想搜罗一些话题来谈，思索半天，却毫无所获。
　　金铭大概也找不到话说了，他的脚步变得很快，以至于我不得不三步并作两步，追赶一样地紧随其后。后来他竟大步流星地走起来，并且既不再回头，也不明说要去哪里。他走得又似乎太过郑重其事了，因此我不好意思突然开口叫他慢一点。大约直走了一公里，他一声不吭地向右转进了一条街。看起来他对这一带很熟悉。又往北走几百米后，他忽然拐入了一处公园——刚开始我并未认出这地方是公园——这令我更加不知所以了。
　　进公园后金铭才放慢脚步，并开始不时地回头和我搭话。不过不是一下说很多，每次都是只言片语的。内容也是无关紧要可谈可不谈的东西。我有时随口附和一句，有时只是冲他一笑，也有时因听不清他讲了什么而不作回应。大概无论我怎么应对，都是无所谓的。他似乎只是在象征性地和我交流。倒也并非敷衍，更像是头脑里正进行着某些非同一般的复杂的思考。
　　我们踏着靠近围墙的一条小径逆时针方向前行。金铭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股脑地走个不止。我因走了一天的路，感觉有些疲倦，但也不好被他落下太远，于是和他大致保持着一两米的距离。我猜不出他的意图，也无法估计我们究竟要到何时何地才会停下。也许他根本就没什么意图，或是为了排解内心的紧张，或是因为不知道该做什么，所以才这样。然而无论如何，这情形都有点古怪。如果以周围人的眼光看，就好像我们两人在急切地寻找遗失的什么珍贵东西似的。
　　此刻太阳已经落下，不过天光还很亮。仅有远空残留的零星的小片晚霞预示着夜的来临。公园里春意正浓，四处弥漫着花的芬芳与嫩叶的清香。晚风拂来，芳香沁人肺腑，美妙无比。附近的居民从四面八方赶来，在这温馨惬意的春日黄昏中或驻足欣赏或悠然徜徉。
　　沿着那条环形小径走了两圈后，金铭终于在一块绿荫掩映的空地旁停下来。空地中央有一张休闲长椅。他指着长椅让我休息一会儿。我便坐下来。因为走得太快，背上和头上都冒出很多汗。我从包里取出纸巾，开始擦拭脸上的汗水。这时间，他把背包放在长椅的另一头，然后脱掉外套，并卷起衬衫的袖子。金铭穿着这件白色格子衫，显得更富青春气息。好像很久以前我见他穿过同样的衬衫，不过记不清确切的场景了，只是记忆中似有这一幕印象。我本想就此询问他一下，却又觉得难以启齿。如果说问，自然是可以问的，不过一旦开口就势必牵扯过去的事和人。那些若是由我先提出，委实欠妥。我决定保持谨慎，不先于他提及过去的东西。
　　“图书馆的工作怎么样？”金铭问我。
　　“还好，”我答，“多是简单而重复的劳动，也不算繁重。”
　　“每天和书打交道，很有意思吧？”
　　“没有外界想的那么有意思。倒是很像便利店的工作。”
　　说话间他将外套从臂弯取下，叠得整整齐齐，最后折成一个小方块放入背包中。接着又把背包往长椅中间挪了挪，轻轻地坐下来。
　　“能看很多书？”
　　“当然。图书馆嘛。”
　　“你说，我也能做这种工作？”
　　“怎么讲呢，若说做，基本上谁都能做。不过如果你去做，那真的是大材小用了。”
　　他思索片刻，微微地摇了摇头。看那样子，似乎既有些无力，又带着点无奈。
　　我担心他会失望，就又讲一些工作中的烦恼给他听。诸如“一些规定啰里啰嗦、多此一举”，“学生们心高气傲、不可一世”，“无聊透顶的奏校歌仪式日复一日让人备受折磨”。
　　“奏校歌仪式？”
　　“嗯。”
　　“那是什么？”
　　于是我又把那仪式的过程从头至尾向他描述一遍。不知是因为我的语气过于讽刺，还是他觉得事情本身有趣，他笑了。那笑容尽管短暂得不值一提，却也是我满心期待的了。
　　“打算换工作？”我试着问。
　　他先是点了下头，忽而又摇起头，说：“不，只是想想，想那种简简单单不伤脑筋的工作该是什么样子。”
　　“其实呀，”我宽慰他说，“这种工作有这样的烦恼，那种工作有那样的烦恼，一千种工作也必然会存在一千种烦恼。只要你想，去哪里烦恼都在所难免，就会坦然许多。关键不在于此，而在于挣钱多少的问题。”
　　“有道理。”金铭爽快地点头道。看样子很赞同我的说法。他又思索一会儿，吁了口气，说：“不管了。我们去吃饭吧？”
　　“去哪里？”
　　“这是哪里？”他左右望了望，仿佛突然察觉似的定定地看着我。
　　“真如公园。”我说，“你刚进来时没看见？”
　　“怎么到这里来了？”
　　“你领我来的嘛。我只是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