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神榜·哪吒重生·云冰》古井澄葵

5、无数（一）

　　人们身上都没有口袋，不用装下愤怒和悲哀。
　　——薛之谦《无数》
　　对当初的东海人来说，神仙妖怪们的故事已经很久远，对现在的东海人来说也还是一样。
　　仅一个多世纪的时间就让东海重新换血，不会有人记得当初的滔天海啸，记得哪吒显神迹。
　　记得的只有茶馆儿里说书先生的话本子。李云祥这个哪吒的转世，现在和哪吒一样变成了神话故事中的人物。
　　大圣车场本是建在城郊，市区飞速发展，连带着车场也翻新扩建了不少，现在除了办比赛，还加了个搭台唱戏的副业。
　　台子只是张三尺高的方木桌，上头摆着评书老三样。孙悟空戴着那个夸张的面具折扇一打，津津有味地给方圆几里地的小娃娃讲哪吒闹海的故事。
　　哪吒转世李云祥对此见怪不怪，给李家人养完老送完终，他就在大圣车场边上开了家修车铺子，一边给孙悟空做镇场子的神兽，一边修修改改比赛中的事故车，日子过得还挺宽裕，只是人现在和孙悟空一样，都戴面具。
　　“三千多年前，陈塘关关主李靖的夫人殷素知怀胎三年有六月生下一肉球，那肉球足有我这方桌这么大。”
　　这天下午孙悟空又开始摆摊，面前两排小马扎上坐着七八个孩子，都是附近村镇人家的。
　　“李靖见此大喝妖童，劈剑砍去，那肉球裂开两半，中间出来个二尺来高的男娃娃。”
　　说到方桌时孙悟空二指并拢点一点桌面，说到李靖劈肉球的时候又把展开的折扇往前一打合上，讲得声情并茂绘声绘色。
　　李云祥抱了手臂立在一边，最最早之前听他讲故事还觉得新奇，什么二郎开山沉香救母，还有他那西天取经的九九八十一难，但听多了就听吐了，然后就变成他刚开嗓，李云祥立马抬脚晃去修车铺，或者再晃远点去东海岸边吹风。可能是生活平淡乏味太久，麻痹他的心神还麻痹他的四肢，现在居然还杵在原地背靠柱子，准备听听孙悟空今天当着闹海人本人的面，怎么唱这出戏。
　　孙悟空见这位大神仙今天离奇地没走假装吃惊两秒，继续自己哄小孩儿的故事。
　　“哪吒三岁下海踏碎水晶宫，七岁那年在东海之畔杀了巡海夜叉，抽了龙三太子的筋，又上南天门打得老龙王遁回原型。”孙悟空张牙舞爪地边讲边演，情绪到位还一只脚踩上方桌。
　　原本李云祥也只是闭着眼睛当故事听，听到孙悟空说哪吒拔筋的时候抬眼皮瞥了他一下，继续闭眼装聋。
　　“叔叔，为什么哪吒要杀三太子？”
　　华夏自古有图腾文化，沿海地区更是将龙化作精神信仰的图腾在供奉，风调雨顺的年岁家家户户都会敬龙王。这些人家的孩子自小就知道龙是保护他们的神明，可哪吒也是保佑他们的神仙，小朋友们想不明白。
　　李云祥也想不明白，按理说龙王护佑一方，不该和哪吒起冲突才对。他这会儿可算睁了眼，等着听孙悟空解释。
　　“因为龙王不降雨啊，哪吒觉得龙三太子和他爹差不离，都没为百姓做好事。”孙悟空对着小孩子说，话全都钻进李云祥耳朵里。
　　“为什么龙王不降雨？”扎俩小辫儿的姑娘眼睛睁得滴流圆，对这个问题紧追不放刨根问底。
　　“这——我是不能告诉你们滴，小孩子听不明白。”孙悟空摇头晃脑卖关子，小孩儿不懂，又有几个大人是懂的？孙悟空瞧一眼那边杵着的李云祥，开口赶人：“今天就到这儿了啊，改天叔叔再给你们讲，都回家吃晚饭去，我可喂不起这么多张嘴。”
　　小朋友们走的时候还叽叽喳喳讨论回味着故事，这个觉得哪吒真厉害，他长大要做哪吒一样的大英雄，那个觉得哪吒真不讲理，三太子做错什么了就要拔人家的筋，居然还争了起来，你嚷嚷我我嚷嚷你，都觉得自己占理，看得背后的孙悟空咯咯乐。
　　打发走一群小孩儿，孙悟空转身就看见李云祥抱着手臂盯着他。
　　“为什么龙王不降雨？”
　　“陈塘关风调雨顺久了。”孙悟空答得牛头不对马嘴，听得李云祥莫名其妙，什么叫风调雨顺久了，久了就该不下雨旱一旱吗？
　　“你知道个屁，你才读过几年书。”孙悟空看李云祥那一脸你瞎说什么的样子，噌一下来气，“哪吒闹海什么时候，武王伐纣，那武王为什么伐纣，还不是因为商纣王是个对不起百姓的昏君，光对得起他的爱妃了。”
　　“还有啊，你读没读过那人间的话本，人间翻录封神之战的时候，可是明朝三大征，后头的皇帝个个昏庸荒淫，还命短。全都是些动荡不安生的时间点子。”
　　孙悟空越骂越起劲，挥着手膀子朝李云祥走过来，这会儿已经到李云祥面前来戳他的肩膀了。李云祥皱着眉毛心说你到底骂谁呢，这和龙王不下雨有什么关系。
