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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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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忘情,邝露,教了你多少遍,”他背向而立,陆离指骨敲击书简的频率都丝毫不乱,语调清浅,言辞里却满是失望,“你并不是天资驽钝,怎么就是参不明白?”
人尽皆知我爱他入肓,人尽皆知他对我无意。
知我爱他的人里面,有他一个;知他对我无意的人里面,有我一个。
玉壶佳酿,许是我不该贪杯满饮;九天阙寒,许是我该去吹风醒神。
可是有些浑话,人体面的时候断断讲不出口,不是么?
“忘情忘情,痴情空落,陛下要臣忘什么?”
良久,而有极微的一声叹息,“忘情在忘,不在情,”他终究回转过身来,“夜神,该你当值,你却又喝了这些。”
对了,又到了我,独自面对灿烂星汉的时辰了。
他神采如常,庄严霜肃、不怒自威,越来越像肖似他父亲,连眉宇间都暗暗生长的几缕疲倦,在夜色下也隐约浮现出来。
我知道,他同我讲话声轻,是因为白日里同旁人讲了太多的话,实在累了。
而我还不时借酒撒风跑来给他添堵。
“陛下恕罪,臣酒后失言了。”我踉踉跄跄踱去当我的值。
璇玑宫布星台是他曾经当值的地方。此处是九重天离苍穹最近之地,寒气逼仄。这漫天的阑干星斗,华光璀璨,可是酒醉时看着,倒令人头昏眼花。
我每一夜当值,矗立在他曾经待过的位置,都会想起,他就这样一个人,对着这巍峨寒冷的星夜,一站就是几千年。
司夜千载,孤寒千载。但他若果真如他表演的那般凉薄,又怎会与锦觅初见之时,就收下那条不谙事的,小孩子胡闹一样的红线。
前魔尊说的不错,世间事事可盘算,唯独情之一字,算不通的。奈何他随父亲,天生是个算盘。
凭他机关算尽,穷奇这样险恶的招数都使出来,那条红线始终也不曾绕在锦觅心门上。
后来卸任的魔尊把穷奇在他体内生生烧死剥出来,实在是伤及根本。这些年来他再怎么掖着藏着,我看得出,底下那一众神仙未必就看不出。照他的意思,是想火神杀了他,兄终弟及,来接他的班的。
可是他兄弟二人,他随父亲,是个算盘;火神随母亲,是个情种。
世间事,难就难在无个绝对。算盘未必绝情;情种未必无谋。
人家偏不要这烫手山芋。
道法自然,干预星盘讲求个点到即止,顺应天时。我今夜点了商宿入南斗,强掐了掐指头,大概无错,实在支不住,幕天席地便在布星台上歪过去了。
二、
翌日卯日星君过来交班时,习以为常一道金光将我闪醒,头也不点一下便做事去了。
他一向兢兢业业,又明里暗里帮我擦了不少屁股。我知他不过是瞧在润玉的面子上不敢发作,心里必定是看不上我这等渎职混事的神仙的,连带着对润玉也是成日一张不敢言敢怒的黑脸。我自知理亏,连忙赔个笑捂了脑袋上偏殿去歇着。
途经正殿时,又听见里头几位熟人争得不可开交。
一个苦口婆心:“陛下如今最服人之处就在于一个风气端正,重修旧法势在必行!”
一个舌战群臣:“风气是怎么个端正?旧法是怎么个好法?”
一个有理有据:“你明知故问!先天帝失徳,纵容天后任性妄为,六界婚配自由,连神仙们都竟日谈情说爱,荒废修行,哪怕不同族裔,情投便苟合一处,不可不谓礼崩乐坏。风气波及人间修行者,几百年提不上来一个,天界处处无人可用。如今陛下圣明,以身作则六根清净,如能重修旧法,大家专心修行灭绝情欲,不仅六界礼乐整肃,天界也有人可用。否则人才都入了魔界,我堂堂九重天岂不日趋式微?”
一个谏言激烈:“陛下切勿听信谗言,如重修旧法,那么立即有诸多同僚已然犯法,到时罚是不罚?若罚,则自毁长城人心尽失;若不罚,那立法不治弗如不立。他这是要陷陛下于两难之境啊!”
苦口婆心那一位急了:“你住嘴,陛下如今神力衰微,赤霄剑久藏剑阁,如不能以德治服人,岂非昭告天下我天界无人,等着人来犯我?”
此言一出,满堂沉寂。实话说我也是一惊,知道他素来是个直肠子,也是一心忠君尽责,没想到他今日却一急之下连“陛下神力衰微”这等大不敬之语都脱口而出。
润玉半晌不开口,那老头果然扑通一声匍匐在地:“老臣口不择言,请陛下责罚!”
