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菊岛巾

3、第 3 章

　　图书馆员工共计十二人。老员工均是年长一些的，而且清一色出自该校教职工家庭。新员工就只有我和伍小姐两人。她是和我同时加入馆里开始工作的，年龄比我小一岁，刚毕业，且正是毕业于此校。
　　可能是近水楼台的原因，伍小姐对校园里的一切大事小情了如指掌。关于这里的许多东西，我就是从她口中得知的。这或许也和她的性格——爱打听，又好分享，还带着点男孩子的气魄——不无关系。但她长得其实蛮文静的，也颇有姿色，很像电影《情书》里的女藤井树，连发型的相似度都极高。我开玩笑问介不介意称她“藤井小姐”。“叫我藤井树好了。”她答得倒是相当爽快且一本正经。私下里我尝试这样叫她时，她显得很开心。看来她确实中意这个称呼。后来我就公开地称她“藤井小姐”，或者更简便地喊“藤井”。
　　藤井表现出来的特征有些出人意料。这并不是指她性格异常，而是说以长相来看，她大概属于娴静温柔的一类，事实却反差很大。有的人可能会对此失望。不过在我看来，这种性格极为难得，而且不失为可爱之处。本来我自省以往过于愤世嫉俗，如今走上社会应该圆滑一点。可是和她一比，我的情况简直不值一提。
　　“就这所学校的男男女女，”藤井带着鄙夷的神色讲道，“差不多全是娇生惯养的富家子弟、不学无术的江湖骗子。”
　　“是这样？”
　　“正因为他们连自己的前途都懒得筹划，家长才把他们送来这里。为的是取得一纸文凭，以便日后顺利安排工作。所以他们并不为求知学技而来，只是在满足家长的要求，混得文凭便大功告成。假如不这样，就难以得到充足零花钱的回报。这不是娇生惯养，又是什么？至于不学无术，你数数每天有多少人来这馆里借书查资料就晓得情况是怎样的了。”
　　“但你看起来也不像啊。”
　　“当然，我是穷人家的孩子嘛。”
　　我一时语塞，还没想好如何应对，她又开口问：“你家有钱？”
　　“怎么说呢，非常普通的工薪家庭，也不能说没钱，只是没有大把大把的。家里有一套住房、一辆大众宝来。”
　　“那你家还好嘞！我爸那辆奔驰C多年前就卖掉还债了。”
　　“还债？”
　　“是啊。”
　　“为什么？”
　　“其实我原本也可以做像他们那样幸福的孩子的。”藤井不无遗憾地说，“以前我家开有一间小型电子厂，是我爷爷创业办起来的。当时家里收入还算可观。我从小学开始读的就是虹桥这边一所私立国际学校。那所学校以理念先进和学费高昂知名，招收的学生无不来自非富即贵之家。而这正是我爸非要送我去那里上学的原因，他爱面子得很。另外，学校离我外婆家不远，因此我妈也自以为脸上有光彩。外婆家就在七宝那里。我刚升入初中部那年，不知怎么搞的，电子厂突然破产了，家里还为此欠下一笔不小的外债。我之所以对这事印象很深，是因为受其影响，我的生活很快发生了重大转变。零花钱没有了，家人的态度全变了。后来我也变了。其实我原本并不想改变，只因形势所逼，最后不得已才变的。”
　　“变得愤世嫉俗了？”
　　“变得孤僻、自卑和懦弱。没办法。因为我爸妈开始把各种负面的东西强加给我。不过这也难怪，人穷则反本，更何况就人性的弱点来说，他们一点不比别人少。最常听到的抱怨就是我因读那所学校浪费了多少多少钱。那时我年龄还小，自然做不到无动于衷。成绩也从此一落千丈。所以初中没结束就转学到了各种花销都要低得多的公立学校。读高中时，更退一步，沦落到了全市最差的高中。我心想，在这种无声无息的学校上学的学生该都是贫苦家庭出身的老实孩子了吧，却发现那地方同样有成群结队的纨绔子弟聚集。只能说有钱有势的人真的太多了，多得到处都是。后来我决定不去读什么有用没用的大学了，就专学一门技术，然后创业。我要重振我家的事业。于是就到这里来了。虽然这里的学费也不低，不过国家倒是补贴了很大一部分。”
　　“你学什么？”我问。
　　“电子技术。”
　　“像是男孩子爱选的专业。”
　　“是的。全班三十六人，只我一个女生。”
　　“那多好啊。”
　　“好？”藤井撇了撇嘴，露出反对的神态。
　　“不是么？”
　　“我懂你的意思。你肯定在想，身后必然跟着一大堆追求者。”
　　“有的吧？”
　　“可是有什么用呢？”
　　“总会有新鲜、甜蜜、浪漫的恋爱啊。”
　　“这么讲吧，无论什么样的食物，只有嚼起来才能知其酸甜苦辣咸。依据经验预判的结果并非就等同于实际的结果。明白么？”