　　“就你那脑子，东海岸边的百姓骂龙王，骂的更是人间皇帝，怨气没处撒罢了。”孙悟空叉着腰看他，嗤一气摆摆手，“不过龙王不下雨也确有其事。”
　　哪吒闹海在百姓那可能是传说，是百姓的怨声载道，借着龙王这海皇帝骂那不理朝政的昏君。可在李云祥这又成了史实，哪吒确确实实拔了敖丙的龙筋，而李云祥这个转世又拔了他的筋。李云祥脑子跟着孙悟空的话转，想到什么的时候好像突然通了电，他皱着眉毛后仰了脸开口：“你的意思是……龙王不下雨是为了救人？”
　　“嗯啊，且不说各方朝权会不会觊觎那片儿宝地，光是往那逃的难民就够闹场大乱了。”说了这么多李云祥总算有点开窍，不过他只梦见过哪吒自刎的场景，也只能当故事听。
　　孙悟空活了这么久见证了人间朝代更替，算是个活体录像机了，说的话至少比人间传唱的话本可信度高。“老龙王做事要看天地气运，他自己也是这天地的一部分，但是……”
　　孙悟空一连说了这么多都不带停的，突然搁这大喘气，听得李云祥眉头拧得紧巴，“但是什么？”
　　“这东海虽然旱，也还没到让人活不下去的程度，是吧哪吒。”孙悟空鼓圆的面具眼睛看着李云祥，又像是透过李云祥看他身后的空间，那里可以容下哪吒的元神。
　　空气安静了几秒，李云祥也扭头往背后看。哪吒没有出现，更确切地说，除了李云祥少有的打架的时候，这一百多年哪吒就没现过身。
　　“这臭小子，闷这么久不怕闷出心理问题。”哪吒不现身孙悟空也不恼，拍了拍李云祥的肩膀就要送客，“想不明白回去想，大圣我要关门，别忘了后天有比赛。”
　　“行行知道了。”李云祥双手揣兜，迈开步子往车场大门走，背对着孙悟空摆摆手回自己的修车铺。
　　此刻夜色渐起，只有在远离闹市的郊区才能看到夜空挂上星星的场景。李云祥步子迈得闲散随意，抬头望着头顶亮光微弱的星宿。
　　神仙命长，李云祥这半路出家当神仙的，一开始还觉得新鲜，时间久了也觉得寂寞无趣，尤其是在送走熟识的人之后，只觉得神仙和那头顶的星星一样，被隐在人间的灯火里，没几个能聊天说话的，甚至不被提起。
　　李云祥的修车铺子挨大圣车场近，他走得再慢也没几分钟就晃到了。
　　一幢两层搭个灰绿棚顶的小房子，门面儿上挂了个牌匾，上头用黑墨歪七扭八地写着“赤莲修车铺”，别提，字是孙悟空题的，李云祥当时的脸和这墨一样黑。
　　一楼的主屋和客间打通了做修车的地儿，工具挂满三面墙，好的坏的都有跟个博物馆一样。门口的位置有张木桌案，放着喷漆和各种油，里边点的位置并着两张机切的木桌，用来画各种设计图。
　　房子旁有个外间车库，里边停着他的宝贝红莲。懒散沉闷久了，李云祥连车库都没锁就出门，这分钟回来见车库大氅着，红莲右侧对着他。
　　可能是日子平淡了太久，以往细小的波澜不经意间泛起，被无限回味，也可能正好刚听了哪吒的故事，李云祥鬼使神差地走近红莲站在车头前，然后俯身拍了一下气缸……
　　这个动作如此熟悉，那是他作凡人时第一次与敖丙相遇的场景，他还记得那个高傲得不行的少爷是怎么和他搭上第一句话的。
　　“车不错。”
　　“开个价吧，多少都可以。”
　　少爷没谈拢就要硬抢，结果天意弄人把他哪吒元神给打醒了，不然也不会……李云祥起身背靠着墙，回忆的闸门被拉开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他惊讶于自己居然记得挺清楚，还以为过往的种种都已经被时间冷漠地冲刷淡去。
　　可在去捉细节的时候又想不起记不清，周遭的一切变得模糊，连身后的妹妹喀莎也只有失真的声音可闻。李云祥唯一看得清的，是画面中的摩托车头和俯下的一头金发，还有哪吒自刎时的黑白默片，像极了命运开的玩笑。
　　“敖丙，敖，丙……”李云祥慢慢直起身手插兜靠墙，低头看着红莲气缸，可目光又并没落上去，嘴巴不自觉开合，叫出这个被再次尘封百年的名字。岂止百年，按道理说是从三千年前他被拔筋坠入东海时起，这个名字就被装进物柜，静静等待蒙灰，上个世纪的东海，世人只知道他是德三。
　　哪吒在世人眼中，看上去是护守一方的神仙，实际上却和敖丙这条龙捆绑出售。在这一个世纪的时间里，提到哪吒最多的还是那说书的孙悟空，世人早把哪吒两字的朱砂红墨一点点扣去，只余下框架以备不时之需。生死伦常的事，信神的才可能记起哪吒求哪吒，可谈及那闹海捉龙的事，信不信神的人都知道哪吒，上到耄老下至垂髫。
　　君生我生，生死同。李云祥一时间恍惚下，不知是这天地赋予哪吒意义，赋予他重生的价值，还是敖丙这条龙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