“本君知你心是好的,”润玉终究开口,“将这旧法修了,放在那里是个威慑,何时生效且不提他。如此既不开罪旧臣,于小辈也有规劝警示之用,他们个个精明着,不会不知道那天条錾在柱上是个什么意思。”
我遥遥在殿外听着他不愠不柔、不紧不慢的话语,心中却不住发冷发紧。原来都是他的棋招罢了。这么多年,我看他总是感情用事,却总是忘了他是怎样阴谋阳谋步步为营才坐上这个位子。布星台上夜寒千载,也许真的能够封冻一切。
他说了“你心是好的”,却始终没有叫他平身退下。只是在“陛下英明”的齐声山呼中,悠然笔挺地步出了正殿。
白发苍苍的老臣,就在众人眼前,匍匐在地,不敢挪动分毫。
他出来见我呆呆立着,却是眉眼舒展的模样:“去夜神屋里讨盏茶吃,听他们吵得头疼。”
我把他引入殿中:“陛下来我处,想来一时半会是不预备叫他起来了?”
“且不说不说旭凤心里向着天界,只是隐居不是死了,便是本君,也大没有他说的那样不堪。”
这话我不知怎么回才是,便只是一心煎我的茶。
“夜神不信?”微沸的茶汤轻轻一颤,不知他几时挪到茶几对过,居高临下将我看着。
“臣不敢。”不必抬头也觉得他晾凉目光浇在发顶,我可不想去同正殿里那一位一齐趴着。
“不敢不信,还是信?”下颌陡然一冷,我被迫仰起头,见他手中不知何时摸了我屋里一卷书来,硬邦邦的竹片挑着我的脑袋,微微俯身,另一手还背在身后。今日他着常服,加冠而发不全束,顺着肩胛淌下几缕乌丝垂在我鼻尖,我立即敛住气息,不敢拂乱他发梢。
他少有这样拿一双眼睛看着我的时候,好容易看了,眼中却只有质询。
“臣信。”我张了张嘴,也不知道出得声来不曾。
“瞧你唬得,”他称心收了手,“煎得了送暖阁里来,本君去歪会。”语毕拂袖而走。
他时常如此,大天白日的在我屋里打盹儿,殿门大敞,毫不避讳。
他自是没什么好避讳。
水沸壶响,状似鱼目。
一过醒茶弃置,二点酽茶仍不要,三泡是他惯喝的。我望暖阁勾了勾头,照旧悄悄煞了两滴血在茶汤里,捧了杯盘奉将过去。
我的血其实是一味温补良药,老君跟药王有时也找我讨一些的。
他支颐歪在榻间,我知道他并未睡着,便把茶盘落下。
他果然轻挑指尖引盏入手,并不睁眼,只将茶水放在鼻前略嗅了嗅,不似往常,茶汤并未入口。
我心里一慌。
他双目仍旧阖着,嘴角却挑出个微弧,“夜神呐,你欺君。”茶盏从他指尖滑落,磕在他身前,旋了几旋,茶水泼洒出来,顺着榻边滴在地下。
我双膝一软,跪在地下讲不出话来。
他不理会,就那么歪到日落,我一动不动在榻前跪到日落。期间往来许多人,见正殿里趴着一位,偏殿里跪着一位,都甚有眼色只顾埋头做事,格外尽心,格外仔细。
“陛下,臣该上夜当值去了。”我终于犹豫着开口,神仙的腿也不是不会废的,布星台上站了这许多年,我腿上畏寒的毛病本也不小,入了夜地上冷透,真要跪一宿,站不站的起来都两说。
“嗯,”他浅浅应了一声,“去的时候叫正殿里那一位也回去罢。”
“是。”我蒙大赦,长长舒了口气,扎挣着站起来,膝盖针戳一样猝然一疼,失了重心。死活总不能扑在他身上,只得一屁股坐在地下,姿态相当不雅。
好在他也没睁眼,我连忙蹒跚着退出殿外。拐上正殿把老头架起来,说了几句好话,劝他日后紧着莫当众下润玉颜面。他本就趴在那里让人瞧了一天,没脸得不是一点半点,只道我是被他带累的,还肯跑来劝慰他,一张脸上老泪纵横,又是尴尬又是感激。
我啊,托润玉的福,见天和他和臣下的稀泥,充烂好人。我知道润玉心里都有数,拿他比凡间的皇帝,我就是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
今夜布星台上寒凉如旧,星河一如既往绿紫银红。我观满天棋布,忽然想起,我在他面前跌那一跤时,他横在身前的手臂似乎约略动了一动。
什么跟什么,定是我记岔了。