　　“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我只和四个男生处过朋友。”
　　“四个？”我吃惊不已。
　　“多么？”
　　“多！”
　　“在周围我所熟知的女生当中，我已经是交往男生最少的一个了。身边换男友如换衣服的女孩可以说比比皆是。当然那些都是俗不可耐的人物。”
　　“我说小姐，人家都还没谈过恋爱呢。”
　　“真的么？我不信。”
　　“不怕你笑话，千真万确。”
　　“也没被人追过？”
　　“倒是有那么一个，就算有吧，联系了两个月，后来不知怎么就断了。”
　　“应该不是你百分百中意之人。”
　　“或许。”
　　“你没我惨，我跟你讲。”藤井忿忿不平道，“每次我都是抱着蛮大的期望而开始，最后落得极度的失望而结束。因为遇到的要么是自以为是的顽固分子，要么是骗色骗财的狭隘之徒，还有心理扭曲的控制狂。面对那些人，若想保持信心，绝对难比登天。”
　　“也许是你苛刻了呢。”
　　“一点也不。小的事情我根本不会在意，大一点的也尽量给予理解，可是面临原则性的问题时实在没法让步。你要知道，今天这个世界上，有大毛病的人真的太多太多了。”
　　“不大能体会你说的这些感受。”
　　“你太单纯，经验又少，还需要历练。”
　　我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我猜，”藤井接着说，“你有真心实意喜欢的人，百分百中意的那种。”
　　“是吗？”我笑道。
　　“不过，因为这样那样的问题，这人离你很远。”
　　“你的想象力够厉害。”
　　“不是想象，是看出来的。无论是谈过很多场恋爱还是没怎么谈过恋爱的人，我都见过很多。我会看人。”
　　“这样子啊？”
　　“我说的是对的吧？”
　　“对——又怎样呢？”
　　“对意味着希望存在。希望是这世上最好的动力。也说明你幸运。我就没有那样的幸运。或者还没等到。”
　　“就是遇见百分百中意的人？”
　　“没错。”
　　“你还蛮理想主义的。”
　　“不过我这辈子大概是遇不到了。现在只是在守株待兔。”
　　“那怎么行？要用心去寻找呀。”
　　“看我这身，一来囊中羞涩，二来不会耍什么社交手段。能有多少办法？”
　　“可惜我缺乏经验，不然一定给你一些实用的建议。”
　　“其实那里面的东西我明白得很，所以才知自己无能为力。你晓得那些女孩为何爱去外滩高级餐厅吃午餐，常到豪华酒店吃下午茶，隔三差五的晚上还要去灯红酒绿的地方喝几杯洋酒？”
　　“享受生活？”藤井摇了摇头，补充道：“自然还少不了逛展览、看秀场、画油画。以兴趣之名耍这些花招，是为何？”
　　我不再猜了，只待她解释下去。
　　“无非三个字。”藤井斜睨着伸出三根手指，不屑地说。
　　“是什么？”我应了声。
　　“钓男人。”
　　“钓男人？”
　　“对呀。”
　　“怎样一个钓法？”
　　“搽脂抹粉、显妖露娆就OK了。那些地方不乏好拈花惹草的猎艳之士，总会有人前来搭讪。有时他们也会主动出击。要说高级一点的把戏，就看交际能力的发挥了。不中意的，如何踢得远远的；看得上的，如何套得牢牢的。这些才是手段。那些人口口声声喊着渴望爱情，你以为他们真的相信爱情？”
　　“谁知道呢。”
　　“和爱情搭都不搭。只想养尊处优而已。”
　　我没再开口，认真听她口若悬河地讲。
　　“无论社会发展至何种地步，有钱人的优势始终是可以肆无忌惮地放纵自己的缺点。这是牢不可破的法则。”
　　“你想变有钱，为的就是这个？”
　　“哪里。为了富足。”
　　“创业计划进展得怎样了？”
　　“在准备着。难着哩。我家破产后，我做什么事都难得要命。比如说，想干A事，做时却发现缺少B条件；去弄B了，然后发现B又需要C。就这样，条件层层地嵌套关联，追溯到底还是归到了缺钱上。所以我要先工作，攒钱，待条件充分了，立马着手。”
　　藤井讲这些话时，意气激昂又信心十足。可我似乎从中听出几分迂腐来。就图书管理员的这点工资来看，等到她所谓的条件充分，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不过我并不打算就此评说什么。一是不想打消她的积极性；另外，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在此蹉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