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菊岛巾

1、第 1 章

　　十二年前，我在一所职业学院的图书馆当图书管理员。我二十三岁，初入职场，对这所学校还一无所知，来上海也是人生首次。
　　因为担心在这样的大都市不好立足，便找了这份工作。就这里来说，一处籍籍无名被社会遗忘的角落，既无坏人兴风作浪，也少能人勾心斗角。于是我想，即使一个平平庸庸涉世未深的女孩，也总可以安安稳稳地待下去。当然这其中也有经验方面的考虑。大学期间，我在校图书馆的勤工俭学岗位做了三年。这些经验又给我不少信心。
　　我这人，倘若对事情缺乏信心，基本上难以避免“过程丑态百出，结果一败涂地”的情形，故而我干脆坚持一种自知之明：对于少有信心之事，一律敬而远之，概不尝试。这也是我毕业后无所适从并且徘徊不前一整年的原由。父母对此不理解，见我终日闭门不出，便私下议论说，这孩子怕不会遭过什么大的挫折，也许一蹶不振了。甚至还劝我不如赶紧嫁人，尽早迈入人生下一阶段寻找新的意义。我当然果断回绝，并告诉他们说自己做好准备就会外出工作，还要在像上海那样的大城市生活下去。他们一听，当即目瞪口呆了。看得出来，他们是对我很没信心的。其实我对自己也无信心，意气用事才讲的那些话。然而话已说出口，只得硬着头皮去做。
　　就工作而言，我本来也考虑过不少写字楼里办公室的工作。只是想到里面压抑的气氛、各色的人物以及不可避免的贪名图利的嘴脸，也就心灰意冷了。这倒不是说不在那种地方工作多么心有不甘。其实一点也不。那个年纪我已深刻地认识到，并不是别人能做的事自己也都能做，并不是别人拥有的东西自己也非要得手不可——这是我自很久很久以前开始立志要坚定遵循的人生守则。所以尽管这里很不起眼，薪酬也不高，我仍对这份工作充满了期待。
　　学校位于离虹桥不远的青浦，占地面积很大，四面围有高高的铁栅栏墙。紧挨着围墙的一片很长很窄的荒地上，整齐地排列着一畦畦开垦好的小菜园。此迹象大约可以说明这里是征用农田而建。和许多爱慕虚荣的实体一样，这所学校也曾在建造其大门时一掷千金。那种完全是多此一举的造型结构建得高大而厚重，外层还镶附着金色板材。太阳光一照，金碧辉煌，闪闪耀目。不过这一色彩显然与校内建筑的颜色格格不入。并且就实用价值而言，此种大门或同一般大门毫无区别。究其建造意图，无非是让人觉得气派，或者是主事方自感到很气派。站在宽大的门梁下面，脚下一条笔直宽阔的柏油石子路呈东西向贯穿校园，几乎望不见尽头。这是校内主干道。
　　进得大门，主干道两侧对称地矗立着两栋外形几乎一模一样的实验楼。径直前行，左手边是办公楼和行政楼，右手边是长百米高八层的主楼。主楼前面有一个很大的广场，后面还有两栋四层的教学楼。继续走，离行政楼不远便是图书馆了。图书馆楼四四方方，尽管只有三层，不过面积并不小，大约有四千平方。图书馆后面，一条小河与主干道呈十字交叉流过校园。河两岸建有不锈钢护栏、漆木板步道以及大理石台阶。河中央还有人工喷泉。这一处是整个校园里风景最好的地方。过了河，道路左侧是户外体育场和室内体育馆，右侧是食堂。再往前，全是鳞次栉比排列的学生宿舍。
　　校园内所有建筑的外墙一律刷着暗红色油漆，整体显出一种庄重肃穆之感。单就建筑与景观本身而言，一切似乎都无可厚非。在我看来，这里唯一的问题就在于里面的人对那些东西抱有的固执信念：其中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皆由某位来自日本的著名建筑师所设计。无论对于离开者还是后来者，此一信念绝比校训还要更广泛深入地根植于他们心中。其程度简直不可理喻。不过若问那建筑师究竟姓甚名谁，大部分人却是胸中无数。
　　说起来，学校是由一位来自宁波的汽车制造业大亨联合当地实力雄厚的财阀出资兴办的。办学宗旨为：打造中国高端制造业人才摇篮。这固然是出于利国利民之考虑，不过也明显为对外的招牌。而其内幕，有说是实控人借逃税之机沽名钓誉；有称其无非是私有企业的廉价劳力的岗前培训基地；还有人谓之一盘大棋局，大意是这块地皮的价值必然会随上海城市的发展而水涨船高，若干年后，实控人只消瞅准时机将学校整体迁入中西部地价低廉的地区，再变卖此地产，便可渔获巨利。实情究竟为何，不得而知。据信，其中多半隐匿着非比寻常的深谋远虑。
　　那些传言真也好假也罢，对于身处学校中的人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毕竟大家皆是自愿而来，亦能随意地各取所需，并无任何人遭受强迫。然而有一点十分莫名其妙，就是这里有相当一部分人在期盼着创始人的驾临。原因我自然不清楚，也打听不到。不过事实是，创始人极少抛头露面，甚至时隔三年五载才会短暂现身一次。至于那些人到底怀有何种心思，实难推测。
　　其实“学校如何”、“这里的人怎样”等方面的实际情况和我的关系并不大。图书馆的职员大概算不上校方的主要人员。这是高校的普遍现象。不过到底是学校的一分子，我自然希望各方都蓬勃发展，相安无事最好。就我本身的职责来说，只要把图书分类上架好，再做好借出归还的登记服务工作，便无需操心其他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