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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她的眉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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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求第一次看见岁岁,是她受伤了。手臂滴血,从老妇变回少女模样的那一刻。他原本悠哉赶路,她从天而降,重重栽在地上,白发一点点褪回乌黑,黢黑干枯的手臂缩进衣袖,再伸出来已是白嫩嫩肉鼓鼓的,长长一道鲜红的伤口也就越发显得刺目。
这就撞上了个妖怪,他可真走运。
无求已走到她跟前,准备绕开,继续赶路。结果她竟然没晕,模糊的视线里,一道月白身影,一闪而过。她走投无路,伸手恰好就抓住他长袍一角。无求皱了下眉,这才低头,居高临下看她。
“你救救我……”她说,细弱的话音像是从气息里扯出来的。
无求才知道她快死了。
那两条隐进裙摆里的腿在他眼前一寸寸化成蛇尾,有气无力地在地上扫来扫去。
“是条小蛇啊。”他低语。
精怪现原形便说明是危急状态,看她这样子和濒死也差不多。她又是为什么受了这么重的伤?他俯下身去,轻轻触到她蛇尾,她就疼得倒吸一口气,本能地重重将尾巴扫向他——被他一把抓住,然后扔到一旁。
无求冷着脸,一言不发地直起身子。
原本是想走的。
但瞥见这妖精那张脸的时候,突然他便走不开。
岁岁已经力竭,手往下一垂,两眼缓缓阖上。她最后感到有只手伸到她腰间,将她托起来了。来不及思考什么,她只觉得身体变得很轻盈,随后意识也放心地没入一片黑暗之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岁岁睁开眼,感觉身体疼痛已大大减轻。视线由朦胧转为清晰,她才发现自己置身于黑漆漆的山洞,不远处有火光跳跃,旁边坐着个模糊的人影。她只试着抬了下手臂,就听见那人说,“你醒了啊。”
岁岁“嗯”了一声。她努力回忆起来,立刻明白大概是他救了她。她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俯身一拜,“多谢恩人救命。”再一抬头就看见他被火光映亮的侧脸,他正垂着眼专心往火上烤着什么东西。月白的袍子,竹箱笼置于身侧。书生打扮。但真有这么好看的书生吗?她很突兀地想着。
他终于把手上的东西放下来,转向她,开口,声音也很好听。
“你这小妖怪挺讲礼节。”
……就是说话不怎么好听。
岁岁讷讷地说:“我不是妖怪。”
书生站起来,走向她,盯着她看,直到她有些不自在。
“嗯,你不是妖怪,你是蛇。”
岁岁语塞。
他已走到跟前,比她高出去不止一头,看过来的时候,多少有点俯视的意思。
岁岁垂着眼,为了消除尴尬,便问他:“恩人怎么称呼?”
他答:“无求。”但他还是盯着她看,一双眼睛担得起熠熠生辉这个词,可惜生得是冷“辉”,像高挂夜空的月亮,明亮而傲慢。
她往后退一步,主动介绍自己:“我叫岁岁。岁岁平安的岁岁。”
他沉默了一会儿,看上去若有所思。半晌后才开口,问的却是:“你认识我吗?”
岁岁一愣,仰头看着那张脸,努力地想了想。
其实她不用这么努力的,她的记忆力一向很好,有时候对个路人都能过目不忘。现下这张清晰的脸并不存在于记忆里,她能确定的是,他们不认识。
“我与恩人素昧平生……”
“那,你认识一个叫盈眉的女人吗?”
“不认识。”
无求微微低下头,岁岁看不清他的表情,隐约觉得他皱了下眉头,但他很快抬起脸,又是一张干干净净、没表情的脸,眉头那儿也平平整整的。
“你与她很像。”
岁岁:“……喔。”
无求突然有点愠恼。但让他恼的不是跟前的岁岁。他恼今天自己话多,他本来不用说这么多……他也不喜欢说这么多话。他恼的是今天自己舌头像不听使唤。
结果他又不听使唤地说了句:
“不用谢我了。是这张脸救了你。”
他说完前半句的时候,语气就开始变得冷冷淡淡了。
岁岁蹙起眉头来,她开始有点不喜欢这位叫无求的恩人了,看样子他也不太需要被她感谢。她于是决定要走。
“那岁岁先告辞了,来日有缘……”
“你走不了呢。”无求很果断地说。“你受了重伤,吃了我的药,现在只是保住命,但不能运功。这个样子出去,随便碰上个什么精怪,很有可能连灵力带道行一并给人吃了,尸身都留不下。”
岁岁睁大了眼,暗自发力想试一试,确实感觉气在体内散成一片,聚都聚不起来。她有点不信,想再试着运功,眼前就发黑了,身体失衡,脚下猛地一踉跄。
无求手疾眼快地扶住她,“我说了现在不能运功。”
岁岁刚站稳,他便把手松开。可是转头却把丹药递过来,叮嘱道:“过会儿把这个吃了,然后在这儿养三天,你就可以出去了。”
岁岁有点迟疑,但还是把药接过来。她说:“谢谢你。”然后便乖乖地要坐下,结果动作稍微快了些,就感觉胸膛里那颗心砰砰直跳。紧接着头晕。她稍微晃了晃,无求就下意识地要来扶她,她赶紧说:“恩人,我没事。”他的手停在了半空,宛如刚反应过来,不着痕迹地收了回去。
岁岁自己扶住墙壁,慢慢坐下。
她再抬头,无求已经转过身去,但那挺拔的背影无端透着紧张。
“你叫我名字就行了。恩人我听着别扭。”他又冷淡地说。
“好。”
岁岁应道。
接下来是久久的沉默。岁岁偷摸瞥了无求一眼,他依然端坐着,手里捧着本书专注地看。
空气里有些潮湿的味道,大概在她昏迷的这段时间,外面下过雨了。无求刚才就是捧着那本书在烤火。她又把目光移到篝火上去。风小了,火光跳跃得也已经不那么欢实。
盯着那堆儿篝火,岁岁出神时,突然想到盈眉这个名字。
无求说救她是因为这个名字,那么她差点摔倒时,他的紧张反应也是为这个名字。“是这张脸救了你”?大概这名字的主人相貌还和自己很相似。想来是很重要的人。
虽然他说话着实冒犯人,性格……就算和精怪作比较也很差。但心像是好的,人很细致。来日有机会她得回报他,不过,真有那个时候,她回报的时候也要用他的语气说话,说得清清楚楚、冷冷淡淡的——“我是要谢谢当日你救了我的命。”这一处人情债就还完了。
她又想,昨儿刚打听到断妄和尚的下落,她今天就幻化成老妇模样去接近他,找他报仇,却没料到他法力长进如此之快……确实是太莽撞了,差点连命赔进去。但既然他这么厉害,想来也不会把她这个小小蛇妖放在眼里。来日方长,待她养好伤,再去也不迟。但还是越早越好,免得节外生枝……
思绪繁杂而无边际,想着想着,她就睡着了。
再醒来已是凌晨,她被雨声吵醒,醒来看见身上正盖着无求的月白色外袍。她再一看,无求在篝火旁睡了。
嗯,人真的,很细致。
她拎起那件袍子,蹑手蹑脚地爬起来,想要去洞外透透气,路过无求时,又顺手把外套给他盖上。他呼吸很轻,睫毛低垂,在眼下投落两片小扇子似的阴影。睡得这么安静,竟然和他白天那一身拒人千里的傲慢有点不相称。
就那一刻她看得出了下神,也就那一刻他被惊醒了,蓦地睁开眼,和她凑近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岁岁连忙小声道歉,边说边要后退:“吵醒你了,对不……”
但突然,有只手把她拽过去了。
“哎!”
被这么一拽,岁岁硬生生地、倒在面前那个人怀抱里,她下意识伸手撑住他胸口,把自己和他支开点距离。抬眼,火光下是无求清楚的轮廓,黑沉沉的、安静的眼睛,没有情绪也不疯狂,只有安静,像失了魂儿那么安静。
她愣了一下,小声喊他:“无求?……”
被人圈在怀里这个姿势不怎么舒服,她第一反应是要逃开。可无求只看见“盈眉”近在咫尺地唤他名字。他心口开始疼,翻了个身,把她压在身下。而她用手挡开他,跟从前一模一样。
他觉得酸楚,也觉得恼怒,像是封死的闸门突然被破开,潮水铺天盖地般涌来,密密实实地淹过头顶,让他喘不过气。
他只能死死按着她手腕,好像这样就能消减一些窒息的感觉,好不容易开口,却是温柔到像在哀求的一句:“盈眉,你回来了。”
“无求!无……恩人!”
岁岁声音越来越大,要把他叫醒。
“……你别再走了。”
无求就只是自顾自地说着,声音压得低,听起来竟没来由的委屈。
岁岁扯不开手腕,急着喊:“我是岁岁呀,你醒一醒!我是岁岁……”
无求愣了下,随着他的视线越来越清晰,“盈眉”脸上那惊惧又错愕的表情也越来越清晰。
……岁岁是谁?
——等他看清“盈眉”身后是黑漆漆的山洞,唯一一处光是身边快燃尽的火堆,现实的记忆立马像一根线头从潮水里钻出来,拎着他窜回了冰冷的地面。
……岁岁!
岁岁看见无求眼里有了光彩,就知道他醒了。他激灵了一下,甩开她的手,确切地说是他俩一块儿甩开了彼此。像触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无求从草堆上弹起来。袍子散在地上。岁岁也跟着从地上爬起来,看见他脸色煞白。
“无求你醒了?”
无求一言不发。
岁岁于是确定他醒了,十分善解人意地说:“那……你休息一会儿,我先出去透透气。”
她越走越快,直到他在她身后叫住她:“岁岁。”
“嗯?”
“对不起,”无求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